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宫殿。
    两个人。
    一局棋。
    不时有“哒哒”之声传出，两只手各执黑白二子在棋盘上方纵横交错。
    “你说什么？”一身冠冕的君主指尖一颤，那枚棋便“啪”的一声落下，“赵国的侵略军即将驶入边界？”看着来人略略惊惶的眼神，魏王有些焦躁地转过身去，“不下了，寡人必须急召众臣前来商榷。”
    “慢。”这声音很轻，却有着能左右全局的大将之风，镇定自若，“赵王不过是狩猎而已，并非入侵。”然而魏王早已心不在焉，眼神游离，棋也渐显颓势。
    “报——…………赵王只是狩猎，并非入侵。”来兵再次探得的消息令魏王流露出了较方才更甚的讶异之色，带着犹疑，沉声：“公子怎么会知道？”
    “臣有门客能够探听赵王的秘密行动…………我因此知道情况。”魏公子微笑起来，抬首，眼角四溢着惊动天下的锋芒。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    ——王维《夷门歌》
    为公子提出窃符计策的，是公子的三千门客之一，侯嬴。在公子挟着虎符离开后，那位老者持剑面向公子所在的北方自刭。
    身处现代，似乎很难理解。但在那个人才商品化的年代，却是关乎死生。
    “对恩，可用贤来加以回馈，然而当被视为知己而获得尊重时，就无法报答，只好以死相酬。”——司马辽太郎《项羽与刘邦》
    这，就是公子门客前仆后继，往来不绝，以及公子名冠诸侯的原因。


    十年，整整十年的光阴已从指间悄然流逝。
    信陵君坐在窗前，慵懒的阳光映得他鬓角的白霜微微发亮。
    自窃符救赵至今，他客居邯郸已有十年。因为知道那个身为魏王的异母兄长怨恨他，所以，他不能回去。
    他只能留在这里，静待胸臆中的奇才渐渐腐烂。
    王室之中，还有什么兄弟之情是真实的么？
    直至今日，每当他沐浴在日光里，童年时代那些可望而又不可及的微茫记忆，总会悄悄涌动、萌芽——
    “哥哥。”魏王的少公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拉扯嫡长兄的衣袖。
    “乖……”即将加冠的少年模仿者长辈的语气，侧身捉下了他的手，“听我说，让我读完这卷书，明天还要接受检查。”想了想，他又补偿似地道，“之后再来找你。”
    华灯初上的时候，他看见他的兄长在明灭微光的簇拥下向他的居所缓缓行来。姊姊已在屋内暖起了酒，有酒香弥散在飞雪间。
    然后，持盏畅饮，灯火尽夜不熄。
    那个时候，是多么温馨啊……信陵君在长榻上笑了起来，然而那个孤寂的笑靥只在干枯的面颊上绽放了一半，便悄然枯萎。
    自己只怕永远无法忘记平原君在弥留之际凝视他的眼神，深不见底……深不见底……仿佛看穿了某种结局。当眼睑垂下，遮盖了那样悲怆的眼神之后，耳际又响起了姊姊悲痛欲绝的恸哭声。“无忌啊无忌……”他的长姊悲痛到唯能喃喃重复他的名字——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死去的并不是这个女子的丈夫，而是她的胞弟。
    侯嬴死了，朱亥也死了。自己又得到了毛公薛公两位奇人。世上的一切聚散离合似乎再难激起他内心的波澜。
    然而他却听说秦举兵攻魏，魏王忧虑之下决意请自己回国。
    只有在焦头烂额之时才能想起我么？他竟然不自觉地念出了声，十年，这么漫长的时间，只有此刻才能记起我么？灯火中摇曳的笑影又在眼前晃动，却仿佛一把尖刀在心口来回，他猛然将手中的竹简掷向地面：魏国的君王，究竟把我看做什么？
    ——我的哥哥，究竟把我看做什么？
    一向温润如玉的魏公子终是忍不住冷笑起来，寒意染遍眉梢，低低吐出了严酷的命令：“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


    ……
    信陵君骤然升起的怒火瞬间便被毛公、薛公的陈辞扑灭了，他默然回身，收拾行囊。
    新雪初融的驿馆外，他登上了前往大梁的轺车，忽地立直了身子，望着不远处的平原君夫人，无声道了一句：“姐姐，保重。”
    他的姐姐蓦然掩面抽噎，又毫无征兆地顿住。凝望着他的星目，低声：“保重……”
车轮辘辘如水，载着他驶向阔别十年的故乡。当亲眼目睹已有老态的兄长举袖拭去眼角泪痕，那一瞬间，似是被触动了哪根情感的弦，无忌不禁潸然泪下。
    但，此时的他并不知晓，自己正踏上一条永远无法回头的陌道。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於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史记••••魏公子列传第十七》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世事常不如人意。就在他抵达人生至巅的时刻，一纸文书夺去了他仅存的梦想——魏王中了秦国的反间计。
    他像是不敢置信地霍然抬头，以一种见者心酸的眸色直视对方。
    然后，沉默了很久，才极缓极缓地伸手接过君命。
    “哥哥啊……原来，你一直是这么看我的么？”
    仿佛被这个遥远的称呼击中了，对方远去的背影明显停滞了一下，微微颤抖起来。
    “原来……在你眼中……君臣之礼永远高于手足之情……是吧？”
    他不敢停留，奔逃般地向殿外疾走。
    背后的人突然爆发出大笑，笑声在殿内回旋，久久不散。
    只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人凄厉地笑着，泪水却不自主地渗出眼眶，流遍脸颊。
    往后的四年，便是求死，只求速死。
    “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其岁，魏安厘王亦薨。”——《史记•魏公子列传第十七》


    常说史书不掺杂个人情感，但太史公虽然也对信陵君抱有不一般的崇敬，故在他的列传后，附了一段话，大意就是：公子去世十八年后，秦国夷灭魏国。
    太史公的意图显而易见：魏公子无忌是魏国的支柱。一旦他离去，魏国就在风雨飘摇之中了，被秦国攻灭，不过是时间长短的分别。
    非常难得的，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在梦里见到他。
    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依然是一脸温和的笑容，看着我。
    我受宠若惊，口唇却不受自己控制，轻轻问出了一句话：
    “无忌，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看向我的目光，突然有些悲哀，然后，微侧过头：“我想要的，有很多……”


    信陵君、魏公子、魏无忌、公子无忌，都是他的代号。

    唐顺也好，魏齐也罢……

公子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人生中的过客。

但对于后世仰慕春秋大“义”的人而言，信陵君已然不是一个苍白的剪影。

他已然追随扶摇，驾鹏归去。

赫赫太史公，矫矫魏公子。
公子英风今尚存，光焰照烂汗青里。
想见屠市英雄人，七十老翁为君死。
百万军中颐指麾，虎狼安在如奔豕。
公子救赵建殊勋，为报国仇非为姊。
秦王睥睨东诸侯，谁敢西向发一矢？
公子奋迅起相争，百二秦关可披靡。
不谓用心如北辰，魏王对面生荆榛。
矢石锋刃非所惧，骨肉之间难为申。
炎炎者灭隆隆绝，蛾眉醇酒竟杀身。
可知当日启手足，意中何有惟强秦。
吁嗟乎，君不见孟尝君，
狡兔三窟为身谋，鸡鸣狗盗人所羞。
又不见平原君，
珠玉美人能傲士，张目不见囊锥起。
春申自郐复何论，李园刀下觳觫耳。
驽骥同輈令人嗟，千秋为君屈一指。
                          ——《七古•魏公子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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