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如深
一
寒雨夜里,一叶乌篷泛江飘来,窄窄篷舱里透出微光,映在波涛相逐的江间,为这漆黑空乏的夜里平添几缕从容暖意。
“船夫,还有几多时才得抵达邵阳城?”女人的声音穿透粗布遮,回荡在空阔江面,语气中浑透着股不耐。
船夫气喘吁吁踩着浆,斗笠被风雨打斜了歪在一侧且顾不上,一边高声答道:“女道长,我看这夜里雨急,走不得了,到了凤来岩,歇一宿再走罢!”话犹未完,一道风浪拍来,船夫急忙缩脖低首,闪避不及,半身还是湿透。
船夫不由十分懊恼,正要抱怨客人非得在这见鬼的十月里走夜航,谁知客人比他更恼,那女道长锐声道:“那怎行!正因仲裁归家心切,我们才放着舒舒服服的大船不坐,来受这等狼狈,吾不管,天亮之前……”
舱中另一人打断她的抱怨,慢慢劝道:“绀霞君,莫要为难船家,所谓既来之则安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哈!麻烦你先把你的右爪从吾眼前移开,再说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吧!”
“咳,舱内空间有限,对不住,我已经很努力不挤着你了。”
小小船舱,硬是挤下了三个人。
风越狂、雨越急,小船行驶越是艰难,舱内空间越显局促,看样子,就连能否平安抵达凤来岩都是个问题,绀霞君的脸色在昏暗烛光下渐渐沉黑如铁,低眉暗扫,但见与他们相对而坐的忧患深正在打盹儿,一时便放松了拘束,满腔懊恼冲着莫何发作起来。
莫何起初还好言劝慰,最后拿她没办法了,摇头道:“仲裁早便说了,此行不须你随行,偏要跟来,怎么怪人。”
一句话,就把绀霞君梗住了口,隔了半晌,才缓过气儿来。低声驳道:“仲裁自肩负三教重任以来,日夜殚精竭虑,众人看在眼里,俱是感佩万分,吾此次乃是代表吾玉清界众人,向仲裁至亲献上一片心意而来。”
莫何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欲言又止,看了看仲裁,始终是没把对海蟾尊的疑心说出口。
绀霞君却怒了,道:“莫何,你想说什么便说吧!自从仲裁入主龠胜明峦,与海蟾君共事以来,你们儒门的人,便处处有意无意地针对吾,莫非是看前些日子鬼如来血洗玉清界,便以为吾之身后萧索无人了吗?”一通话,夹七杂八,借题发挥,却泄露了心底埋藏多日的愤懑与隐忧。
莫何连连摆手,否认道:“哪有此事,绀霞君你可莫要口不择言。”一面说,一面望了眼忧患深。
绀霞君矢口不及,面上一热,忙解释道:“是绀霞君失言了,还请仲裁多多担待。”
舱中一时寂然,唯有雨打船舷的声音,如碎玉珠落,越发拉长了幽幽寒夜。
“唔。”
又过了许久,始终闭目养神的忧患深,只是对耳边的这场争执不置可否,仿若未闻。
莫何不由好奇,以仲裁惯来的作风,本以为此时此刻,他的反应当如同往常一般,不紧不慢说一句:“担待,哪有这回事。儒门人多嘴杂,当此多事之秋,还该低调处事,吾选择在此时探亲,也是有可能被曲解以扬儒门之威的恶名。”
若是此言一出,照例,绀霞君是要挖心掏肺解释一番以表忠心的。
然而这回,忧患深显得十分厚道。
他没有睁眼,也没有“轻描淡写”地给绀霞君一番难堪。他只是以手轻叩他那把心爱的描金云龙折扇,继而用一种谁都不曾听过、也不曾想象过的语调,缓缓吟道:
“唯有牡丹倾国色,花开时节动皇城。”
吟罢,尾音犹带几分欣慕怀念意味。
绀霞君随之一脸愕然。她听不懂,也是正常的。
莫何却懂了。
不仅懂了,心怀也随之一畅——这本该是一个多令人惬意的雨夜,乘着小舟,听着小雨,想着暌别多年的家人就在前方,还有什么权争利斗值得略萦于心?
心虚的绀霞君没有再多嘴。
夜半时分,乌篷船泊在了凤来岩下,绀霞君长在北国,本就不惯舟行,全靠深湛内力加持才没有晕船,此时觉得非常疲倦,早已沉沉睡去。莫何却是睡了一觉醒来的,睁开眼,但见扇主精神头十足,正秉烛观书,浑然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