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待来年
又是一年春草绿,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我重新装修了戏园子,闲暇时便坐在一摞地板砖上晃荡着两条腿监工,拆了一半的后台不时传来管杂事的大妈浅吟低唱,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类似类似的,听起来很亲切。
我幼时被迫接掌家事,无期功强近之亲指点一二,师傅便常把我关书房里念邓论。这套东西非常实在,比MBA省时,且实用。
多年以来我遵循领导人的指示,在脚下画了块地,引进优秀人才先进技术,出口一些,咳,大家都懂的。二者有机结合,生意蒸蒸日上,我非常欣慰。
我随手拽住送桶装水的小姑娘,说丫头你知道什么叫引进来和走出去么?
我等着她说不知道,然后给她诠释一番,以满足因为太无聊而愈演愈烈的说话欲。结果丫头白眼一翻,不屑道这谁不知道吖,不就是两相融合,不就是世界大同么~
世界大同啊……我望着这个目测身高一米五九点七的瘦弱女孩儿扛着两桶17L灌装水健步如飞的背影,觉得我与新时代女性在思想上的距离,如同北极熊和企鹅一般辽阔。
这时候黑眼镜得意洋洋地打电话邀功。他在吴三省身边潜伏多日,最终成功将老家伙从塔木陀带了回来。我到了他们所在的青海会面,老家伙气色相当不好,然总算还活着,还有力气恳切地表示要回去收拾局面。
黑眼镜原本正拿我的手机玩贪吃蛇——他大约是不爱管这门家务事的——这会儿也忍不住苦笑:三爷,小三爷如今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您到底执着什么?您以为雨臣的家人现在还剩几个、您消停一会成么?
老家伙说,我欠吴家一条命,现在不能放着大侄子不管,他年轻,撑不住场面。
黑眼镜玩味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给他瞪回去。他抱着胳膊不说话,我只好把老家伙按回床上让他老实点。
我说,帮他,可以,我去。你给我安心待着。你走出青海一步,这事儿我一份力气不出,你掂量着办。
黑眼镜站在我身边,微微地笑了。仰躺在床上的老家伙扯扯嘴角,那个弧度,大概也是在笑吧。
老家伙从花褪残红青杏小一直掂量到又见湖边木叶飞,终于拿定主意。他说:我信你们。
我笑说你也太理想主义,信任无非是简化人与人的合作关系,降低合作成本同时承担遭背叛的风险,没别的用处。精神力作用真的强大到能够心想事成的话,咱都不用掏沙了,天天蹲家里跪拜招财猫,多省事。不过你放心,既然我应了,自然尽力保你那侄子平安。
老家伙说你少给我贫嘴,我是信你和你旁边那个,有那个本事,走过这一段。
我直觉反应是扭过头。旁边没有人,黑眼镜已经先我一步动身去了北京。
老家伙促狭地笑了。他叹着气说老不死的该退休喽,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年轻人了,你们可得当心着,一定要好好地、平平安安地走出去啊。
我说哦。尽量吧。尽量。
飞机降落是在午夜。我打开手机边走边给瞎子发信息,差点撞到旁人身上,退了一步正要道歉,抬头却看到一对熟悉的眼眸,在墨镜后闪着明亮的笑意。
他说漫漫长夜孤枕难眠于是出来散丵步,我说我没记错的话你最近的房子距离首都机场也有一个多小时车程,敢问你这步散了几个钟头?
他拉着我向停车场方向走,这人的手皮肤粗糙,骨头也硬,握起来并不柔软,却因温暖而令人舒服。
他说少爷你就承认其实你是冥王星人吧,这才几月份呐你的手就开始脱离恒温动物范畴,来时我还开着冷气,回程是不是得给你改成暖气?
你不是散丵步来的么。我冷哼。
他耸肩表示无辜:明日新月饭店开场子,要保持体力。
我说行,回去我就在床上划三八线,谁越界谁是小狗。
这家伙的脸立刻绿了。
帝都九月深夜,我们如小学生一般牵着手走在空旷的机场中,讨论着幼稚园级别的限制级话题。身后无路可退,前途一片渺茫。
坐在副驾座上系着安全带的时候,我向调试空调温度的某人说,我娘说会等我们回来。解连环说他信我们。他们都累了半辈子,如今能护他们停下脚步享得一方清静,这么多年了,我总算觉得,我这个当家,存在的有那么一点意义和价值。
亲爱的,我知道你在努力照应着这世间我仅存的家人。我那些不曾说出口的隐虑和掩藏得连我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关怀,你都知道。一年前从戏台上跳下来时我以为我撞到了天大的麻烦,可是我现在才知道,那是始皇陵都找不出的世上最珍贵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