(一)
夜深。
月沉。
风隐。
寂静的街道上绰绰飞过一道银影,只一刹便隐在层层叠叠的屋脊之间,仿佛天地间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风月飘摇的夜里经过这样一个小城。
他一向喜欢在空阔的长街上驰骋,一边是繁华的余热,一边是随性的无拘,可是现在,他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惬意,非但没有一点风流侠少该有的样子,反而好像刚刚被狗咬了一口般狼狈。
初夏的夜晚并不闷热,习习的风略过额角发梢的时候还带着些许微微的凉意——如果没有人追他的话,他现在应该是很从容的。
事实上,在片刻之前,他就是很从容的。
从容地跳上鸿宾楼的屋顶,从容地钻进天字第一号的客房,从容地从一个小胖子的怀里借到了那个包袱。
然后他的从容就结束了。
因为他被那个讨厌的家伙发现了,所以他只能离开。
离开得当然很不从容。
一滴汗水顺着鬓角缓缓流下,他不耐烦地用手背擦去——匆忙回头,身后那条黑色的人影仍然紧紧地跟着自己,距离非但没有拉远,甚至还缩短了!
——怎么会这样?!老胖不是说大通镖局的镖师很肉脚吗?怎么还有轻功这么好的家伙?!难道是消息错误?
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话,他是绝对不会答应那个死胖子走这趟活儿的!
有钱难买早知道。
古人的话就是他妈的这么有道理!
暗暗地在心里骂了一句“该死”,只得咬牙认命地加紧步伐——要是在这种时候被人抓住的话,他的招牌可就真的砸了。
“哎!你倒是等等我啊!这么跑很累啊!”身后忽然传来糯糯的尾音拖得老长的叫声。
他的身形微微一顿,然后又恢复了原先的速度,并且不忘以一种异常鄙视的目光扫了一眼仍在自己身后穷追不舍的那人。
——这个家伙……真傻假傻啊?!老子跑还来不及,还等你?再说我也很累啊!要不是你追我,我怎么会这么狼狈!?
“不等我也没关系,倒是把钱袋还给我啊!”
又是这个声音。
他不禁感到一阵恶寒——老子几时拿过你小子的钱袋了?!低头看看怀里的包袱,不屑地“哼”了一声,脚下的速度更快了。
左转一个弯,直走,跳进一堵高墙,穿过一片花园,再爬上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嘿嘿,要说到逃跑,大爷他认第二,就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既然打架是赢不了的,所以轻功就要好。
他人生的第一条准则就是:打不过就跑。
这可不丢人。
可是今天,他却似乎真的遇上了对手——那个家伙说话虽然白痴,但是轻功却是一等一的好,好到连他也甩不掉他,所以他决定先躲起来。
他人生的第二条准则就是:跑不过就躲。
这也不丢人。
树影婆娑,夜静得吓人。他撇了撇嘴,不禁抱紧了手里的包袱——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让老胖非要得之而后快?
手已经不自觉地探向包袱的结扣,然而理智却让他无法打开它——好奇害死猫,这里面说不定有老胖的秘密,如果知道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不安地向四周望了望——除了树叶,还是树叶,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人们应该都已经睡了。
不然,在这样的夜里,人们除了去睡觉还能干什么?
没有人。
不仅是人,简直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这么说的话,那个见鬼的家伙是不是已经被他甩掉了?
——以我的轻功,甩掉个把人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他想着,唇角勾起了一丝得意的笑意。
可是,就在他还没来得及把唇角那仿佛刚刚偷吃了一只肥得流油的母鸡的小狐狸一般的笑容隐去的时候,他便受到了惊吓。
因为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在这寂静无声得连一滴露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都那么地清晰可闻的夜里听到了一个声音。
糯糯的声音。
——“喂!你把钱袋还给我好不好?”
寒毛暗竖。
脖子僵直。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鬼。
可问题就在于,他宁可这个声音来自恶鬼而不是这个只要他回头,就可以看到的这个人。
所以他没有回头。
所以他忽然拔腿就跑。
连躲也躲不过的就跑,连跑也跑不过的就打。
他还不想打,因为他的轻功远远比他的武功要厉害。
厉害得多。
这是公认的。
江湖公认的。
就因为他的轻功是公认的好,所以他从来不穿乌漆抹黑的夜行衣,只穿他喜欢的衣服,反正也没有人能追得到他——可是这回,他却后悔,悔得嘴里直发苦——他喜欢的衣服通常都是漂亮的衣服,漂亮的衣服即使不影响活动,但至少也不利于行动,而且颜色也大多鲜艳,他今天穿的衣服虽然并不鲜艳,但却是白色的。
雪白雪白的白色。
在黑夜里最好辨认的那种雪白雪白的白色。
就算是藏在树叶最茂密的树上,也还是很好辨认的那种雪白雪白的白色。
他忽然恨。
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