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输了，输得那样彻底，不管是戏还是人，他的身心已经完完整整被沙希给吞掉了。
一、
暑假已经过到尾巴，太阳却依旧不改毒辣。车慎轻在新房子里午睡，轰鸣的空调声险些掩盖了微弱的门铃声。
他是为了躲债才搬到这里的，才第一天，按理说不会有人骚扰，可铃声断断续续一直没停，想到还有个麻烦的房东，他皱着眉头走了过去。
门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庞大的粉红塑胶袋，抱着它的人努力地探头，只露出一排整齐的刘海：“对不起，我来晚了。”
来人摇摇晃晃地往客厅走，熟络地在柜台后找到裁纸刀，将各色的布料解救出来，边整理边说：“本来昨天就干了，可是前晚下了雨，味道有点馊，我又全部重新洗了一次，拖到现在才弄好。”
车慎轻奇怪地看她踩着板凳开始换窗帘，然后抱着床单准备进卧房，终于忍不住打断：“你是谁啊?”
女孩讶异地回过头，仿佛这才看清他的脸，吓了一跳。半晌，她尴尬地说：“我叫井织，你是新搬来的?”
“嗯。”他冷冷回道。
“不好意思，我以为周全还住这里。”她有些不知所措，呆了呆又说，“反正东西都洗好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弄完再走?”
周全是车慎轻的学弟，时下很流行的那种清秀少年，想到井织或许是他女朋友，车慎轻烦躁地坐到沙发上，惜字如金道：“随便你。”
井织被放了行，立即跟工蚁一样忙碌开来，拖地擦桌子，然后提着菜进了厨房。车慎轻本来还在看书，闻到厨房里传来鸡汤的香味，郁闷地转过头，盯着那个看起来有几分欢乐的背影。就算是女朋友，这未免也贤惠了吧，难不成他搞错了，她其实是钟点工?可看井织的脸不过十七八岁，有这么年轻的钟点工吗?
正想着，她关上火走出来：“饭好了，要现在吃吗?”
“还不饿。”
“那我先去浇花。”井织解下围裙走到阳台，也不管外面热气腾腾，小心翼翼地修剪枝蔓。
看着她汗津津却带着笑的脸，车慎轻的眼前不禁闪过一道重影，同样不知疲倦，逆来顺受……想到这里，他不太愉快地起身洗了把脸，可是再出来时已经不见了井织的踪影。
车慎轻一头雾水地对着整洁如新的房间和满桌菜肴，越发不可思议，难不成他遇到了田螺姑娘?
第二天中午，田螺姑娘再度造访，车慎轻开口便问：“他给了你多少钱?”
井织提着袋活鱼站在门口，满脸茫然：“什么钱?”
“不管是谁，那个人给你多少钱来讨好我?”
车慎轻有这样的想法并非疑神疑鬼，他念了八年大学都没毕业，却是近年来最有前途的新晋导演和剧作家，在被视为明星培养皿的央戏剧院里掌握着部分生杀大权。最近他正在筹备一部广受期待的话剧，所以用各种方式来讨角色的学生不计其数，他查过，学校里没有井织这个人，而周全又在国外联系不上，无从验证她的身份，于是只能想她或许是被人雇来的。
井织先是有些懵懂，然后会过意来，面红耳赤地解释道：“不是的，没有人，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车慎轻回忆她第一次进来的情景，半信半疑地问：“你以前也这么照顾周全?”
她老实地点头：“嗯。”
“他搬走都没跟你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朋友吧……大概。”井织的耳朵往头发里缩了一下。
“你对朋友都这么殷勤?”车慎轻质疑地低下头看，“那我呢，我总跟你没关系吧?”
仿佛感到杀气，井织手里的袋子忽然晃了几下，她连忙抓住袋口，可鲤鱼越跳越欢，大有挣脱之势，车慎轻看不过去，接过来扔进了厨房，井织连忙跟上，认真嘱咐道：“要放水，不然等下会不新鲜。”
车慎轻被沾了一手腥，愤愤地转身瞪着她：“回答!”
井织抿了抿嘴，沮丧地低下头：“这要怎么说才好呢……”
他斩钉截铁：“说事实!”
鲤鱼缺氧地在洗碗池里蹦跶，井织紧张地看着，好似感同身受，脸越来越红，呼吸也渐渐急促，就在车慎轻以为她会昏倒时，对面的人细声细气地开了口：“我有个很喜欢的人以前住在这里。”
整个过程，井织一直抓着衣角，像是在给老师做检讨的小学生，既无害又可怜。她说这房子原本是那个人的，后来他家里破产，就搬走了，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就时常在门口等，刚开始周全以为她是贼差点报了警，后来得知内情就准许她进了门。


“追债的，不用管。”车慎轻很无奈，都换了新号码，没想到校长这么快就找来了。
井织却激动起来：“你也欠债了?”她盯着电话，好像有怪物在后面追似的，害怕地说，“要不还是报警吧，不然他们泼油漆怎么办?”
车慎轻这才想起她等的那个人有过类似的经历，不太愉快地把手机拿起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突然脸色大变，是医院打来的!铃声刚停下，他就抢着拨了过去：“我姐出事了?”
负责照顾车巧的护士说：“不是的，我想告诉你，今天有人订花送给车小姐。”
车慎轻怔住：“什么人?”
“不知道，她把花都给剪了，还扔进了马桶里。”
车慎轻合上手机就往外走，井织急忙开口：“需要帮忙吗?”
他犹豫了两秒，把她带上了。
进了出租车，井织小声问：“你姐是不是被坏人抓走了?”
车慎轻回答：“医院。”
不想井织的反应更大：“都住院了?是被打了吗，那些高利贷怎么这么坏，我们还是报警吧!”
他无力地看着司机惊恐的眼神，唯有从头又解释了一遍。
到的时候车巧正靠在床上看书，化疗的关系掉光了头发，戴着假发，身体很瘦。
车慎轻问她是谁送花，她支支吾吾地说是病友，然后眼睛盯向他的身后：“你是小慎的女朋友?”
“不是，就是普通朋友。”井织不好意思地抱着鸡汤，车慎轻哼了一声。
“这是送我的?”
她懊恼地点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得的是胃病，这汤不能喝了。”
车巧笑了：“没关系，稍微尝一下也是可以的。”
井织想了想，拿了个塑胶脸盆过来：“那就当漱漱口吧，不要吞进去。”
车巧一愣，看向车慎轻，他正捂着脸在偷笑。察觉到车巧的视线，他尴尬地清了清喉咙：“我去见下院长。”
他像逃走似的离开病房，才出走廊就听到车巧前所未有的开怀的笑声。车慎轻知道她误会了，但他并不想解释，能让她开心的事他向来不会阻止。等回来后他看到两个人凑在一起，像小姐妹一样聊得不亦乐乎，井织见他来连忙让了座位：“我先回去了，你们聊吧。”
车慎轻没有吭声，等她出去才严肃地看着车巧：“有什么事别闷在心里，找我商量。”
车巧点了点头，然后说：“你女朋友挺有个性的，你别被她欺负了。”
他想着井织唯唯诺诺的样子，跟只兔子似的，还能爬到他的头上去?
想到刚才在车里的对话，他不禁笑了笑，夜里起来望着阳台的灯，又隐隐有些失落。
三、
入了十月的某天，井织突然说跟朋友有约不能来，车慎轻于是找了家店打发午餐。
胃好像被喂叼了，平常的食物根本不能满足，他吃了口几就结了账，在街上转了两圈，看到有家店铺的橱窗里摆着半个人大的大兔子。
兔子的眼睛是用红水晶做的，很坚定、很执拗地望着街角，车慎轻想起井织，一时心动把它买了下来。
一个大男人抱着玩偶走在路上怪傻的，尤其走到一家剧场的门口，年轻人都聚在那里，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过来。车慎轻视若无睹地往前走，经过一个巷子时，忽然瞟到周全拉着个女孩从剧院后门跑出来。
“咦，怎么是你?”周全跑过来，看到车慎轻手里的兔子，笑得浑身直颤，“我不过到国外走了一趟，你怎么就转性搞起行为艺术了?”
车慎轻懒得理他，转头看旁边的女孩，刚才在剧场前的大海报上才看到过。他记得她叫沙希，是校长和周全力荐的演员，试演时不到两分钟他就把她给淘汰了，当时她用要把他吞了的气势说，《流沙》这种烂剧我才不屑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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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慎轻向来最讨厌心高气傲又输不起的演员，哪怕她还是个孩子。
周全留意到他的视线介绍说：“沙希你见过的吧，她可是我帮校长挖到的天才。”
沙希推了推墨镜，扬起下巴道：“不是要去吃饭，还跟他啰唆什么?”
“公主又发脾气了，那我们先走了。”周全压了压帽子追了上去。车慎轻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视线突然在沙希的手上停住，他看到她的手指贴着一块绷带，花色跟他昨天帮井织绑上的一模一样!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飞快地闪过，车慎轻试探地开口：“井织?”
沙希正在跟周全说话，听到声音后回过头：“什么事?”
看到车慎轻青黑的脸，她倏然顿住，一副穿帮的表情。
假的，全部是假的!车慎轻终于明白，为什么车巧口中的井织会跟他印象中的不一样，在所有人的面前她都是坏脾气的公主沙希，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扮演成井织。
在僵硬到快要龟裂的气氛里，沙希平静地卸下墨镜，露出那张有如天造的脸：“我演得很像吧?”
车慎轻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不知道是为鬼斧神工的化妆技术，还是她的欺骗。
沙希却还不知收敛，继续挑衅道：“半年前你说我演不好小织，因为我没有她的灵魂，可事实证明正好相反，演这个角色再容易不过，只要把灵魂藏起来就可以。”
“什么意思?”车慎轻咬牙切齿。
“你所写的小织根本就没有灵魂，只是个戴着面具的人偶。”
“你!”车慎轻激动地冲过去，周全连忙把他拦住，头大的劝道：“别冲动啊，沙希，你也少说两句。”
“你想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吧?”沙希的声音就像炙热的炎浪，滚滚地打在他的身上，“第一次见到车巧起我就知道你想写的是她，可你真的了解她吗，像到了准点就没有原则往外冒的报时鸟，还是只会微笑隐忍没有情绪的圣母雕像?这些天来我可是演到简直想吐，下一次你最好堂堂正正写出个人来，否则你早晚烂在你的异想天开里。”
车慎轻紧紧抱着那只兔子，表情愤怒得有点滑稽：“你做这些就是为了向我说这个，就是为了要报复我?”
“开什么玩笑，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想过报复，我是真的觉得它很烂才来向你证明。”
周全都快崩溃了，她难道不知道这种说法完全是火上加油吗?
“一个被我淘汰的人，凭什么来指责我!”
沙希挑起眉睫往前走了几步，肩膀抵着白兔子问他：“那么，当你看到我演的小织时，最想对我说的话是什么?”
车慎轻对着她炽热的目光，竟有种想要退却的冲动。
是什么呢，这一个月来当他对着仿佛角色附体的井织时，那股说不清的焦躁究竟是为了什么?!”
“要不然就换个方式，我们来打个赌，在学校开试演会，你挑演员演你的流沙，我来演出在我心中的《流沙》，如果投票的结果是你的更受欢迎，我这辈子都不再演戏，如果大家更喜欢我，《流沙》开演时就要用我的版本。”
车慎轻吸了一口气：“什么时候?”
“随便，时间你来定，评委由你来决定也可以。”
“好，那就一个礼拜后。”
沙希扬起唇角：“我等你!”说完掉头就走，也不怕被外面的粉丝认出。
周全为难地看着沙希，想要追过去，又对这边的情形放不下心，他还是头一次看到车慎轻这么激动的样子，担心这座冰山一个不小心被烤炸了。
“你不阻止她吗?”车慎轻淡淡地问，这种不公平的赌注，换作他一定不会这么胡来，“还是说你认为她会赢?”
周全的神情严肃起来：“不要认为沙希只是意气用事，她是很认真地在对待你的戏。”
他知道，如果不认真是没办法演到满手水泡的地步，这一个月来她的辛苦和努力并不是作假。
周全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太生她的气，沙希其实很喜欢你的，虽然她看上去既任性又麻烦，但演员这种生物本来就是很敏感很难缠的，尤其她又那么富有天赋。当初听说能演你的戏她可是很高兴的，被赶走后哭了一个晚上，看着人怪心疼的。她这么跟你较劲，也是真正把你当成对手，不要小看她的决心。”
“我会的。”车慎轻还抱着那只兔子，恍恍惚惚地往回走。
周全说：“房子你继续住，这些天我住我女朋友那里，记得照顾自己。”
车慎轻置若罔闻地点着头，内心却翻涌着奔腾的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