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当天晚上,柴九辗转一晚,彻夜难眠。早上天不亮他便睁开了眼。
早饭时,阿昌说今天是村民们海祭的日子,所以大家都不用出海,可以歇一天,柴九的心思不属,一句也没听进去。好不容易等大家吃完饭,他借词这两天下过雨,担心船内进水,所以想再去看看,阿昌和海生都说跟他去,他赶紧拒绝,和她出了门。
岛虽然不大,走到西边树林也需要一个时辰。柴九心情忐忑,一路盘算,紧张得连话也没怎么说。不久到了地方,那树林颇大,覆盖了岛的西端。这些树是黑松,柴九的船也是黑色,所以看上去融为一体,很不明显。
柴九的船原本泊在一个小港湾里,后来村长怕路过的船只见到起疑,遂把那船拖到黑松林中,但船身太大,无法全部上岸,因此后半部仍浸在水中,上面覆上一层厚厚油布。所幸有一段断崖遮挡,船身又是黑色,因此大半年了也无人发现。
村长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柴九的船跟渔船不可同日而语,不仅高大、坚固、结实得多,上面还装有一门炮塔,一看就非同寻常。
来到船前,从一道绳梯攀上船去,柴九把油布掀开。虽然搁浅了大半年,但这船仍然保存完好。摸摸那船栏,他心中思潮起伏,这时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柴九,你有话和我说?”
他转过身,看到她的一刹那,他眼前闪回无数画面。慢慢走到她面前,他开了口,语调是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平静。
“昨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一闭上眼,眼前就是这艘船。这船伴我出生入死,很多次全是赖它我才能逃脱性命,它不知道救了我多少次……”她向这船看了一眼,想起自己也曾与他在这船上遭遇过一次死里逃生,目中也兴起感慨,他低声说:“直到两年前我才知道,原来这船是你送给我的,连阿昌都是……”
“你知道了?”她吃了一惊。
他长叹一口气:“我原本不想说的。还记得以前在无锡的时候,我身上挨了鞭子,那天晚上大概烧糊涂了,同你把什么欠不欠的一笔勾销,谁知道打那以后,我欠你的越来越多……”她听他提起过去无锡的旧事,语气半开玩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正要开口,柴九制止她,恢复认真的神情,说:“所以我是真的不想提,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样才还得起……你待我这样,我只有加倍努力。原本在上海的时候,我还很有自信,因为我终于不比他差……”
“……柴九!”
他们都明白,这个“他”是谁。
“我没法不想到他,”柴九苦笑,“我那么拼命地扩大震天,一半是为了兄弟,一半就是在想,他能做到的,我也要做到。后来,我终于小有成就,自问可以让你过上不见得比过去更好,但一定不会比过去差的日子,所以我才问出了那句话。那天你答应了我,我真的很开心,你想象不到我有多开心。”他低声说。他们都想起了在齐家地道的那一晚,心中泛起一阵甜蜜。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完全预料不到。没料到那么快就要逃亡,没料到我一直昏迷,还来到了这里。半年来被困在这个岛上,我一直在想着如何离开,但听人说,海上一直有巡逻的船只,逃出去也未必安全,可留在这里,你就得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我每天,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让你一辈子就这样的话,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恐怕,他也不会原谅我……”
“柴九,你……”
“你别说了,我知道,我是很傻,”他握住她的手,“我也知道,你一直在等我下定决心……”
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但目光没有躲闪,他凝视她,说:“看样子我只好在这儿当山野渔夫了。我现在没有钱,没有地,没有大屋,也没有绸缎给你穿,我们可能好多天才能吃到一回肉,可能永远都出不了这个村子……你,你现在还愿意吗?”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她静静听完,只问了一句话:“你会离开我吗?”
他想起自己之前打的那个主意,没想到她如此聪颖,连这也看出来了,他咬咬牙,说:“当然不会!”
她望着他:“这就够了。”
脚下海浪击岸,眼前她的双目闪着光,他仿佛又回到那一晚,身后有大批追兵追杀而至,她倔强地说:“我要上船!”那个时刻,她的双眼也是这样,比星光还要亮。
一阵暖意从心底涌出,逐渐蔓延至全身,涌上他的眼眶,他轻但坚决地说:“你放心,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我决不会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