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初愈的那一天，她仍然是穿着那身浅绿的裙子，单薄的身影，淡淡眉眼淡淡笑。
“呐，我决定要离开这里了。你，能不能暂时先好好照顾自己？”
“你……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万花谷啊！我听说那里的人医术都很高明。爹只是个村子里的草头大夫，跟着他我学不到什么东西。你身体不好，我要学会当世最最高明的医术，再回来照顾你！”
“那……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呀……淋一场雨都会病倒一个月，还是不要跟我去了。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学成归来。你要乖乖的听话，别让我担心。”
“嗯……”她点点头。
无论过了多久，她终究不能忘却当**那个少年，握着拳头，目光坚毅。“我一定要学会最最高明的医术，再回来照顾你。”
从此**升月落，有了期盼。
他走后，她就去了他父亲的小药庐做帮手。渐渐的也能够分辨得出一些药物的习性。
她常常去稻香野林里，采来双份的紫色果子，用山泉一遍一遍洗净，装进小药囊，贴身带着。
她总是穿翡翠色的裙衫，弱柳扶风，沉静婉转。
她在粗糙的纸上抄药方，顺便拿另外一张纸写上他的名字。每想到一次，就写下一次。密密匝匝的墨痕，由新变旧，直到泛黄褪色。
她等了五年，他还未归来。此时她决定也去万花谷，她想说，就算怀着满腔的期盼，没有他在身边的时光，还是恍若虚度。
坐了好多天的驿车，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万花谷。
花海是美的，但是她要找的是他。
她成为万花谷中一名小弟子，师兄师姐们都说她乖巧伶俐，却又特别的沉默寡言。她完成每天的功课后便在谷中到处寻找，到处询问。
那个早在心底默念一千遍的名字，竟然无人识得。
她淡了希望，却浓了念想，每天虽仍然是潜心研习岐黄之术，却每每在月光温柔的时候，走到花海的树下，拿出他当年留下的竹笛，轻轻吹响一曲思忆。

谷里的师姐师妹，都喜欢身着黑色和紫色。唯有她，仍然是一身浅浅翡翠绿，清新、单薄、沉静。
有师姐说：“小师妹，绿色很适合你，但是咱们的入门法术讲究泼墨绘意，还是深色比较符合万花女弟子的气质呢。”
她微笑不语，却仍是不肯妥协。柔弱如她，这是平生唯有的一次固执。
那时太阳西沉，天边流溢着血一样的颜色。那一袭白衣白袍的纯阳弟子就一路仿若无人般闯进了万花谷，丝毫不理会拦阻他的万花知客弟子。
“她在哪里？！她的伤怎么样了。我要见他！”
莽撞的纯阳弟子冲进了她抄写药方的房间，她抬头，遇上一双熟悉的眼眸。手一颤，墨痕凌乱。
纸笺纷纷坠地。
呵，那个人，怎么会不记得。
五年不见，但是那面容，那眼神，恍若隔世，但隔世仍然记忆犹新啊。
此刻他如同一只发怒的猛兽，他惦记着隔壁那位受伤的七秀女子，于是不顾失礼贸然闯进这万花谷里来。
当年一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数天后，他来向她道歉，顺便道谢。
“听说是姑娘一直照顾着她，实在是万分感激。还请姑娘原谅我前几**的冒昧和唐突。”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
“再过几天，我就要带她离开万花谷，姑娘以后若是需要帮助，可以去华山纯阳宫找我。”
她递给他一张白笺，上面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写着药方。
“这是那位姑娘的药方，即使是伤好之后，也该好生调理一段时间。”
“好的！我一定小心照顾她。”他郑重的接过去。“多谢姑娘！”
剑眉星目，丰神玉骨。她有片刻的恍然。
“姑娘……”
他的声音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
“姑娘眉眼之间，很像在下一位故人呢。”
“是……是吗？”
“嗯。多年不见了。想必也应该长大了，懂事了，找到自己的幸福了吧。”
又三天后，万花谷口，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并肩走出谷去。他看了身边的女子一眼，眼神充满宠溺。
她站在远处静静凝望，直到人影变成两个模糊的小黑点。她拿出竹笛，吹响一曲，烟尘旧事，谁人曾记？
她穿着一袭黑衣，泼墨般的长发披散下来，一双秋水剪瞳泛不起半点涟漪。
这衣服，叫做半夏。从师父手中接过时间已久，却是第一次穿着。
有时候还会想起当年的少年，握着拳头，目光坚毅。“我一定要学会最最高明的医术，再回来照顾你。”
一如那天他拿过药方，坚定的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她放下竹笛，轻叹一声。袖中有未曾拿给他的，另一张纸笺。
墨痕犹新，字迹凉薄。

只更新了这么多，没了。

世界上的种种情，无非是你欠我，我欠他。
墨债
灵感来源：万花武器“长锋笔.墨债”
建议背景音乐：天神族（大神OST）
还没过晌午，她已从寻仙径附近的草丛里采来了十一枝素英花。素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早春的露水，浅浅的香气弥散不绝。抬头看天，依然是苍蓝微云的穹庐，跟她初来谷中时一模一样，时光在万花谷里仿佛也缓慢了脚步，一年又一年，竟然如此悠深绵长。
抱着素英花回到三星望月，没有忘记在吴岱师兄那边取一捧新茶，今年谷中的“漱玉”茶比往年来得要早，碧绿的嫩叶衬着白玉茶盅，煞是好看。吴岱师兄特意又多添了一勺在她的杯中，问了句：“准备去看他？”
她点点头，谢过了吴师兄，转头向弟子房的方向走去。
背后传来一声轻叹。
这是一间普通的弟子房，狭小得只能放下一床一几，却收拾得分外明净清爽。北窗推开就能望见连绵的花海；窗帘是细密的精织缎子，上面斜描几竿墨竹；墙上挂着一幅无名的手书，字虽稍显凌乱，但遒劲十足，笔法张扬，显得书写之人心中别有豪情；床边长几上放着齐全的文房四宝，一个细颈琉璃瓶中斜斜簪着几株兰花。
她轻轻拂去长几上的几颗零星尘灰，把琉璃瓶中的兰花取出来，换上刚摘来的十一枝素英。
“我又来看你了，你还好吗？”她轻轻的问了一句，目光温柔的看向床上躺着的一位男子。
她看的那位男子大概二十七八岁，纵使紧闭着双眼，也能看出他眉目之间英气非凡。若是手执墨笔挥洒写意，或是随兴抚弦高山流水，定然都会惹来倾慕、招来相思。可如今他只能这样躺着，纤尘不染的被子光滑如新、毫无折痕，显然他根本就没有动过。除了微微的呼吸，真的分辨不出他是死是活。
“你已经睡了一年零七个月了，还没睡够么，大懒猪。”她微微嗔到，手抚平了被子上并不存在的一缕褶皱。
“到今天太阳下山的时候，你要是再不醒，我可就不管你咯。以后再也不会来看你了！”她说道。可是她每天都会这样说一句。
“今天帮寻仙径的公治芳师姐除白猿，突然发现谷中的素英花又开了呢。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这种花，说你家乡到处都是。我摘了十一朵，你闻闻香不香？”
“吴岱师兄又摘了新鲜的漱玉茶，我给你煮一杯喝吧。我现在煮茶的技术可好了，你别不信哦，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煮个茶都能把膳房点了。嘻嘻……”
对话的另一方，悄然无语。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思当年，再思当年。
很多年前，她刚来万花谷的那一天。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便墨云压顶，迷失在亭台楼阁之间的小女孩，又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弄得手忙脚乱。她急急的躲到一处屋檐下，一回头，撞上旁边也在躲雨的人。
“雨好大，真讨厌。咦……你就是师父今天刚收的女弟子吧？你叫什么名字？”
她怯怯的报出自己的名字。
“很好听的名字啊。嘿嘿，我是医圣座下首徒，快，叫大师兄。”
“大……大师兄。”
又一天，初来笨手笨脚的她，失手打翻了师父的药盏，他急急的为她辩解，却被罚一同顶着药盏碎片跪在摘星楼前的院子里。
“师兄……都是我不好，手太笨，还连累了你。”
“嘿嘿，跪在这里赏赏风景也不错嘛。而且顶着这些碎片，还能遮太阳呐。”
她扑哧一笑，“大师兄，还是你最好了。”
“哎呀，只有一个时辰了。跪完了我带你出谷逛逛去，买糖人给你吃。”
“嗯！”
回忆很长，**已过午，素英花的香气仍然弥散不去。她有些倦了，忽然听得身后竹门吱呀一响，回头看，是谷中另一位姓楚的师兄。除了她，至今还常常来看大师兄的，就只有这位楚师兄了。
楚师兄的手里端着一个梨木托盘，上面是几个白瓷碗。
“师妹，你一天没进食了。先吃点东西吧。”
“可是我不饿呢。”
“不饿也要吃，别让大师兄醒来之后，看见你瘦了……”
听到这话，她乖乖的接过碗，山泉熬的香粳米粥，谷中自己栽种的野菜，一条清蒸的小黄花鱼，简单却别有风味。
他看着她吃了小半碗，就弃箸不食，目光又朝向床边，依依不舍的样子。
她接着回忆。
那天她看见有师妹背着风车，很漂亮。便吵着也要。
“哎，真是麻烦的小姑娘。这个东西……要怎么做才好啊……”
她看见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心里窃喜。医圣孙思邈门下首徒，医术绝顶，妙手仁心，此刻却为了一个竹风车束手无策。满桌的小竹刀、木块、纸片，她笑着轻轻替他摘掉落入发间的碎屑。
第二天，他变戏法般拿出了一个漂亮的风车。
“看看，怎么样，好看不？嘿嘿。”
“哇，橙色的，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师兄真好。”
他满足的笑笑，将手偷偷藏在背后。
心细如她，立刻发现了他手上的绷带隐隐渗出血痕。
“这，这是怎么弄的！”她急得眼圈红了。
“没事，没事。”他若无其事的摆摆手，“昨天研究了一天也没做好，半夜我去落星湖砍竹子，太黑了，没注意就砍到手了……”
“你——！唉，都是我不好，要什么风车嘛……”
“不用担心。我可是医圣最得意的弟子，这点小伤算什么。你赶紧笑一个，你要是不开心，我做这个玩意可就没意义了。”
她努力的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圈更红了。
“咦，小师妹你的眼睛怎么跟大兔子似的，是不是为了我，急得直哭啊，嘿嘿……”
“谁……谁哭啦！我也是昨晚……没睡好！”
思绪纷飞，又飞到了永远不愿触及的那一天。
那一天谷外传来急报，恶人谷有逆贼群起作乱，五大门派紧急召集门中精英弟子，携手抗敌。作为医圣首徒，他毅然离谷前去战场。

回来的那天，谷口落阳西坠，天边残霞如血。
她三天三夜未曾合眼，跪在孙师父的门口。第四天，孙思邈打开门，她听见他长叹一声。
死不了，也清醒不了，还是……先这样吧。
她跌坐在地。
一年零七个月，他面容如旧，仿佛随时都能跳起来对她说：“师妹师妹，我们出谷玩去。”所以她坚持等着，直到那一天真的来临。
姓楚的男子看师妹脸上一阵风雨一阵晴，知道她陷入了往事不可自拔。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谷中的师兄师姐都说，小师妹因为大师兄的事，打击太大，陷入了痴狂。初时大家都同情，和她一起悲伤开心，可时间久了，生活还是要继续，谷中花开花落又一年，那场悲剧早已被大家所淡忘。
只有他，还念念的不肯放弃。只因为他心中也有自己的一份坚持。而这种坚持还要维持多久，他自己也不明白。
良久，他摇摇头，带上门悄然离去，动作很轻，仿佛是不愿意把她从迷梦中惊醒。床边的人，还在痴痴等待。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又过了一天，他照例端了午饭去寻找师妹。午后的阳光温柔静谧，他穿过花海边的木桥，转过落星湖畔的竹林，去往那再也不能更熟悉的房间。
静室寂寂，素英花的香气绵延不绝。紫衣女子伏在床前，笑容温婉，秀目微闭，有风走过，微扬起她丝丝长发，似乎睡着了一般安稳。
他仓皇上前，饭碗跌碎一路。紫衣女子早已没了呼吸，静静的，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空空如也的床上，什么也没有。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逍遥林里，并立的两处坟冢，一新、一旧。
姓楚的男子悄然独立，目光慢慢落在那两块墓碑上，仿佛要把这些年来的种种故事，都看进心里。
她并不知道，当年她初次来到万花谷，眉眼温顺，笑容犹如一幅漾开的水墨山水图。那一天她和大师兄在谷中偶遇，附近的摘星楼前，还有一位师兄，静静的远远的看着她，仿佛看到了那一季第一枝芳菲的盛开。
她和大师兄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大家都默认了他们的亲密，偶尔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只有他，默默的看着那一对幸福的人，竭力藏起泛上心头的苦涩。
她并不知道，有一次颜真卿的书法课上，他忘记了带墨砚，是她回过头来温柔一笑，将自己研制的青墨偷偷塞给他。他想起她摇头晃脑的对自己说：“据《述古书法纂》载：西周‘邢夷始制墨，字从黑土，煤烟所成，土之类也。’”……
他知道自己就此欠下了她，一块墨的债。
只是她不要自己还，她要的，是另一段朝朝暮暮。
这段旧事并没有对人说，也无从说起。他唯一能做的，是陪她走完最后一段，活在梦中的岁月。
她仍然不知，那天大师兄被送回来的时候，经过师父三天三夜的救治，最终仍是回天乏术。当天晚上她就从聋哑村北边的山谷跳了下去，第二天他在谷下寻到她时，她早已奄奄一息。
三天又三天，孙思邈看着她，对他说：“死不了，也清醒不了，还是……先这样吧。”
她仍然不知，当他看见醒转过来的她，对着一张空床，温柔的说：“大师兄，我来看你了”，他的心里是何等的震撼和悲哀。她意识里自我修改了记忆，以为清醒不过来的是大师兄，而不是她自己。
那晚孙思邈把他叫到一边，告诉他：“你师妹头受了伤，已经记不清往事。她觉得你大师兄还没死，你不能揭穿这个秘密。她的情况也是好不了了，不知道哪一天，头上的旧伤就会复发，要了她的命。剩下的时间，能多久是多久吧。”
他站在摘星楼下，茫茫前路何从。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去天边月，没人知。
或许都是债吧。我欠你的，你欠他的，终究是还不了。
他转身离开。两座并肩的青冢前，一束含露的素英花，依依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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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有些黯然，却只是一闪而过：“那是七七送给我的……十多年来，我从未离身。”
七七是谁？
“我十三岁离开家乡投了天策军，那时七七才九岁。”
“她是个那么娇弱温柔的女孩子，让人一见便生怜惜之感。”
“村里的小子总爱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每次磕磕碰碰受了伤，都是七七帮我包扎。别看她年纪小，她的医术不输给村里那些大夫。”
“那时候战火频繁，大家生活都很苦，我想，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真正的士兵，我要保护她和我的家人不受任何伤害。”
后来呢？
“后来我离开了。处处乱世，可是乱世中我才有了投入天策军的机会。”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回去过，没找到她。村子早已在战火中不复存在，她……或许是搬走了吧。这么多年，也许她早已嫁人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是现在了。我从来不曾忘记她，可惜茫茫人海，此生或许无缘再见了。”
她……很美吧？
“是的，她很美。”
演武场上号角齐鸣，他站起身，要走了。
她仍旧一天一天独坐在角楼屋顶，一个人喝酒太凉，于是只孤单的拨着银筝的弦。他军务繁忙，却也总会在空隙间来到屋顶。他们有时候会说话，有时候却只是静静坐着，看夕阳而已。
“你说，若是有一天你爱上一个人，虽然近在咫尺却无法表达你的心意，你会怎么办？”
“兄弟也遇到了难题么？”
“我只是想问问你的意见。”
“事在人为，又何来无法表达一说？若是我爱的人在我身边，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她。可惜世界上最悲痛的事莫过于当你还拥有勇气，却已经没有了那个人。”
“你还惦记着七七？”
“人一生会遇到无数人，可是对我来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就算坐等千帆过尽又如何？”
“那你如果找不到她，你就终身不娶么？”
“……如果不是七七，那是谁都没有意义。”
“如果不是七七，是谁又有什么分别？”她站起来，背对着他。他有些惊愕，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若我也是那样娇弱温柔的女孩子，是不是，你对我会不一样。
只不过因为我不美，只不过因为我不是她。
“若是现在你见到七七，你还能认出她来么？”
“……或许不能了。”
“那何苦再等。即使擦肩而过，你也不会知道，不是吗？”
“如此的话，兄弟就当我是一个痴人好了……”
又三天，她望着天策营上空的血色，突然想离开了。
她并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连自己都不明白，萍水相逢而已，何苦念念不忘。难道真要如那个人一般，苦守一份或许早已不存在的等待？
记忆里的人永远都是无法替代的，她是如此好奇而嫉妒那个叫七七的女孩，该是怎样的国色天香温柔如水，才让他执念了如许多年。
而自己，连换回女装见他一面都不敢。
若不是七七，谁都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