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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青蛇 - 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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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


1楼2011-05-22 03:11回复
    两者,不可兼得.


    2楼2011-05-22 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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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蛇 - 李碧华


      3楼2011-05-22 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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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今年一千三百多岁.
        住在西湖一道桥的底下.这桥叫“断桥”.从前它不叫断桥,叫段家桥.
        冬天.我吃饱了,十分慵懒,百无聊赖,只好倒头大睡.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我们盘错纠缠着,不知人间何世.
        虽然这桥身已改建,铺了钢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车,也有来自各方的游人,踩着残雪,在附庸风雅,发出造作的赞叹感慨,这些都不再那么容易就把我俩吵醒了.
        西湖本身也毫无内涵,既不懂思想,又从不汹涌,简直是个白痴.竟然赢得骚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泳州”.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的岁月,不曾如此诗意过.如果可以挑拣,但愿一切都没发生.
        远处,又传来清悠轻忽的钟声,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抑南山的净慈寺,响起了晚钟.把身子转了一下,继续我的好梦.
        我不愿意起来呀.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响,我们便也只好被惊醒.年复一年.
        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都在西格发生,除了死.我的终身职业是“修炼”,谁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我最大的痛会是不可以评一盘级一千三百多岁了,还得一直修炼下去,伊于胡底?这竟是不可挑拣的.
        除了职业,不可挑拣的还有很多.譬如命运.为什么在我命运中,出了个小岔子?当然,那时比较年轻,才五百多岁,功力不足,故也做了荒唐事儿.
        ——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条蛇.
        


        4楼2011-05-22 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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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条音色的蛇.
          并不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只得喜爱它.一千三百多年来,直到永远.
          在年轻的时候,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那时我大抵五百多岁.
          元种未定.半昏半醒.
          湖边的大树也许还要比我老.它的根,伸延至湖底,贪胜不知足,抓得又深又率.
          于此别有洞天,我也就窜进去,据作自己的地盘.天性颇懒,乘机调匀呼吸入梦.分叉的长舌,不自觉地微露.
          我躺在一块磷峋大石的旁边.压根儿不知道它其实不是石头,而是石头鱼.
          迷糊中,“它”黑褐的身子在水底略动.混饨而阴森,背上如箭一下窜出,向我迸出毒外.看不出那蠢笨东西,瞪着黯绿色阴森的小眼睛,竟把我当作猎物!
          毒汁射在鳞片上,叫我一惊而醒.
          太讨厌了.
          自己不去修炼,专门觑个空子攻击人家,妈的我把尾巴一摆,企图发力.——痛!
          啊,原来这蠢笨之物毒性奇重,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它一挑细白但锋利的尖齿.
          它吃得下我?我不信!
          连忙运气,毒汁化雾竟攻入心窍,叫我一阵抽搐.糟了糟了,蛇游浅水遭鱼戏,这是漫天理的.但那剧痛,如一束黑色的乱箭,在我体内粗暴地放射,我极力挣扎.它喋喋地笑了.
          出师末捷身先死,我浑身酸软地在懊悔,何以我不安安分分做一条狰狞的毒蛇?好与之一决胜负,胜了即时把它吃掉.
          我乏力地喘气……
          ——幸好她及时出现了.


          5楼2011-05-22 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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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何处,一物急速流动,如巨兽,却是优雅而沉敛.长长的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它一卷,石头鱼受此紧抱,即时迸裂.她干掉它,在一个危难的时刻,却从容如用一只手捏碎了一块硬泥巴,它成了粉末.混作一摊黑水.
            她在我中毒之处用力嘘一口气,那毒雾被逼迁似的,迫不及待自我口中呼出,消散成泡沫.
            我望着七寸处,一身冷汗.
            她是一条白色的蛇.不言不笑.
            惊魂甫定.
            我呆视对方的银白冷艳鳞光,打开僵局:
            “谢你相助.”
            她冷冷地瞅着我,既是同类,何必令我不自在?不过她是救命恩人,在面前,我先自矮了半截.
            半晌,她道:
            “原来也是冥冥中被挑拣出来的试验品.”
            “哦,”我恍然,“难怪我不得好死,只因死不了.但世上有那么多蛇,何以我们会与别不同?试验的是什么?”
            “长生不老.”
            “这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慢慢才领悟到的.你几岁?”
            我连忙审视身上的鳞片:
            “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哦,已五百多岁了!”
            她冷傲地浅笑.气定神闲:
            “我一千岁.”
            我对她很信服.近乎讨好:
            “你比我漂亮,法力比我高强,又比我老——”
            


            6楼2011-05-22 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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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贞与我,情同姊妹.
              既然我俩是无缘无故地拥有超卓的能力,则也无谓谦逊退让.眼见其他同类,长到差不多肥美了,便被人破皮挤胆.烹肉调羹,一生也就完蛋了.我们袖手旁观,很瞧不起.正是各有前因,怎羡妒得上?
              我来的时候,正是中国文化最鼎盛的唐朝,万花如锦的场面都见过了,还有什么遗憾?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宋宝南渡苟安,人民苟安,我俩也苟安.杭州变化不大.
              素贞见的世面比我广,点子比我多.便决定追随她左右,好歹有个照应.
              那天我嗅到阵阵香气,打了个喷嚏.
              “姊姊是你身上发出来吗?为什么用花香来掩盖腥气馋液呢?我不习惯花的味道.”
              “你不觉得闷吗?”
              “不.我丵日夕思想自己何以与别不同,已经很忙.”
              “我比你早思想五百年,到了今天依然参不透.我俩不若找些消遣.”
              她在我跟前旋身.
              她穿上了最流行的服饰,是丝罗的孺裙,裙幅有细炯,飘带上还佩了一个玉环,一身素白.
              原来她用郁金香草研计,浸染了裙子,所以,在旋身走动之时,便散发出香气来.
              于是我也幻了人形,青绸衫子,青绸裙子.自己也很满意.
              初成人立,犹带软弱,不时倚着树挨着墙.素贞忙把我扶直扶正,瞧不过眼:
              “人有人样,怎可还像软皮蛇?”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要直着身子走,太辛苦了,累死人!”
              “这有何难?看,挺身而出不就成了?”
              “人都爱挺身而出,瞎勇敢.”我前南咕咕,“唉,这‘脚’!还有十只没用的脚趾,脚趾上还有趾甲,真是小事化大,简单化复杂!”
              “你不也想得道成人吗?”
              “是是是.”
              


              7楼2011-05-22 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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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临水照照影子,扭动一下腰肢.漾起细浪,原来这是“娇媚”之状,我掩不了兴奋,回首一看素贞,她才没我大惊小怪,不当一回事地飘然远去,我自惭形秽,就是没见过世面,扭动夸张.
                既是装扮好了,便结伴到西湖漫游去.
                上孤山,踏苏堤.
                到了西冷桥畔,近面即见一座石色黝绿的古墓,亭前石柱有联曰:
                “桃花流水杏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这是苏小小的芳家.
                “苏小小?是谁呢?唤作刊刊.’,一看便知是短命种.”
                “小青别贫嘴,别因为自己长生,嘲笑别人短命.”
                我撇撇嘴:
                “她不会知道啦.我又不认得她.啊,对了,你认得她吗?”
                “认得.她就是南齐时人.”
                “哦,那是你的时代.”
                “据说她是一个娼妓.”
                “娼妓是什么?”
                “这……听说是要陪伴不同的男人.”
                “男人是什么?”
                “小小写过一首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骆马.何处结同心“西冷松柏下’.男人也许就是‘郎’吧.”
                “哈哈哈!枉你修炼比我早,原来你也不知道男人是什么!”
                ““谁说我不知道?”素贞不堪受辱,杏眼圆瞪.蛇的眼睛,瞪得一望无际.
                “你讲解一下好吗?我实在不知道.——当然,我见过,但我不知道.”
                “那是一种——叫女人伤心的同类.”素贞试图把她的耳闻目睹,以显浅话语给我细数前朝,“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鬼坡赐她白绫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愤,玉殒香销;王宝别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
                我听得很不耐烦,就在西冷桥畔小小墓前,瘫倒大睡.素贞怎么推,都推不动.
                那与我无关的故事,他人的伤心史,册籍上的艳屑.真的,有什么好听?
                我最大的快乐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五百年不变.
                不过幻化人形也是一项有趣的消遣.有时我俩也勤于装扮,好叫对方耳目一新.我俩学着妇女们因袭唐代之旧,以罗绢通草或金玉既得制成桃、杏.荷、菊、梅等各种花朵,管插髯上.或设计些石榴、双蝶、云彩等绣花,缀在裙相间.或在鞋上绣了飞凤彩鸟,款步而过.简单快乐.
                我相信素贞其实也不知道男人.她什么都假装知道.
                


                8楼2011-05-22 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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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来暑往,过了不少日子.直至有一天——这天正是阳春三月三,西湖边柳条嫩绿,桃花艳红,有一个白发白须老头儿,挑副担子来卖汤圆.他扯开嗓门直喊:
                  “吃汤圆库!吃汤圆步!大汤圆一个铜锅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钢钢卖一只.”
                  我们混迹人丛,听着也笑起来.
                  有人说:
                  “老头儿呀,你喊错了,快把大汤圆和小汤圆的价钱换一换吧.”
                  他不听,照样大喊:‘大汤圆一个铜钢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锅卖一只.”
                  人们朝他担子围拢,都买大汤圆吃.转瞬间,锅里的大汤圆就捞光了.
                  我和素贞站在一旁,看见这光景,也不明所以.真是,谁还会花钱买他的小汤圆?
                  那老头儿朝我们一瞧,我一时兴到,便掏出三个钢钢来买他的小汤圆,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我干不该万不该,买了他的小汤圆,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买,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接过钱,先舀一碗开水,再自一只小汤圆在碗里.端着碗蹲下身来,用嘴唇朝碗里吹口气,邓小汤圆绕着碗沿,咕咯咯滚转起来.老头儿见我和素贞好奇地注视着,心中不无得意,于是再舀了一只小汤圆,道:
                  “这是送的.”
                  他把碗端过来,两只团团乱滚的小汤圆,十分诱惑.扑鼻的异香,动人的色相.
                  而且,人人吃了他的大汤圆,都赞不绝口,可见也是人间美食.
                  素贞自恃有千年道行,我好歹也修炼五百载,有什么顾忌?我俩不怕毒药——我俩本身已是毒药!
                  谁知舀起汤圆,正想吃时,那东西就像活过来似的,一下子蹦进我们口中,直滑溜到肚子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老头儿哈哈一笑,变回真身.原来他就是吕洞宾!
                  这个杀子刀的色情狂,诓了我们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儿.
                  哼着“吕洞宾”,一听他的名字就知他决非正人君子了.象形、形声、指事、会意、转注、假借,在在显示出这名字之不文.名字那么不文,人更不堪.他是我们的前辈,也是专业“修炼”,发行自是更高,不好好朝他班上攀,反四出调戏女子,凡间的境界的,他都跃跃欲试.有空便游戏人间,从来不想想,一时的玩乐,会贻下什么祸患.
                  “两位姑娘,你们着实也太闷了吧,吃了我的汤圆,开了窍,你们,哈哈!…”
                  然后扬长而去.
                  留下一个汤圆摊子,谁收拾?
                  留下我俩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谁收拾?
                  一发不可收拾.
                  


                  9楼2011-05-22 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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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祸是我惹的.直到如今,八百年了,仍是我心头的一个疤.
                    当下,匆匆回到西湖断桥底下,在地面蜿蜒扭曲挤压,企图把那小汤圆给弄出来,谁知名就像人间的是非,入了肺腑,有力难拔,再也弄不出来了.
                    我们静待它消化.
                    心想,我们与世无争,与人无忧,不应该遇到报应呀.也许吕洞宾只是开玩笑.
                    过了几天,没有异状.不痛不痒,无灾无难.那小汤圆是——什么七情六欲仙儿?一定是仙家的丹药,用以增加功力的.
                    渐渐,我便把此事置诸脑后了.
                    一天我悠悠醒来,不见了身畔的素贞.
                    她一定是到那烟霞洞、石屋洞、水乐洞等处倘样了.我找她去.但她没有钻洞,她在花港牡丹丛畔,凝望着水中那鲜红嫩授,双双泛游的金鱼.
                    “姊姊,”我喊她,“你今天装扮得真好看!”
                    她幽幽回过头来:“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
                    “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他在那儿叹息.
                    我愕然:
                    “你不喜欢我?”
                    “喜欢.”她道,“但难道你不疲倦吗?”
                    “我五百年以来的日子,都是如此度过了.”我有点负气,“对你的欣赏和赞美并不虚伪.如果虚伪,才容易疲倦.”
                    她不管我,自顾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苏堤.我缠在她身后,絮絮叨叨:“你不喜欢我?你不再喜欢我?”
                    


                    10楼2011-05-22 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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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堤,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条长堤,刚由一个唤苏东坡的才子修建好.正是暮春三月,中间六条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更是古朴美观,堤岸百花争妍,芬芳袭人,在这六桥烟柳、苏堤春晓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条蛇还有什么心事?
                      素贞近乎自语地对我说:“‘你看,这里有一丛花,我说最爱的是那一朵.有一个人听见了,他自我身边走过去,慢慢儿摘取,替我插戴起来,哎!这真是人生难以形容的乐趣.”
                      “我替你摘取不好么?”
                      她一点都听不到我反应:
                      “加果我不肯,他一定要.他会哄我:这花,只有你才衬得上呀.于是我便听从他的话.这有什么难?只要我稍为降低自己——”
                      “你不是说——?”
                      “正是!我希望有一个这样的男人!”
                      “哈哈哈!真是失心疯,你曾说过,看不起这种动物,因为他们质素欠佳.”
                      “是吗?”
                      “你记得吗?你说中国最优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们全都死去,太迟了,到你想要一个男人时,男人明显地退步.”
                      晚上,我俩自湖底出来,吸收青烟紫雾.我的热情明凉,没有她兴致好.
                      “小青,我想通了!”
                      “我不管!”
                      “小青妹,”她来拉我的手,“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干呀.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变心负情.我不要这些.”
                      我觉得好奇了:“你要什么?”
                      “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素贞的眼睛在黑夜里晶晶闪烁,“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
                      哦!她改变主意了.也许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主意.我不知道,我没有她那么处心积虑.只因她的愿望,好似令我们平静的生活,有了涟漪.后来才发觉,不是涟源,而是风波.
                      “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感动.”
                      “平凡好吗?”
                      “小青,我们自身也已经够复杂了.”
                      “但——你不过是一条蛇.”
                      


                      11楼2011-05-22 0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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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远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鲜红的颜料渲染成晕时,我们已整装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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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听得一降水鱼产.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喇嘛慈悲的老和尚,正敲着木鱼来报晓,他念着:
                        “南无佛,
                        南无法,
                        南无增,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但只他,
                        仰步伐哆…”
                        楼房上许有男女被吵醒.
                        “晤——和尚又来报晓了——”
                        女人腻着媚音:
                        “别管他——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俩见他一路走过.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2卖头巾、诗画、吃食、熟肉、药、蜜饯、鱼和花.吵闹争持又开始了.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转.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汗发出酸馊味.
                        多么鄙俗的人间!
                        街道上传来前略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动.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蹄声忽地止住.
                        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
                        “怎么今天和尚待多?”
                        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素贞道:
                        “这是高人!”
                        我问:
                        “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这个雄伟做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
                        他上路了.
                        


                        13楼2011-05-22 0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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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她的脸被春色戴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我们人寿安坊、花市街、过并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银塔在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似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众信念经,孝子贤孙烧镜子祭祖祈福.
                          “小青,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
                          她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好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身穿蓝衣,头戴皂色位头,拎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只见他与和尚共话.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如果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未见,见他别了和尚,离寺道起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泉.
                          “昨夜见的是这个了?”
                          我尾随素贞.素贞尾随池.“真的这个吗?挑中了不可以退换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素贞忽然羞郝:“怎样上?”
                          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真是不争气.不管她有多少岁,多少年道行,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呢.
                          我没好气:
                          “上去告诉他,你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之类.”
                          她踌躇:“我岂可以如此轻贱?”
                          “轻贱?如果你喜欢他,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
                          “你不要,我要!”
                          “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说.
                          我会计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伞.
                          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劳客成了落难人.不由得起了传惜的心,素贞更是不忍.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船家应了,与他议好价钱,他上船去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唤道:
                          “船家,请等等!”
                          拉了素贞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呀.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我急接.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与素贞眼神一触.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贞弱不禁风地款摆,还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他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危,连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识趣地摇晃不定,良久.
                          


                          16楼2011-05-22 1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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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还是等他来.
                            他人没到,忽地来了一个瞎子.他是有眼无珠,以鼻当目的臭道士,两个精灵的道童相随.
                            只见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们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惊,闪身静观其变.
                            谁知他道:
                            “是这儿了!快洒.”
                            两个道童手脚伶俐,把一些浓烈的粉末洒泼在门外墙边.好难受!此时许仙却已抵涉.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儿?”
                            瞎眼道上听到人声,忙戒备着,不知来者是什么“东西”.
                            一个道童忙解释.
                            “顺父,这个是人.”
                            许仙莫名其妙.一怔:
                            “谁不是人?”
                            “难道相公不知道屋子里头有蛇妖吗?”
                            岂有此理!拆穿我俩来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见的,要靠看不见的来相告?”许仙一点也不相信,斥道,“你们在这儿妖言惑众,污染民宅,当心我告到官里.”
                            当下换过温柔腔调:
                            “两位姑娘,我许仙来了.”
                            道士气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窍的睁眼瞎子,看你一阵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贞禀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热攻心,“吧随”一声倒地,已全身发软,呕吐大作.
                            好个素贞,临危不乱,即时把桌上酒壶倒倾,衣袖一挥,酒偏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恶的粉末冲走了.
                            空气变得清新.
                            我俩方才魂归原位.收拾身心,出门会客去.
                            素贞款款现身,仪态万干,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白姑娘,今天我来迟了.”
                            她若无其事地问:
                            “呀?一阵急雨把硫磺都冲走了?”
                            “这里有蛇吗?”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着人明天再来洒一遍吧.”
                            我不惜不愿:
                            “吃过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经事.”她有心把我支开,“许相公这儿有我.”
                            没辙.
                            我只得无奈地离场.
                            先缓步,后急走,再飞窜,直追道上去.
                            你以为我不知你干什么勾当么?——“说来话长了··,…”素贞一定微笑着,就着炉火,替许他把湿衣烘干.
                            “我俩刚搬至不久,家中没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坏人打主意,遂制造流言,说屋子里有蛇,还特地请了道上来捉妖呢.”
                            她那么老弱、风情,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似的,谁不生同情,企图保护?
                            就趁着许仙心摇神荡之际,她必然伺机碰碰他这老实人的手:
                            “相公,这几样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妩媚地为他布莱、举杯劝饮,把心事悠悠套问.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浑身解数,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劳你玉手.”
                            她又再强调:
                            “说来,也是因着家中没有男人,所以多请一个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竹树的影儿在纱窗外点着头.
                            素贞喜地抓住他的手.
                            他讪讪地,没话找话说,还是老套:
                            “我……我是来取回那伞的.”
                            “哈哈”她恨恨.
                            脸上还是娇羞万状:
                            “那伞,索性搁在我这儿吧?相公,我飘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烧的好菜——”
                            “我...”
                            素贞见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选择,主要是家中还有一点资产,并不贪慕升官发财,而且阅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语无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像相公那样,自食其力,沉静寡言,我才喜欢.”
                            


                            19楼2011-05-22 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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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知明日再来的,不是许仙相公.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一群老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发生什么事?”我推窗一看.忽见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正排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这儿吗?”
                              下站的是缉捕使.他向众人喝问.
                              “谁住在这上面的?”
                              老百姓纷纷细语,都说“不知”.——原来是一个废宅,什么时候变成白寓呢?公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忖恻.素贞道:
                              “小青,许是你那五十两银子出事了.往哪儿偷来的?”
                              “随便一间库房吧,怎么记得清?”
                              “你看你——”
                              “妹姊,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好?除开我,谁肯偷银子来让你贴补男人?”
                              见我义正辞严,素贞也不答话.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上楼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里头有人没有?”缉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开房门.
                              他一推开房门,就呆住了.
                              他见到我.
                              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谁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我缓缓地上步,青绿裙子就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斜斜跟他一眼,装作不知如何开口.然后我索性不开口了.
                              像我们这般长舌的蛇,要隐瞒说话能力,原来并不难.我的胆子大起来,因为我的戏演得登样.
                              这个呆在原地的粗壮汉子,他的职位不低,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忽而英雄气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许仙并没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这是一个考验吸引力的机会,我要玩这个游戏.
                              “公差大哥,请问贵姓?”永恒的开场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为什么在我家楼下跑喝呀?吓得我们姑娘家心儿扑扑跳.”
                              “是这样的.”这男人把声音放轻点,“日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两银子,曾出榜缉捕,今早有一对夫妇到来出首,说是其弟不知如何,获得五十两赃银,为免牵连,带到官府去,我们奉命查案.”
                              是许仙供出来的?
                              “那许仙怎么说?”
                              “他说他对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丽女子相赠.这位姑娘——”
                              “什么?”我做了个受冤无告的委屈表情,还伸手按按胸口,垂下头来:“你说我是贼?”
                              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何大哥,我们身家清白,书香世代,诗礼传家.."
                              “当然,姑娘如花似玉——”
                              “谢谢何大哥的赞美.”第一次动用色相,就有这般惑乱人心的成绩,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点光彩,这游戏真好玩.“如此,你就别来惊吓我们了.请进来见过我家姑娘.”
                              踏进门,见一张床,床上挂了帐子,只把里头的人遮盖,影影绰绰.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贞.你别粗暴盘问,冤枉好人.姑娘娇生惯养,她会哭的.”
                              装强大难,扮弱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官爷们拔一根毫毛,比我们腰粗,随意问一两句话,事情便过去了.”
                              掀开了帐子,素贞现身了.何立惊艳,更是魂魄不全.忽然听得——
                              “大爷你在上面查到什么没有?”
                              底下人不耐烦了,眼看会接踵而来,事不宜迟,素贞召我过去耳语几句.
                              素贞又向何立说道:
                              “请官爷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转.
                              回来时,素贞接过布包儿.纤纤素手递与他.何立不知就里.
                              “何大哥,你接过了,来我这儿有话说.”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牵着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滚.你缉捕到贼人,不过立点小功,但这里另有五十两银子,灿白灿白的,你接过去,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诸事不提.”
                              素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
                              “大哥一定会得交代.说看错了便是.”
                              看着他会意地下楼去了.
                              他一定会得交代.
                              


                              23楼2011-05-22 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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