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话】一个人的夜
“进藤，这周末合宿的事说定了哟。”和谷拍着进藤光的肩膀。
“放心吧，一准儿去。”进藤光笑得开怀。
“就是不放心你。”越智推了推眼镜。
“你说什么？”小光有点不服气。
“上次的郊游你就没来嘛。”难得伊角也会参言。
“哪次？”
“就是上上个月初的周末啊。”越智掰手指。
“啊……那次啊。呵呵。”小光挠头歉意地笑笑。
那个周末，小光扭捏半晌，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叶濑的学园祭。虽然置身其中已没有归属感，但毕竟是留下许多回忆的地方，与佐为一起的回忆。再有一段日子，明明就要从这里毕业了呢。如果不是遇上佐为，小光也会和普通国中生一样吧，在无聊的课上睡着，在操场上挥洒着汗水，不小心打破活动室的玻璃，最后沐着温暖的阳光走出这所学园。原本的生命轨迹，无关围棋。
年轻的棋士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走在傍晚的大街上。本该是学生的他们，过早地接触了职业和社会，却又显得格格不入。围棋的圈子只有黑白，之于大千世界的五彩斑斓，太简单太微不足道了，绝大多数人生活在不识围棋的世界里，也能相安无事。棋士本就游走在社会的边缘，更何况他们还是孩子，没了束缚便现出活泼的一面。
“拉面，拉面！”小光大声地宣布着对拉面的忠诚。
“又是拉面！”和谷抱怨着。
“整天拿一把老头子才会拿的古董扇子，已经够让我们无语的了，现在又是拉面，进藤，你别像个大叔一样好不好。”越智头也没偏一下，这样的进藤他鄙视到看都不想看。
“不许你说我的扇子！”小光也没偏头，提高分贝以牙还牙。
“果然汉堡才适合我们。”伊角的话虽然没错，但大家都觉得从他这个大龄少年嘴里说出来很别扭。
一行人进了路边的快餐店，小光不悦的表情很快被炸鸡的香味熏染，变得光鲜可爱起来。“合宿的事都通知完了吗？塔矢会去吗？”
“塔矢？还没通知他哎。”越智说。
“谁稀罕啊！”和谷总把塔矢排斥在外。
“你看，就是这样，所以这个事没决定下来。虽然不是同期生，但大家都是同龄人嘛，应该常在一起聚聚。所以，进藤你不是常去他家的棋会所嘛，就顺便给他说一下吧。”伊角平静地说着，果然年纪和成熟度是成正比的。
“啊！棋会所！糟了！”小光叼着剩下的半个汉堡，抓起背包冲了出去。
“伊角，谢谢你的招待。”人已不见，含糊不清的声音还是及时传了回来。
伊角笑笑，对于这个毛头小子，他总有着不同于朋友的小情愫，仿佛兄长般想要为他担待。

小光像上班族赶地铁一样，风风火火跑进塔矢家的棋会所，气息未平。看见塔矢亮一个人坐在棋桌前打谱，小光跟市河小姐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走过去，乖乖坐下，像是被请到训导处的国中生。他不知道，快餐店那边，和谷和越智已经把“进藤光会见他家塔矢亮”的桥段浓墨重彩声情并茂地演义了一番，就算沉稳的伊角都笑到肚子痛。
复盘在沉默中开始，小光为自己的迟到处处陪着小心。眼前这个叫做塔矢亮的人，让曾经顽劣的小光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认真。在塔矢亮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过敷衍这个词。自幼学棋，脚踏实地，比任何人都努力，比任何人都爱围棋。在他人眼里他是孤傲的名人儿子，没人知道那独自打谱的落寞背影里承载着多少苦涩与缺失。普通人家孩子应有的一切他都没有。要不是佐为自说自话的指导棋，他和进藤光的命运轨迹永远不会有交集。进藤就像是照进幽谷里的一束光，让含苞瑟瑟的兰朵有了想要绽放的心意。也许自己也可以做回一个普通的少年，唯一的区别只是爱围棋而已。像小光那样灿烂，和朋友们拥在一起。也许，可以。
棋到中盘，客人们老练地纷纷离席。小光为了一步棋和小亮争论了起来。这次小光比以往每次都坚持，因为佐为曾经这样走过。
“好吧，就算你说得对。”小亮有点不情愿地让步了。
“本来就是嘛。”小光的表情是那样的理所当然，因为是佐为的走法，当然是绝对的正确。
“你怎么了？”小光本来想问他有什么不服气的，可在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时换了台词。
小亮的脸不知怎的竟有一点落寞。那是小光看不懂的一种发自内心的羡慕。小亮羡慕着小光，可以半路学棋还如此信心十足，可以如此简单明了神经大条，可以如此轻易和朋友们打成一片。可是小亮不知道，小光这三年里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我……没什么。对了进藤，恩，那个，这个周末我也没什么事，和谷他们有没有组织什么活动啊，可以叫上我吗？”小亮说出这些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表露心意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的眼睛盯着棋桌没敢抬头。
小光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塔矢亮，有一瞬间，他的影像竟和青梅竹马的明明重叠在一起，三年前拿着两张入场券邀请自己的明明，有点怕却还鼓起勇气的样子，他们的不安和期待，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让小光手足无措。
于是小光就把合宿的事给小亮说了。看着他高兴地答应下来，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晚的塔矢亮睡得格外安心，原来自己的枕头这么柔软。
这晚的进藤光抓着枕边的扇子露出甜甜的笑容，一定是个好梦。
这晚的中国棋院，前名人的棋室里隐隐透出灯光。他面前的棋桌上，只落了一颗黑子。
这晚的木之下，佐为背着手站在院子里，睡不着。月亮露出半张脸，像航行在云河里的小白船。这样的月亮也很美。
一个人的夜，因为有牵绊，不再孤单。
【第16话】完

【第17话】风乍起
这是棋舍开业的第多少天了呢？黑猫拨着小算盘想。恩，还没有两百天吧。翻眼看看佐为，他正在院子里评论客人的棋局，还真有教书先生模样，够耐心、够细致、够认真，跟平日里撒娇的大猫根本就判若两人。自己怎么会遇到个双重人格的饲主呢？这是天意么？黑猫干脆歪倒在柜台上，享受着今天最后的阳光。这样的日子，真是安逸啊。
零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黑猫因为紧帖台面，听得格外清楚。对方不止一两个人，是朝棋舍方向来的，黑猫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谁是这里掌柜？！”尖锐的男子声音，如一把锋利的刀，不容分说划破了棋舍里温馨的气氛。客人们抬起头向外张望，又低下头噤若寒蝉，有一些客人干脆收拾了东西先走为上。佐为观棋的思路被打断了，松田和明美也停下手里的活计。面外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就是！”黑猫不知什么时候已窜到大门口，把正欲闯进棋舍的一伙人挡在门外。纤细的四肢支撑着矫健的身体，高翘尾巴，圆睁二目，俨然一只缩小版的美洲豹，那凌厉的金黄眼睛里，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度，仿佛一切都可以托付。
“小猫咪走开！我们找的是他！”那伙人中大哥模样的人抬手指向人群，大哥身后的弟兄们横着膀子斜着眼摩拳擦掌。人群中一袭白衣分外显眼。
“敢问先生有何见教？”佐为面沉似水。
“见教？哪敢啊？”尖锐的声音似笑非笑。“生意很兴旺嘛。哥儿几个最近手头有点紧，弄两个钱花花。”
“木之下不欢迎你们。”佐为正色。
“来赌棋的话，另当别论。”黑猫补了一句，对佐为的棋力，它有绝对的信心。
这邦小混混不会轻易罢休的，与其破裤子缠腿，不如做个了断。这毕竟是佐为的棋舍，还是应该用棋说话。
“好。就玩一玩解解闷。”为首的那位挖了挖耳朵，不屑地笑笑。
“输了就永远不准再踏足木之下！”黑猫宣布了赌注。
“要是赢了呢？”对方心存侥幸。
“那是不可能的。”佐为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给不爱围棋的人。

一群人大步流星进了棋舍，松田和明美招呼着客人们纷纷散去。那伙人聚在和室里张牙舞爪，与宁静温暖的陈设极不搭调。
佐为的开局不同以往，十步之内已是杀机四伏，没必要对这些人留什么情面。对面的那位在佐为强大的气场之下，额角见汗，两手抓狂，完全是个外行嘛。他身边的弟兄们早就不耐烦了。
“大哥，咱又不会下棋，费这事干吗？”
“我还想再确认一下。”黑猫听得确认二字，警觉地动了动耳朵。
未到中盘，胜负已分，佐为坐直身子，定定地看向眼前人，那情形就像是万兽之王的雄狮立于绝壁之巅俯视众生，无声地宣告着对方被驱逐的命运。
“哼！”对方一抬手抚乱了棋盘，黑子白子散落一地。
“刚才的棋局，什么结果啊？”大哥冷笑着问。
“没看见，不知道啊。”众弟兄嬉笑着，应和着。
“你！”佐为震怒，牙关紧咬，剑眉倒竖，起身上前正要理论。就见对方从腰里拔出了什么，一道眩目的寒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小心！”黑猫一跃而起，把佐为扑倒一边。只听得身边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这间棋舍，就这样关门大吉吧。”一伙人说着就要砸东西。
“大哥，大哥，我错了还不行嘛。”黑猫顺下耳朵陪着小心。“这里地方小，大哥您活动着不方便。再说棋舍的收入都存在我这里呢，咱们外边说话。”黑猫一跃而出。那伙人见有利可图便跟着出了棋舍。
松田和明美扶起惊魂甫定的佐为。佐为也不是害怕，只是有些始料未及，刀剑之物距离他已是遥远的一千年前了。
“可惜了这个棋桌。还以为会永远都好好地摆在这里呢。”明美看向佐为。他正抚着被斩为两半的棋桌，沉默的脸上有一种疼惜。是那种比伤害到自己还要难受的疼惜。
“都一千年了，竟落得这样的结果。”松田开口道。“以前我出摊时偶然听说，这个棋桌是一千年前一位天皇的棋师留下来的。后来他成了死神，八百年前因公殉职。好像是叫菅原来着。对了佐为，你也许认识他啊。”
佐为瞬间石化，原来是他。怎么会是他。
【第17话】完


【第18话】千年怨
夏末微凉，一连多日的大晴天到此为止了，这个上午阴霾无光。秋雨早至，淅沥沥整整一夜，把红枫的叶子洗得干净清透。
佐为向天皇的寝宫走去，在回廊处遇到了正从里面出来的菅原显忠。
佐为对于这位如父辈一般的前辈十分敬重，不亚于对待木下先生。所不同的是，菅原是个少言寡语古板严肃的人，佐为在他面前总是怕怕的不敢亲近。
想自己初到御棋院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菅原前辈就已经是天皇的棋师了。他对围棋的认真执着是让人钦佩的。佐为在御花园里陪天童丸大人踢球时，菅原前辈正独坐凉亭打谱；佐为爬上假山帮纳兰少言大人捡风筝时，菅原前辈正对着棋局沉思；佐为站在开满花的古樱下摇树技时，菅原前辈正记录着自己的围棋心得。
菅原是这样的一个人，把一切都耗在了围棋上，为了精进棋艺不遗余力。这样的菅原前辈，是佐为的偶像和榜样，佐为时常在想贪玩的时候告诫自己，要努力啊，不然永远别想追上菅原前辈了。
“菅原前辈。”佐为停下脚步，低头施礼。菅原却没有停留，只侧目看了佐为一眼。
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菅原吐出了这样一句话：“天皇的棋师一个就够了。”
这条每天都走的路，今天格外漫长。佐为的心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还从来没有和菅原前辈如此正式交手过。平日里只是请他下指导棋。今天他居然提出以天皇唯一棋师为赌注的比赛，这是不是在说，他终于认可了自己呢。其实，佐为也一直想要分个高下，越是自己敬重的人，就越在意与他的差距，就越想要得到他的认可。何况菅原前辈如日当空，是那样的耀眼，那样的高高在上。一直追逐的梦突然变得触手可及，佐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菅原前辈，你也想看到我的成长，对吧。可是此刻菅原的心里，并不是这样想。

为什么是佐为？为什么又是佐为？
就在今天早上，天皇召见了菅原显忠，并不是为了下棋，而是专门为了佐为的事向菅原询问。天皇一直有意把御棋院扩大成为一个常设的行政机构，做围棋的推广工作，而不再像歌舞妓一样仅仅供自己和贵族们享乐。有机构就得有管理者，也就是官员。天皇一直很信赖菅原，他的踏实努力是人所共鉴的。但是天皇怜悯菅原年近半百，行政事务可不是下指导棋，那些锁碎繁杂的事太劳心费神，这些年为了御棋院菅原没少操劳，是时候好好休养一下了。而佐为刚好年轻，还不到三十岁，棋艺也十分精湛。天皇很是中意，于是他第一个叫来最信任的菅原共商此事。
菅原在天皇面前口口称是，可心里却涌上一股悲凉，对于自己即将被拍在沙滩上的命运，他感到无限悲凉。
八年前，佐为二十一岁，来御棋院才不过七年的时间，就从一个小小的棋士平步青云，破格提升为天皇的御用棋师。任用诏书下达到御棋院的那一天，菅原还给天皇上过书，说年轻人要多磨练，器重归器重，但不能操之过急。菅原的话很诚恳，无非是想好好教导年轻人，却成了逆耳的忠言，天皇的心意没有丝豪改变。菅原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他比以往还要更加努力的研习棋艺。
如果只是因为佐为棋艺精湛抢了自己的风头，菅原不会如此在意，毕竟看到后辈的成长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围棋之道后继有人也足以让呕心沥血的前辈欣慰了。可偏偏佐为调皮顽劣，年少时常和小皇子小公主们打闹在一起，一时兴起到处找人下棋，不守御棋院的规矩。小孩子不懂事也就算了。长大后虽然收敛了许多，可还是劣习难改，总眯着一双笑呵呵的眼睛左右逢迎。菅原看不惯这样的佐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佐为对自己倒是恭敬礼貌，从不嬉笑。这算什么，变着法嘲讽自己老古板么？更何况，佐为的身世有许多谣言，听说他不只是藤原兼家六公子那么简单，菅原虽然无暇在意具体内容，但多少也知道这孩子的来路不清不楚。
就是这样的一个佐为，身边总有些不懂事的小皇子小公主前呼后拥；几位上殿大臣也时常挂在嘴上称赞；就连天皇也会在和自己下指导棋时偶尔提上两句，如果是佐为的话会怎么怎么样。
最可恶的就是他那一头长发。棋师的地位虽然和歌舞妓没两样，都是供天皇和贵族享乐的，但你也不用这样轻贱自己吧，你说你一个棋师，把头发剪短好好束成发髻不就得了，非要没规没矩的，搞成女孩子一样，是藤原家的六公子就这么了不起么？
还有那耳丁，那唇红，那是女孩子才弄的东西，现在的年轻人这是怎么了？佐为你还嫌自己不够抢眼么？你这是要用姿色迷惑众生么？你那大眼睛怎么还能笑得那么无辜那么事不关己？
这些积怨由来已久，像火山之下的暗涌，外面风和日丽宁静安详，里面炽焰滚滚势不可挡，只要温度再升高一度，就会天崩地裂一发不可收拾。天皇的一番话正成了这最后的一把火。
【第18话】完

【第19话】千年劫
皇城里的事谁能说得清，大臣们争权夺利，后宫们争风吃醋，仿佛来到这世上，就是要为自己争。
一场争夺天皇唯一棋师的比赛就要拉开帏幕了，当事人的佐为却一如往常，平静得像是来下一局指导棋。只想开开心心下一局，只想看到自己棋艺有多大进步，至于其他的，佐为没想过，他正沉浸在即将与心中偶像正面交锋的兴奋中。
这皇城里不为自己争的傻瓜蛋子，也就佐为一个了罢。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场棋赛的背后，竟藏着黑暗的阴谋。
左大臣和右大臣，一直是朝庭里最大的两派势力，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为了打压右大臣藤原兼家的势力，左大臣想让藤原一族出点丑。可是藤原兼家声旺日隆，渐有权倾朝野之势，天皇遇事也要与他商量，直接对藤原宗亲下手太贸然了。倒是那个不清不楚的六公子藤原佐为，痴痴傻傻，只会下棋，竟成了天皇的御用棋师了。当年他的身份一事，本可以让藤原兼家颜面扫地，谁料天皇意外的大发慈悲。要是人们知道那个藤原佐为是靠作弊才有今天的，藤原兼家的脸得有多好看啊。
就这样，三天前，左大臣在偏殿约见了同为御棋师的菅原显忠，想借菅原之手栽这个脏。讽刺的是，惹得左大臣起这种报复心的导火索，仅仅是三公子在骑射比赛上负于藤原五公子道长。一个无聊的小报复，仅此而已。

“菅原棋师，我一直很仰慕你的棋艺啊。”左大臣从称赞切入话题。
“大人过奖了。”菅原显忠规规矩矩垂手而立，微欠着身子。
“也有很多人称赞藤原棋师的棋艺呢。不知你怎么看？”左大臣一边说一边看向菅原的眼睛，企图在他眼里找到一丝动摇。
“藤原棋师年轻有为，后生可畏。”菅原口不对心，这里的“畏”是真的害怕。
“那他比你如何？”左大臣逼近一步。
“这……”
“他年纪轻轻，一定不如你。毕竟你钻研弈道几十年了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左大臣不待菅原反映便接过话来，菅原庆幸自己免于尴尬。他与佐为只是研习探讨，从未正式对局过，菅原无从作答，更不愿作答。
“大人说哪里的话，棋师以精进棋艺为己任。”
“可最近有传闻说，藤原棋师耍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左大臣眉毛一挑。
“这怎么可能。藤原棋师一直很认真很努力。”菅原心里一震，自己都怀疑这话是不是出自真心，他甚至怀疑自己在企盼左大臣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真的？”菅原一闪即逝的犹疑让左大臣逮了个正着。
“是。”菅原低下头面无表情。
“我也不转弯抹角的了。”左大臣舒了一口气，言语和表情都缓和下来。
“这次特地请你来，就是想让这个传闻变成事实。如果他在天皇眼皮子底下做弊的话，就铁证如山了。我想，你应该做得到。”左大臣的声音很轻很慢，却把每一个字都准确地传到了对方的耳朵里。他为自己的计谋得意。
“这万万不可！”菅原弹簧般地回话，声音明显提高，斩钉截铁。左大臣有点出乎意料。
“菅原棋师，你要考虑清楚。当人们看到你成功的光辉时，就看不到你手段的黑暗了。御棋师的位置，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左大臣的话像是融进了空气里，那么飘浮不定，又无孔不入。
“你别再说下去了！”菅原打断左大臣。他也不能确定这样做的用意，是想阻止左大臣对棋士的侮辱，还是想平静自己莫名慌乱的心跳。
“围棋是建立在对弈者相互信任的基础上的。落子无悔，对人对己都是至高无尚的礼遇。栽脏作弊这种卑劣的行为，我做不出来！”菅原义正词严，这次是发自真心的。这是一个棋士的道德底线。最起码要对得自己数十年如一日的孜孜以求。
“真的是那样吗？问问你自己的心吧。”左大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自以为说到菅原心坎里去了，没料想，菅原一身正气让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他丢下最后一句诱惑的话，拂袖而去。
菅原杵在那里半晌没动地方。栽脏对手作弊，就算是对自己的眼中钉也太过份了。毕竟是棋士，还是应该用棋说话，有什么恩怨，就在棋桌上一较高下吧。必须做个了结，菅原紧了紧拳头，暗下决心。
于是三日后，天皇说起御棋院改行政机构一事时，菅原就顺水推舟。说是御用棋师和御棋院主事，这两个职位最好分开，各司其职各尽其事。不如就来一场比赛吧，用围棋来决定谁能留下来做天皇唯一的棋师。天皇也没多想，只当是看个热闹，两位棋师都很优秀，御棋院交给谁都是一样放心，陪自己下棋跟谁下都是一样安心。
比赛就在当天下午举行，天皇也前来观战，他想看看两位优秀的棋师能演义出多么精妙的棋局。上殿大臣们也是来看热闹的，只有左大臣和右大臣各怀心事忐忑不安。
【第19话】完

【第20话】千年弈
对局在安静的气氛中进行着，从晌午到黄昏，太阳始终躲在云层里，也许它未卜先知，不想面对这一局吧。
菅原执黑，步步为营，稳扎稳打。黑龙出水，矫首昂视，气吞万里。与菅原的黑色羽织相应生辉，仿佛是最沉静浓郁的墨色，笼罩了一切。
高手过招，每一步棋中都能读出对方的心意。这一局不仅是棋艺的交流，更是两位棋师心灵的交流。佐为正从菅原的棋招里感受着他强大的棋力和更加强大的内心。菅原前辈，你究竟付出了多少心血才走到今天？
自幼学棋，少小离乡，十二岁入御棋院，日复一日的打谱，研习，对局。寒暑互易，草木枯荣，唯一不变的是那执子的手。终于在而立之年荣登御棋师的宝座，得到棋士的最高职位，他却没有片刻停歇，研习棋艺一如往昔。年事日涨，行走的脚步却更加坚定有力。那个行走的身影，高大伟岸，就那样印在少年的心里，一直一直，激励着少年一步步跟上去。
佐为执白，奋起直追。这一次他是真的在十九路纵横的棋盘上，追逐着心中一直敬仰的神一般的前辈。掩饰不住心里的狂喜，佐为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度。
菅原看向眼前人。华风绝代倾国倾城，在菅原的眼中不过是油头粉面的轻挑小生。那凌厉的眼神算什么，你真的觉得你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还是说你觉得侥幸能赢了我？平日里天真烂漫，未尝棋道之艰辛，凭什么与我一较高下？竟然还在笑，笑什么？嘲笑我吗？奚落我这个老头子吗？
黑棋不觉间多了几分杀气。封死每一个出口，切断每一条路，以强大的攻势牢牢控制住整个局面。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么？我的进攻比起你的防守，太苍白了。而你的进攻我跟本就无法招架。你的棋艺，好强大！好可怕！我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可就算是这样，我也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你肯全力以赴真的是太好了！我要拼了，向你的围棋致敬。
一定可以找到出路的，一条极不好走的路，但是它存在。在黑子强攻的夹缝里，在白子固守的疆土外。我现在就是要找到它。
追求更好的一手，追求可以致胜的一手，这种想法真是激动人心。
白棋顽强地突出重围，劈开夜幕，天河倒泻，白光乍现，随着中腹九之十二的落子，局势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这怎么回事？这不可能！我的防守是没有死角的。怎么会这样呢？
慢着，别慌别慌，就算这样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一时侥幸而已。大局还是撑控在我的手里，只要从现在开始不失寸土的话，仍能稳操胜券。
黑棋在中腹的招数开始改变了。较之先前的猛攻，显得有些谨慎和保守。为了一块两目大的地，开展了争夺战。
这块地真的有那么重要么？这里面有什么玄机么？果然我还差得远。可是前辈，这不像是你的打法啊。一叶障目会不见泰山的。
前辈，你究竟为了什么而下棋？胜负真的那么重要吗？
白棋经过两次争夺后，放弃了，剑锋一转直指右下角。黑棋也挥剑相向。
哼，怕了吧？年轻人就是年轻人，阅历少就该老老实实学乖点。围棋可不是嘻哈取乐的游戏。别以为有几分小聪明，投个机取个巧就能赢了我。
我走过的路比你走过的桥还多，在弈道的苦痛辛酸里一路摸爬滚打，从未停歇。这几十年的艰辛，岂是你一个涉世未深的愣头青所能明白的？
为了神之一技，我孜孜以求，无怨无悔。
黑棋攻守兼顾，白棋迎难而上。
在这十九路纵横的天宇里，我就是神。我在创造着变幻莫测的星空。我在掌控着星星的轨迹。每一颗落子，都闪闪发光。太美妙了！就这样一步步走下去，开辟一片全新的天地吧。
菅原抬眼看看佐为，他正乐在其中，全然不知有它。那双因兴奋而微微眯起的眼，在菅原看来是一种极度的轻蔑。佐为，你什么时候才能认认真真对待围棋？菅原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化作疾风骤雨般的进攻，却因求胜心切乱了阵角。
白棋绝处逢生，柳暗花明，运筹帷幄，变化无穷。晴朗的夜空里，群星闪耀，交相辉映。形势明朗起来了，黑棋优势不再。菅原越急越乱，颓势难挽。胸如汤煮，心似油烹。
只差半目？怎么会这样？
难道……我会输？输给一个轻薄围棋的粉面小生？！
真的要输了吗？不甘心啊！这几十年的努力，就要因为这一局而付之东流了吗？
难道我还不如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苍天不公啊！
我一直以为走向神之一技的人是我，却在迟暮之年，看到后辈耀眼的光芒。
我注定要日薄西山吗？我就要这样子被比下去了吗？我的时代落幕了吗？
不甘心啊！不甘心！

菅原的手在袖袍里紧紧攥着。手心渗出汗水，湿湿滑滑。他不安地想要擦去，却在触到衣襟的一刹感到一种温润而微凉的坚硬触感，那是，棋石。偷眼看去，它在自己的衣袋里是那么显眼。白色，无边的诱惑。
一定是平日里用的棋石，不小心掉进衣袋里了吧。如果是我的提子就好了。
我的提子！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再也缩不回去了。直觉得有一股电流从指尖窜遍全身，一阵酥麻，周身被炽焰舔舐，欲火焚身，自甘沉沦。只是一瞬间，却犹如钉在十字架上煎熬一万年。
耳边回响起左大臣的话，当人们看到你成功的光辉时，就忘记你手段的黑暗了，御棋师的宝座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一个人的，一个人的……
菅原艰难地抬起头，想冷静下来。却看到佐为正合起折扇，轻轻抵住下颌看着自己。那眼神，那气度，简直是君临天下的王者。这算什么？示威么？！挑衅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菅原的忍耐已到达底线，胸中愤怒如决堤洪水般奔腾汹涌，惊涛骇浪瞬间吞没了最后的理智。
黑一百三十七手落在了十一之六，一颗落子，两个声音。
棋终人散，半目之差。御棋院只留下佐为一个人，伏在棋桌前，蜡像般一动不动。太阳钻出了云层，已敛尽光芒不再耀眼，它要在陨落前把最后的光和热投向眼前这位棋士，给他冰冷颤抖的心送去一丝温暖。但这分温暖终究太微薄，两天后佐为投水自尽了。
佐为这一生虽短暂，却因着围棋鲜活快乐。谁料，生前的最后一局，如此不堪。
【第20话】完

【第21话】千年叹
木之下的红枫，晃如旧年。
枫树下的棋士，一如从前。
两泓秋水，波光流转。
飘落的红叶，漏过时光，凝成一声千年叹。
犹记得当时电光石火的那一幕，晴天霹雳，五雷轰顶。佐为极力辩白，却发现自己好苍白，声音里也带了哭腔。
这不可能啊，菅原前辈，你这是怎么了啊？
不是好好的吗？我们不是好好的在下棋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为什么要这样说？
难道你怕输？可这不过是一局棋啊……
胜负真的那么重要么？
虽然我们平时话不多，可是你知道我对你有多敬重多崇拜吗？
你就像指路的明灯，永远站在我的前方，我一直一直在追赶你啊。
我多希望有一天，能和你站在一起，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
好不容易盼到了，你却亲手捏碎这个梦！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残忍？
比我输棋给你还要难受一万倍。
如果我输了，我还可以爬起来，再追赶你。
可现在，我却掉进你设下的陷井里，再无翻身的余地！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这世上有什么事，重要到不惜玷污一盘棋去换取？
你告诉我啊？！
谁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谁来把我从恶梦里推醒？
好冰冷，谁来救救我？


【第22话】落子无悔
“摆什么酷？耍什么帅？玩什么深沉？哼，拿不了棋子了吧。”黑猫斜一眼佐为，把头偏向一边。都因为佐为划破了手指，害自己凭空少了许多报仇雪耻的机会。
“拜托，佐为受伤的是左手好不好。”松田指出症结所在。再说那只不过是破了个小口，明美有及时包扎的。佐为其实是不想下棋。
不对！大棋痴怎么会不想下棋！？有问题，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场风波过去已经有六天了。
第一天，佐为一直对着修好的棋桌。裂痕几乎看不出来，可松田的好手艺并没有让佐为露出高兴的表情。
第二天，佐为改成对着院子里的枫树。飘落的红叶从容静美，沉思的棋士脉脉忧伤，正是相看两不厌。
第三天，佐为又转向街景。静灵庭内的建筑明晃晃地闪着光。那是佐为从前常挂在嘴边的神明住的地方。
第四天，佐为看向客人。他们在自己的棋舍里切磋交流，很开心很快乐。
第五天，佐为又看着为棋舍忙前忙后的松田和明美。真的受到了他们很多恩惠和照顾啊，温柔的家人。
第六天，佐为把目光锁定到了柜台上的黑猫。小算盘哗哗作响，黑猫也会忙里偷闲抽空朝自己瞟一下。有饲主的非人类，日子就是好过。
现在是第七天早上了，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作息时间很规律啊，一日三餐也有好好吃，营业时也有悉心指导客人，到底哪时有问题呢？
啊，对啦！佐为已经有整整六天没嚷着要下棋了！这个绝世大棋痴对围棋的爱向来是主动的啊。这是怎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