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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有山，清晨，淡金色的阳光洒落，乳白色的晨雾缭绕在山林间，林中不时传来布谷啼鸣，宛如仙境。
然而他一眼都没有看，只是专注地盯着眼前那个身影。
看着她把衣物抖开，在溪水中轻轻晃动，然后收回来，束拢，拧干……她的动作很是娴熟，他看得目不转睛。
很快，她把衣物又重新洗好，放在木盆里，然后向他走来。
“都说让你回去等我了。”
他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刚才，她洗好的衣服全都掉在草地里，只得回来重新洗过。她让他先回屋，他却怎么也不肯，她只好带着他一同来到溪边，找了块大石头让他坐下。
溪边的人已经走光了，她叫着他的名字：“走吧，柴九。”
他慢慢站了起来。
“伤口疼不疼？……”
他望着她温柔的、带着关切的眼神，仍然什么也没有说，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木盆。那木盆很沉，他一使力，牵动了他腹部、背部两处伤口，但他忍住了疼。
“哎，你干什么？你的伤还没好……”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弯腰把那木盆放下，然后握住了她的双手。那双纤长的手在清晨冰冷的溪水里浸得冰凉通红，那本该是一双写字作画、偶尔拈拈绣花针的手啊……他把她的手小心仔细地合在自己的手掌中。
“柴九……”
他低声说：“对不起，连累你了。”
“这是什么话？”她泪盈于睫，勉强笑着说：“是你救了我。”
时光斗转，回到那个同样的清晨，那个清晨有着同样的金色阳光，但远没有这样宁静。诺大的广场上人潮涌涌，子弹横飞，洋人的面孔凶狠狰狞，喧哗的人声、呼啸的枪声、尖叫声构成了所有记忆。
的确，那天是他救了她，不过他们两人都知道，那个血色清晨的起因，是他炸掉了洋人的秘密军事基地，因此她才受到牵连，才会被洋人带走。
然而他们也都知道，他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换回她的解药……他们之间到底是谁为了谁，纠纠缠缠，早已经计算不清。
他默不做声，迎着她的目光，把她轻轻揽入怀中，再用力抱紧。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从鬼门关边上打了个转又兜回来，他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只知道她还活着，还在自己身边，这就足够了。
※※※
回去的时候，柴九才来得及好好打量这里。他醒来的地方是山坡上一间茅屋，另外还有两间茅屋连在一起，四周一圈竹篱环绕成一个小院，屋后有一棵大树遮风挡雨。这山坡地势颇高，能看到隔着田野的另一边有不少人家。
听她说这是在海外的一座岛上，小小的岛上只有数百人口，家家户户的人都沾亲带故，互相都认识。这座岛以前阿昌来过，这次来，他谎称是自己遇到风暴，弟弟受了伤，行动不便，所以想暂居此处养伤。村民虽然对外人很是戒备，但见他几人十分狼狈，而且的确有人受重伤，昏迷不醒，村长动了恻隐之心，把村外山坡上一所废弃的破烂茅屋借给他们居住。阿昌和海生把那茅屋翻修一下，堵上破口，重新糊了墙，里外收拾干净后，他们便在这里落了脚。
听到这里，柴九问：“海生？他也来了？”
“是啊，原本震天有不少人要跟随你一起，但都被阿昌赶走，毕竟你我如今身份……”她顿了顿，他心中明白。他二人恐怕已经成为朝廷通缉的要犯，如果知道他们下落的人太多，难保走漏风声。她续道：“阿昌把船开了出海，中途靠岸，让所有人下船，他自己亲自掌舵。只有海生不肯走，说他一定要跟着你，如果要他走，除非杀了他，又说若是担心他把我们的下落说出去，大可以割了他舌头，说着真的拿出一把刀来……”她一边说一边回忆，犹有余悸。
柴九一惊，说：“他不会真的……”
她摇头说：“别担心，没有。阿昌见他对你的确忠心，又想到自己也需要帮手，便同意他留下了。”
“那他们现在人呢？”
“出去跟那些村民打渔去了，晚上才回，日日如此。”她看看他，笑说：“别吃惊，等你伤好，你也得去打渔，如今咱们什么都要自力更生呢。”
他也嘿嘿笑了：“好啊，我当然要亲手打渔，你以后吃鱼就吃我抓的，别人抓的不许吃。”
她嗔道：“又来胡说八道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那小院门口。刚醒的时候他一心记挂着她，什么都没顾上看，这时他向四周一瞧，发现院中有两片菜园，里面种着一些矮矮的蔬菜，门前屋后都种了不少花草，外围篱笆上牵藤爬蔓，显是有人精心打理过，他不禁问：“这些全都是你……”
她微笑说：“我随手弄的，每天反正闲来无事，”她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又说，“别以为我只会当少奶奶，我可是做过二十年的厨娘，这些事情不算什么的。”
她说得轻松随意，可他却知道垦荒决没有这么简单，从无到有，除草种菜，必定辛苦，心中不由又是一疼。眼看着这小院生机勃勃，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他有种感觉：这里是暂时的避风港，但显然他们所有人并没这么想，虽然不知道能躲多久，可这远离尘嚣的宁静小岛就像世外桃源，那些明争暗斗、江湖厮杀像是上辈子的事，他的心里逐渐被一种满足感塞得满满的，低声问：“这是咱们的家了？”
她一听，脸骤然一红，还未想好怎么回答，他又说：“我是阿昌的弟弟，那他是怎么介绍你的？”闻言，她的脸更加红了。柴九不禁哈哈大笑，心中郁郁一扫而空。
这里虽是穷乡僻野，一切都简单粗陋，全不如以前锦衣玉食、风光无限，然而心中安宁富足绝非任何时候可比，如此荒野，却可媲美天堂。望着她芙蓉花一般的俏脸，若不是身上有伤，他真想把她抱起来转几圈，没这么做倒不是因为他怕疼，只怕自己失了手，摔着了她。
※※※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阿昌和海生回来了。
他们刚进门便见到柴九，不禁喜上眉梢，齐声叫道，“啊，大当家！你醒了！”
她示意他们噤声，他们急忙闭口，看看四周无人，放下心来，阿昌把今天捕得的鱼交给她，说：“弟妹，辛苦你了。”
若要平时还不待怎的，今天一听这话，她立时大窘，回头一看，柴九正窃笑不已，见她目光瞪来，登时收起笑脸，装模作样说：“阿昌，你跟我来。”说着，走到屋后大树下，阿昌跟了过去。她不知道柴九玩什么花样，想来是找借口溜掉，看天色已晚，该吃饭了，便不跟他计较，叫了海生给自己帮厨。
很快，茅屋的烟囱中升起袅袅炊烟，她去菜园中摘点小菜，不经意听到柴九的语声，不像闲聊，倒很是严肃，阿昌则一直听着，一句话也没有回。
她走了过去，柴九看到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阿昌垂手站在他面前，见她来了，偷偷张望一眼。
“柴九，你不用骂阿昌，这件事是我的主意。”
柴九愣了一愣：“你知道？那你为什么……”
“这个岛，阿昌以前来过，但恐怕不是这么好端端进来的。阿昌，是不是？”
阿昌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他以前如果来过这个岛，只有一个可能——别忘了，他是海盗，我找到他的时候，比你认识他还早——他来这个岛上，只可能是打劫。”她一针见血地指出来，然后说：“所以带出来的那些金子珠宝什么的，我叫他全拿去给村长了。”
柴九又愣了半天，然后苦笑：“这个……道理是没错，但好歹给自己留一点啊，现在这日子，我心里……”
“现在这日子有什么不好么？”她白了他一眼，走了。
柴九突然傻在当地，她走了很久，他还在不断回味她那个眼神和那句话。
“阿昌，刚刚……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昌偷偷说：“老弟啊，不，大当家，我看有戏，你趁早吧！”
柴九的一颗心顿时扑通扑通，剧烈跳动起来。
※※※
柴九的两处伤又养了一个多月才接近痊愈。他嫌好得太快了。
因为她说，等他的伤好了，她就可以放心去学堂教那些孩子们了。
“为什么要去？”他很不高兴。
“因为学堂的秀才先生考中了举人，不来了。”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嘀咕着，但也只敢嘀咕。
她虽然听不清楚，但似乎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心里立刻咯噔一下。
无怪他一肚子埋怨。这养伤的一个多月，不管拿什么来和他换他都不舍得。
每天阿昌、海生早出晚归，白天只有他和她在家。因他有伤在身，她不敢走太远，多数只在房前屋后忙碌，最远也就到那条小溪，偶尔会有小孩子来请教生字，她的生活非常简单。
然而这对于柴九来说就绝不简单了。
这意味着，他可以从每天早晨睁眼到晚上闭眼都能看见她——当然，这种说法会让人产生某种误解（但这就是柴九想要达到的目的），实际情况是，每天她最早起床，最晚入睡，而她的房间就在柴九隔壁，因此，早上总是她叫醒柴九，晚上又是她帮柴九灭灯，于是，自然柴九睁眼闭眼全是她了。
每天，柴九不顾自己行动不便，像块牛皮糖一样跟着她。房前屋后的收拾，他跟着帮忙，她做饭，他帮煮，她去洗衣服，他就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等她……如此形影不离，以至于溪边那些妇人们纷纷艳羡地对她说：“您家相公对您可真好啊！”当着外人她当然不会反驳，往往只是红了脸，抿嘴一笑，单单就是这，就能让他乐上好几天。
更何况有时候还有难得的意外状况发生。
一天下午，她手里拿着一卷书，倚在屋后树下，看着看着，也许是太累，渐渐睡着了。
柴九蹑手蹑脚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原本是想等她醒来的，一边等一边看着她。她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美细致，脸颊像是镀上一层蜜粉一样粉粉的，看着看着，柴九按着心跳，忍不住慢慢把脸凑了过去。
就在他的嘴马上就要亲到她的时候，她像是感觉到什么，突然睁开了眼睛，柴九和她脸对脸，大眼对小眼，一瞬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继续吧，怕唐突佳人，惹她生气，退吧，这么好的机会，实在舍不得。
柴九心想，反正她是要生气的，干脆心一横，大着胆子继续往前。她不知是刚醒来还有些迷糊，还是怕推开柴九会碰到他的伤口，竟然没有一点反应。柴九嘴唇结结实实亲到她脸颊，心中一喜，刚想伸手抱住她，还没待他继续，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响起小孩子清脆的叫声：“先生！先生！”这叫声格外煞风景，气氛一下子被破坏殆尽，这下子，柴九不想退也不行了。
眼睁睁看着她起身，面上似乎还微带一丝笑意，他不由悻悻然，心里把这些不识趣坏人好事的小鬼头们恨得牙痒痒的。
所以，现在她要正式去学堂教那群小鬼，他才不会肯呢！
但柴九当然也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反对对她来说可没什么用，一旦她下定决心的事，谁也阻拦不了。
她看他不做声，放柔声音说：“好啦，等你身体完全好了我再去。那时你也要去打渔，我去学堂教书，不是正好吗？”
她的意思是，两人都不在家，时间刚刚好，不会有人独自在家闷着，但他一听，这话颇有点“你耕田来我织布”的意思，心里顿时又喜滋滋的。不过，转念想到一件事，他心里又高兴不起来了。
问，还是不问呢……其实，她早就答应了自己，但他仍然心中惴惴。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她还会答应自己吗？
而且，最重要的是，真的要她跟着自己，一辈子在这穷乡僻壤吃苦吗……
他想到这里，犹豫半天，张了张口，她奇怪地问：“你想说什么？”
一看到她那双眼睛，他的勇气顿时又跑到九霄云外，说：“没、没什么……”
“没什么就好，”她说，“你也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我们去见村长吧，得谢谢人家一直照顾我们。”
“哦，好！”
柴九表面答应得好好的，实际心里有气——给他那么多金子，他怎么敢不照顾？再说，这哪里是什么照顾了！柴九在心里盘算，明天一定要那死老头把钱吐出来！
※※※
六
第二天见了村长，村长真的是个老头，吸着一管旱烟，又瘦又干，眼神锐利。
他把柴九看了两眼，再看向她时眼神顿时柔和许多，十分客气地说：“多谢您同意去学堂。”
“哪里，村长一直对我们多有照顾，我们也是应该的，何况这些孩子们十分聪颖，学业荒废可惜了。”说着，她拉一拉柴九。
“嗯，额，”柴九装模作样，她无奈，村长见状，也不说什么，只说：“那请您先到学堂去看看可好？”
“行。”说完，村长夫人把她领到不远的学堂去，留下村长和柴九。
柴九刚想问那笔金子的事，这村长抬起眼皮打量一下他，然后说：“你二人并非夫妇，是也不是？”
这句话立刻戳中了他的心事，柴九说：“胡说八道，我和她……”那村长笑眯眯看着他，他说不下去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悻悻问道。
“你俩气质有别，差得太远，那位奶奶……”老头露出赞赏的目光，然后又看看柴九，目光变了：“你么就……”一边摇了摇头。
柴九突然很想打人，但又不自觉地疑惑了：“真的……这么明显？”
村长点点头：“你们四位说是一家人，可依我看气质各异，恐怕不是一家人吧。不过呢，关系又很费思量。照说那两位对你二位言听计从，应该是下人，可你跟那位奶奶又不像是夫妻，这……”他摸起了下巴：“难不成……你们是私奔？”
柴九一边听一边暗暗佩服，待听到这结论，大出意外，可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想否认，既然他这么认为的话……
“您真是目光如炬，我跟她的确是……”柴九使了个眼色，那村长心领神会，但又疑惑地看看他：“可这位奶奶一看就非同凡人，怎么会……”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
他的言下之意是，她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人的？
柴九真的很想把这老头暴打一顿，忍住了，他说：“还不是我死缠烂打……”
那老头捻须恍然：“原来如此……”
柴九不耐烦跟这老头敷衍下去，正要再次提正事，突然那老头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慢慢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纸，放在桌上。
柴九一看，心中立时一惊。那是一张通缉令，上面还有画像，画的是自己和她，衣着容貌都有详细描述，那通缉令的重点更提到男犯受了伤，重伤，而且是枪伤。
他一边看，心中凛然。眼前这老头到底知道多少呢？既然拿给自己看，肯定认出自己和她了吧？他急速在心中盘算着怎么把他打晕逃走……
“这是前阵子上头派船来发到我们村的，”老头闲闲说，“听人说海外、还有海边、内地每个地方都散发了这样的单子，听说，上面的人找这两人找得很急啊。”
柴九又是一惊。看来朝廷是下了决心要追究这件事到底了。也难怪，光天化日之下杀了那么多洋人还逃走了，这责任谁也担不起。既然这通缉令发布得这么广泛，就算自己逃出了这里，又能逃多远呢？
那村长见他面色阴晴不定，说：“他们来我们岛上来了两次，都被我打发走了，我告诉他们，这岛上从没来过外人。”
柴九立刻抬头：“您……”不知不觉，他对这其貌不扬的老头用上了敬称。老人说得很是轻松随意，但柴九却知道，包庇朝廷通缉要犯冒的风险有多大，万一泄露出去，可能会让整个村子的人都被连累。
村长举起旱烟杆阻止他：“你不用感激我，要谢就谢你那位夫人，我也是想给孩子们找个好先生。她是好先生，阿大是好水手，阿生打鱼打得最多，你们都是我们的自家人。所以，那句话我没有说错，这里没有外人。”说着，他拿起旱烟在桌上磕了磕烟灰。
柴九听着听着，一股热泪涌上来，对这朴实但又睿智的村长，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啊，对了，还有，”村长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包东西，“这些，你拿回去。”
柴九打开那个包裹，里面是包得严严实实的金条和珠宝，村长说：“我们村小，但什么都能自给自足，用不着这些。况且，业报自有业来还，阿大已经不是从前的阿大。一个月前，我们的渔船在海上遇到暴风，如果不是他，岛上的青壮后生难保可以生还，说来，我还要谢谢他。更何况他和阿生每日打鱼，从不要工钱，只要一小部分作为口粮……已经很够了。”
似乎什么都逃不过面前这老人的一双眼睛。听着老人平静的话语，柴九不禁十分惭愧，把那包裹推了回去，郑重说：“您的大恩，我柴九无以为报，这当作谢礼，就请村长给孩子们起个更好的学堂吧！”他已经不再避讳自己的身份，爽快承认了。
村长吸着旱烟，把包裹再度推了回来，话里有话地说：“孩子们有位好先生，比什么都强。这么好的夫人，你可要好好珍惜啊！”
想起她，柴九不禁看向门外，这才发现，不远处，她和村长夫人回来了。这老人不但目力好，耳力也佳，虽然不看外面，却能听到声音，比他察觉得更早。
柴九见这老人坚不肯收，又像是暗示着什么，而她也快到门口了，只好把那包裹收入怀中。
老人最后压低声音说：“你的船，我叫人拖到了岛西大林子里，用树叶盖起，你想看的话，可以自己去看看。”
他对这心思缜密的老人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