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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小说>青蛇 - 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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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窝囊废,也一定会得选择.名是虚幻,利才实在.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我打发他走了,他又打发底下人走了.
这场官司化作无形.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原形没有毕露,否则坏了素贞好事.
但,难道这场游戏中没有牺牲?我心中也有一点委屈,我并没有爱他,这不过是一个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诱之际,难道不必动用精神气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银子给了,人走了,他也并没有爱我.想起来,不过是一个莽夫.
素贞换到的,我换不到.然而这许仙,都是这许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
“姊姊,真猜不着许仙竟是那样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归罪于许仙,“他不应该恩将仇报——”
“他没有!”素贞忙说项,“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难道他不会拦阻一下的吗?”
“也许他有.”
“难道他不会帮你讲话吗?”
“也许他有.”
“许仙这厮不是好人.”
“他是.你看,他说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窍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满的话就是‘一概不知’.”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换作是你……”
我忙作势一截:“永远不会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样说,她都不会听我的了,何必多费唇舌?“你听着,我一概不知!”
素贞捉住我的辫子,轻轻朝我颊上一拍.我俩又亲明地笑起来.
像不久之前,每当她听见我讲一句俏皮语,一时接不上口了,她都会这样的拍我脸颊,很高兴我俩还是旧时一般的热切.
——谁知,门外又来了那男人.
许仙面带愧作之色,向素贞递上一把扇.
他什么都不提,只轻展扇面.
呀,真是好扇,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铺买的,专程买来,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素贞也不提.
但我决不放过他.
“许相公,虽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话要问.”
素贞忙维护:“已经过去了.小青你去泡壶茶出来.”
“不!”我立在原地.
“许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怀疑,你不要冒这个险.”
当我说完,素贞也望向许仙,听他回一句话.
“这——这样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亲事,本来是不必教他出钱,也甚乐意,以为我自攒得些私房,谁知一看银子,妹夫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不好了!全家都有祸!’…你们想想,妹夫是个怕事之徒,怎不马上拿了银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握我问话,我只道‘一概不知’,然后他们追逼之下,方把这宅子供出——”
“你也以为我俩是赋?”
“连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问.
“小青,泡壶茶出来.”素贞打发我走.她在我耳畔,带点央求和威胁,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胁了,“我的事,你别管.”
我叹一口气.



24楼2011-05-22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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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撮了茶叶,好好一泡.
    唐代饮茶十分讲究,牌羽还写过一本《茶经》来精研细品,那时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则改为泡饮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条,那还是头春龙井呢,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龙井,又称为“莲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听得许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哈,怎的这个男人,起誓成了习惯?我失笑起来.
    这条叫“莲心’,但喝茶的二人,莲也是莲,并蒂的,剔去了苦心.话由他说尽吧,我无话可说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过数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过爱你数十年;何况,“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赌注,有谁会全下了?但素贞,她的一生一世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千年、万年、十万年……?即使许仙付出了一生,他还是以小博大,抛砖引玉.
    “相公请喝茶.”素贞被他看得羞涩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视线转移.这样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贞也喝茶.心有灵犀的男女,不约而同地,连举杯的姿态都是一致的——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只为旁观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爱侣都心心相印,多美满.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俩又一齐放下茶杯,说着以后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点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谅,我不想久留于此.”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到苏州去.”
    许仙意外地道:“到苏州去?”
    难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故业,离开了久居之地.不过是一个平凡人,怎禁得起变易.——何况,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炉灶?
    许仙也算有骨气:
    “我许仙虽穷,但也有养家活目的责任,清茶淡饭三餐不忧.娘子要是眷爱,我俩何不在此扎根.”
    因他这样的一番话,我对他又改观了三分.别看他文质彬彬弱质纤纤,也不似个爱捡便宜的.
    素贞比我聪明,且中间又牵涉到爱情,她高兴他这样说.
    “相公请听我的,”素贞婉言,“我自小倒有点医事上之识见,会得治病开方.要开药店,一来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来,苏州离此不远,你在该处立业兴家,也好让姊姊姊夫另眼相看……”
    她还未说下去,我便代言:“三来,姑娘有近亲在苏州正有一药店出顶,现成的店子.”
    素贞欢喜地朝我点点头.我俩同一阵线了.她很安慰.
    许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今天他送来了一把扇,对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因这扇,把清焰按起.
    许仙又不走了.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我只好走了.
    


    25楼2011-05-22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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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地,许仙便有风言风语可听.
      “说是连人带店一并送上的.”
      “女人能干,是男的‘光荣’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携.”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十天半月倒也没有什么,但长此以往,便难过起来.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长日寂寥,无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报由,搬弄他人是非.毫无目的地伤了别人的心,顺理成章巩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饭后培养感情,最好是互相贡献这家那家的短长,交换了心得,便有感于自身实是幸福.
      许仙成为左邻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暂时休止,免致自己也积劳成疾.”
      “那日中便太闲了.”
      “你可以设计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这些也足够你忙的了.”
      “相公,我这一身本事,岂不丢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头,有听过病人与郎中长相厮守的么?”
      素贞决意好好向他献媚,把贤慧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降低身份,诸般抚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员,请你勿把小妻子辞退.”
      许仙见状,便扶素贞共坐:“妻子一职,还没辞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后许仙依旧饰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姻中馈事,也曾攻读内则篇”.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缠绵.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
      “许仙好不好?”
      “当然好!”她说.
      “男人有什么好?”
      “——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素贞骄傲地道.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一个男人.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乐,更是难掩跋扈.甚至有一点儿轻视.——别怪我多心.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问,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27楼2011-05-22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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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炖初开的蛇.但,我渐渐的,渐渐的心头动荡.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做话般补偿.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相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三圈阁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储色.”
        许他听得衷波说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她什么没见过?
        我忍俊.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么,自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家”.——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于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左边,便是虎丘剑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间望夫的女子吧.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
        难得她肯纤尊降贵,踉他来这玩意儿.真猜起来了.
        “是……糕点.枣泥糕?”
        “不.”许仙摇头.
        “——糖?”
        “什么糖?”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角角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但这是多么的费力.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对不对?”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
        “小青,我拿你没法.你太聪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素贞木然:“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28楼2011-05-22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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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我转身,见到一个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么近,他看着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过得太快了.多么的危险和可怕.——他明白了吗?
          竹树的手指在轻轻画画,花草禁不住慌张.一切都变得异样,庭园忽地围困了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望着许仙,带着难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个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错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会跳舞.”
          “这哪是舞?我只是乱动.”
          “对.舞有舞的规矩吧.”
          我猛地坐在树荫下,仰起面:
          “我不喜欢规矩.最讨厌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也坐下来.非把这辰光好生擒获:
          “相公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记得……不过也有一段日子了.”
          “那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还没答,我已不怀好意,挑衅地说:
          “我记得!你一身的蓝衣,拎了一把好伞,伞是紫竹柄.”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
          “但,相公一定不记得我穿的什么衣服.你眼中并没有我.真奇怪,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呢.你记得吗?”
          我鼓起勇气,讲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身外之物的话,眼看许仙不堪一击.——他就像我听来的传说中,那一座飞来峰.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无落脚之处,不知留在东,抑或留在西.
          “其实像小青那么漂亮,应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兴你夸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不会说谎.”
          我用急躁而诡异的眼神望走他.贴近他.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喘息相闻.
          “一点点?有没有?”
          你们见过一头猫,捕得耗子后,不马上杀之,总是松一阵紧一阵的处理吗?其中不无凌志的成分.横竖你躲不过.怎么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觑.
          他吓了一跳,心有点乱.
          我送他一颗葡萄.——不,我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给他的嘴.
          他惊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连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顺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
          “以后,这里、这里、这里…,都会长出树苗来."
          他任由我的手游走.
          在这纷乱而昏热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脚步声忽自另一进传来,一壁唤:
          “小青怎的还不来?”
          我长虫过篱笆,有空子就钻.
          千万别露出了马脚.
          


          30楼2011-05-22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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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素贞,同仇敌忾,联袂窜至吕祖庙前,找他算帐.
            只见一簇人团团围住那厮,正在书符散药,素贞蛇眼圆睁,凛立眼前,喝道:
            “‘你好无礼!枉在我夫面前说我是妖,书符来捉我!”
            对方犹强硬支撑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现出真形来.”
            素贞面对群众:“你且书符来我吃着.”
            他送来,素贞接过,便吞下去.我待着功力不浅,也抢过一道来吞.嘿嘿,“现出真形”?真是衣角妇死人,好大威风.凭这走江湖的两下子,敢太岁头上动土?
            我俩还故意现出头上的一股白气和青气,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众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袖手观火,谁知不过尔尔,没啥看头,丝毫不吸引,便嚷道:
            “这是我们苏州一等一的郎中,远近驰名,如何说是妖精?’”
            天师被骂得张目瞪眼,半晌无言,惶恐满面.
            我落井下石:“说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广得民心,一意来破坏!”
            哗,煽得群情汹涌,嚣喧鼎沸,他脸色青红皂白不分.转身便跑.
            我岂肯放过?
            追及天师,大喝一声,他悬空而起,被我驾风挟持,动弹不得,只好任从摆布.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你说,谁是妖来着?”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这种没骨气的天师,大难临头,叫他唤我一声娘也愿意,真是败类.连尊严都出卖.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宝剑拿来,免你四出为害人间.”
            因见宝剑非凡,起了贪念,夺过来再说.
            他也就讨价还价:
            “宝剑予姑奶奶,好歹放过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须回手,我把他弄到一个古塔顶.他抬头四顾,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这是云南,你在这里落脚,永远不准到苏州去!”
            他无奈只好道谢.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个瞎眼的道士一样,这些无聊的人,一个一个,看不得人家活得欢快,多管闲事,不自量力,真是罪过.
            看,一个一个,还不是让我给收拾了?
            胡闹了一天,也好,赢回一双雌雄宝剑,与我姊姊分赃去.
            晚上,我俩沐浴耀发,把今天的战迹重申.头发很长,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到院子乘凉风干.
            拆散流云会,去掉金玉铁,我俩十分原始地平等了.——就像当年,两条光秃秃的蛇,不沾人间习俗风尘,身是身,发是发,一般的面貌.
            我们携手对付同一的敌人.
            我们携手庆祝轻易的胜利.
            


            32楼2011-05-22 2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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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缕淡云,浮浮飞过月亮的身畔,像中断,却又追边.末了想盖过月色,苦无良策,月亮还是透射出来,人表处处有争执,总是纷坛难解.
              许仙问:“头发干了吧?小心捐了风.”
              不知是问她,还是问我.从前一定是问她,但如今也许是问我.
              如今不同了,我们都不一样了.
              许仙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木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在哪里好.——我想,他是在问我.
              “快干了,”素贞一马当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顽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来,一起把汗冲一冲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随后就来.”
              许仙走后,我俩笑靥一敛.敌不动,我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难过也得过.她从没打我,只为了一个男人;她从没这样的为难,只为了一个男人.
              她道: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你回去吧!”
              她讲的话,自己莫不也十分惊诧.我听了,一跤跌到万丈深渊,一直地堕落,一直地堕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
              我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她要我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极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独个儿?朝朝暮暮?不,我已经野了,不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
              也许世上本来没有我,是先有素贞,素贞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谁说我要走?”
              “我独个儿回去干什么好?”
              “你在这儿又干什么好?”
              “我什么都不干!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后,胜过西湖岁月.亿万斯年,自言自语,你明知这种日子……"
              “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贞像一个神,无上的权威:“小青,我待你不薄.你要留,我让你留.但,许仙是我的.”
              运赛时乖,我垂头丧气.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来把汗冲一冲吧.”她说.
              她赢了.
              


              34楼2011-05-22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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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交五月,地气上腾,人间就像个蒸笼,把我们折磨得五内俱焚.我天天咒诅太阳,因为苦热,比相思更难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数,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贴近端阳,我长日恢恢.在严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饭也一壁瞒着了.天气一热.亦要大睡一顿.自恨无力胜天.
                素贞好一点,昏昏然,亦可强自抖擞.
                许仙熏香割艾,张悬基蒲符策.见我俩懒懒地包粽子应节,也来张罗一阵.我见他来,知机地跑开了.
                刚至门前,忽见一个和尚.
                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
                细察,晤——曾经见过.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看他眼神凌厉,印象至深,是眉间额上那若隐若现的金刚额珠,对了,就是他!
                他来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他在门边站定,我闪身一躲,决不露相,看他来意若何?
                许仙出来,见和尚,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许仙奇怪:
                “师傅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许仙,微微一笑:
                “贫憎原是镇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云游人间,见苏州妖气冲天,心生疑窦,追踪至此,一寻之下,原来自施主家中所生.”
                许仙愕然:“怎么会?”
                法海问:“施生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过吗?”他对许仙目不转睛.
                “没什么奇怪?我贤妻持家有道,业务蒸蒸日上,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何来妖气?”
                “你娘子可美?”
                “美!”
                “这就是了.”
                “长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过她是妖没有?”
                许仙沉吟:“这倒是有,不过是信口雌黄,已被娘子识破.道士天师皆落荒而逃.”
                “道行浅,难免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师傅说她是妖,是什么妖?”
                “千年白蛇精.”
                “她还有个妹妹.”许仙没忘记我呀.
                “不错,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请细细思量,你们相识交往,以至今日,是否处处透着奇诡?”
                “——即使是妖,”许仙动摇了,“对我这般好,也没得说了.”
                “这正是她利害之处,”法海道,“她对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范,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为乌有.”
                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张口结舌:“是,没理由那么好.”看来他又要听从那秃贼的诡计,不,我竖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办?”许仙忙为自己图后计.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转身离去.剩许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见秃贼扬长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转.他是要素贞现出原形了.
                雄黄酒?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已一阵恶心昏晕,还要灌下肚中?
                这简直要我的命.
                但素贞?她也许不怕,她一定拚尽全力以赴.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素贞会抛尽一片心,换得他信任.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关.
                一念至此,自个儿阴险地一笑,有所决定.
                


                35楼2011-05-22 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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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暗自好笑.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丵谐.事情怎的演变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后来,我便躲过深洞里去.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一不能侵扰,我安心地睡一个清凉的午觉.遍体舒畅.外面有步略的锣鼓乐声,扰攘半天;民间赛龙撤粽,煞有介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时辰过了,我安全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应该在我意料之中:——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啧啧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歪歪倒倒,六神无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蛇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鸿谍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拔掉,素贞恢复自丵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
                  我假作追问:
                  “怎么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
                  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
                  “让他跑掉吧.这种人,还说一生一世爱你?见你现出原形,便抱头鼠窜,可见是虚情假意.”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场.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这权利?我原谅他,怀念他.或者,我不承认,某一天,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拿什么换回生命呢?束手无策.
                  素贞陡地站起来.
                  她泪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么办?——不,我一定要救他……”
                  说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姊姊要到哪儿去?”
                  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你扔下我一人……”
                  她勉定心神,吩咐后事:
                  “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一生.我去后,清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在恐怖之余,我便毫无智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策,以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不由得恼恨.
                  “不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素贞见情势危范,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姊姊!”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
                  “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姊姊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37楼2011-05-22 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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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说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会委身于这个男人?
                    也许,新鲜的喜悦还没有过去.腐败的霸占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点心思来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
                    “小青,娘子呢?”
                    他回复了一切的理智.唉.五月五,端阳佳节.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黄酒,曾道令素贞现回原形,然后他便吓死了.素贞在昆仑苦战盗草,塞我一株灵芝,着我回来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轨了.
                    许仙一点也不知道他曾死里逃生.他的魂儿往阴间一溜,马上因我喂以灵芝妙药,转瞬还阳.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个胚胎般单纯,遂也顺己意而为.
                    对,素贞呢?
                    我也回复了一切的理智.
                    “啊——我记起了!”许仙突然惊呼,“我记起了,刚才见到一条可怕的白蛇!满身厚鳞,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着长舌喷着腥气,像要把我吃掉……”
                    我不理他:冲锋陷阵地下床,忙乱穿戴.我未及追问许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话.
                    心慌意乱.
                    “…小青,刚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说过——”
                    “相公,你别拦我!”
                    怕他忆起桩桩件件,叫我哑口难辩.我像个窃贼,不知应把赃物藏匿何处.那赃物,收不来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见.它太贵,脱不了手.它科开着,为世人指点,亲友不容.——我竟偷了姊姊的男人!
                    冲出房门,墓地遇上一双晶晶冷眸.
                    身后,就传来许仙的困惑:“那和尚说,我家有妖精!”
                    眼前那个影儿一闪,我一震.啊素贞!素贞回来了.
                    她杀出重围?虎穴逃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细细打量,脸色苍白颜容憔悴.她也把我细细打量一番.
                    许仙尾随我出来,见素贞.素贞拨走粘在她颊上一两根碎草残泥,拨一下两下三下,用一种看不出结果的气力.她咬牙问:
                    “谁说我家有妖精?”
                    “姊姊··”
                    并不打算回应我,她又暴戾地,一把拖了许仙到后院去.
                    “相公,你来!”
                    许仙被她不问情由不容置辩地拉扯,踉跄跌至后院.
                    “你看!”
                    树上挂了一条白蛇的长尸,软软地垂着头.
                    素贞用腰带变的.她指点着它,拚尽全身气力一般地解释:
                    “刚才,听得相公惊呼,原来床上盘了此物,我也吓了一跳,当下赶忙抄了一把剑,奋力把它刺杀,我与之纠缠甚久,弄得身心疲惫.”
                    许仙有点胆怯,不敢走近.素贞哀求:
                    “好相公,你看仔细!你看仔细了?”
                    许仙搀扶气若游丝的娘子.
                    “你刚才见到的蛇,已被我杀掉了!”素贞无限的悲凉.
                    末了,她见交代好一切,再也无法支撑.
                    她软倒了.
                    


                    40楼2011-05-22 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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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眼睛忽然毫无准备地停驻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心轻缓而微弱地跳.
                      啊,真的.只要剑往这里一刺——
                      什么都不顾虑了,只要往这里一刺——
                      刺下去,然后峻地拔出来.甜的血、酸的血、凉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汤,3刚回地注满了一床.她将毫无痛苦,毫无想象余地,死掉了.多好.前因后果尽在半信半疑中,又却难以追究下去.
                      她曾爱过我.在她刚想恨我,疑幻疑真时,不能继续恨下去了.我见过她把花研成汁,染在裙据上飘香.花死了,花的种种好处,一缕芳魂,随着举止,恋恋依依.
                      我转身去找那属于我的剑.
                      出去时,我的身子从没这样轻过.
                      但回来时,因多了一把剑,陡地沉重了.稍为越趄,发觉素贞不在床上!
                      她不见了!
                      我万分惊恐,在斗室中,企图把自己嘶嘶的气息压抑.我六神无主.
                      提剑赶来,要做什么?不过是‘自相残杀”!无聊的人类才巴巴地去做此事.而我..
                      突然——
                      领际一凉,寒森森剑光一闪,武器架在要害.我毛骨悚然.
                      轻轻一动,那剑硬是不动.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一点也不深,像一条红头发,粘在脖子上.我再也不敢造次.
                      我无法看到背后的是谁.但还有谁?我想干的,她先发制人了.
                      咬牙切齿.尔虞我诈.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一双雌雄宝剑,曾是我俩的战利品.二人对分.谁料得二人对峙?
                      忽觉颈际的剑一抖.因我的专注.即使是最轻微的异动,也叫心神一凛.
                      是的,她已是强弩之末了.见不着她,也感到气势之难以持续.
                      我汗流浃背,伺机发难,身子一蜷,往后一弹,峻地回身,反手一剑,格在她剑上,终于,无可避免地,我俩面对面了.
                      在这生死关头,谁都下不了手.谁都下不了手.
                      ——也许,我其实不忍杀她,否则怎会轻易受制?
                      也许,她其实不忍杀我,所以我有反攻机会.
                      我们都似受了蛊惑.“爱情”比我们更毒,所以抵抗不了.无限凄酸地,二人交架着剑.
                      西方远处,传来寺院的钟声.特别地震人心弦.
                      我俩无限凄酸地交架着剑.动也不动.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对了,苏州阀门外西七里,正是这被前朝诗人张继所吟咏的寒山寺.——我俩都是姑苏的客,何以寒山为我俩敲了丧钟?
                      素贞的脸更白了,我的脸更青.这就是我们本来的面目?
                      素贞用陌生而冷漠的声音向我道: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嚣张地问.
                      “瞒得了谁?”她木屑.
                      “我不打算瞒骗,那是下三滥的所为.”我豁出去了,“你说该怎办?”
                      “小青,”素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无宁日.”
                      “我也不见得肯容你?”我说,“放公平点,姊姊.”
                      “这事上没所谓公平不公平!”
                      “你叫他来拣,”我尖着嗓子,“你叫他来拣.哈!这已经不关什么道行深浅的问题了.你看他要谁?”
                      当局者迷,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每个女人都以为男人只爱她一个,其他的是逢场作戏.
                      素贞是我的前戏,我是她的后戏.对方是戏,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无法自拔,致轻敌招损.
                      到了最后,大家都损失了.
                      


                      42楼2011-05-22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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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金庵,这始建于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坞内,到了本朝,民间雕塑名手雷潮夫妇,精心雕塑了观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罗汉像,远近的人无不慕名参拜.
                        我们走进大殿,迎面见三尊大佛,面容安详,端坐于莲座.望海观音,神情优婉.红绿华盖,在微风中簌簌飘动,普渡苦海众生.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众生?眼前的十八罗汉,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门神、长眉、评酒、抱膝.伏虎、降龙、钦佩、沉思……慈威爆笑,于我眼中,一一尽是嘲弄.
                        是处香火鼎盛,烟篆不绝地书空.一室的迷漾薄雾,刺眼催泪.
                        我代上香,素贞虔城禀告:
                        “……只愿日后……”
                        前事不记,只愿日后.
                        许仙的脸,浮在薄雾中,一如海市蜃楼.近在咫尺,远在天涯.一时间昏晕莫辨.
                        我对他说:
                        “相公起个誓.”
                        “起誓?”他脸色一变.
                        “对我姊姊失志不渝.”
                        “我的誓——在心中!”许仙一瞄素贞,“不必起在神前.”
                        “我信你就是.”素贞道.
                        “既在心中,说与神知也就更好了,言为心声,说呀!”不遗余力地催促.
                        “说呀!”我逼他.
                        我坚决逼他,破釜沉舟,再无转国余地.我要倚靠神的力量.
                        “不过几句话:若我许仙,对白素贞负心异志,情灭爱海,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就这样说.说呀!”我暗自变得歇斯底里.
                        许仙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嘴角挂了一丝嘲弄:“相公从前不是挺会起誓的吗?你不是爱说什么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顽皮起来,“再说一遍又有何难?”
                        许仙道:“我——”
                        “让我起誓吧!”素贞用世间最平和的语气说了,“若我白素贞,有对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无——”
                        许仙顾不得紫金庵的人烟稠密,善男信女络绎来往,毕竟受惊了,他受着原始感动的鞭策,她竟对他这样的好!只得不甘后人地道:
                        “娘子,我许仙,在神灵前起誓,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叫我——”
                        “好啦算啦,观音罗汉都只顾得你俩,没工夫去听别人的了.”
                        “小青,让我把这句说完,你住嘴!”许仙截止我打的圆场,他有意让我听着,“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45楼2011-05-22 2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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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自何时开始,又如何开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断与开始其实都一般难.
                          趁我还未沦落到素贞那地步——那势成骑虎,无以回头的地步,我就比她强!我承受得起,一时间又巨大起来.
                          我竟有兴致给她锦上添花呢.
                          取过一个签筒,速与许仙.
                          “相公,”我笑眯眯地说,“来求枝签如何?看看你俩的美满结局.”
                          许仙已经无心恋战.也许心中在厌恶我的殷勤.
                          “不了,难道我们的结局,自己都不知道?”
                          “来嘛,进了庙,人人都要求求签.”
                          他随意地摇晃签筒,好应酬身畔两个女人.不一会,跌下一枝签,是第八枝.
                          许仙当然不知道,第八枝是下下签.
                          我夺过去,急急取签纸,扔下他在神前.还一边笑,一边说:
                          “不准过来,待会由我给你俩解签.”
                          这第八枝,原来是“鸠占鹊巢”,签日:“鸣鸠争夺鹊巢居,宾主参差意不舒.满岭乔松萝葛附,且猜诗语是何如?”——我的心剧跳,怎么可以宣诸于口?
                          仙机但道:“情海无舟,缘尽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开始,缘尽十八?屈指算来,也有一年多光景.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当下妙手一挥,那签变了第十八枝.——呀不好,第十八技,也是下下,那是“杜鹃啼血,寒梦乍惊”.又把它变了第甘八技,不过是中平,开首是“部油污阳月夜天,琵琶一曲动人怜……”.
                          终于便挑拣到一枝好签了,那是三十八,数变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给许仙念道:
                          “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签,那是‘渊明赏菊’呢.”
                          素贞道:“拿来一看.”她笑了,细细地在丈夫耳畔私语:“归去来兮仕官闲,室堪容膝亦为安.南窗寄傲谈诗酒,倚仗徘徊饱看山.”
                          “姊姊,”我装作为她高兴,“这签语,可是地久天长?”
                          “怎么知道呢?”她瞄了许仙一眼.
                          她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一个倚赖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计.我紧绕着素贞的手,素贞紧绕着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许仙表情阴晴不定.
                          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远看是一座饱满圆胖的红坟,这坟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恋.我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
                          我做错了什么?素贞做错了什么?谁骗了谁?
                          难道许仙不发觉吗?
                          情到浓时值转薄.
                          太浓了,素贞对他的爱,近乎酒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么菜?一碗热汤吹得稍凉才递过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贞镇日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儿?
                          无论他触及她任何地方,讲任何一句好话,她都想流泪.失而复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为禁育——女人的难处.
                          


                          46楼2011-05-22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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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减,且晚上也睡不好觉.郁郁地过了一天算一天.
                            这是痊夏的毛病.
                            谁知是因为夏天,抑或失意?
                            万不能游手好闲下去.经历了一劫,一切又回复旧观,要一直地闲,一直地闲,待得他死了……无聊的漂泊的生涯.爱情的播弄.输家的自卑.我根本不愿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苏州人解决痊夏的礼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这风俗是否有效,但他们习惯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们习惯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鲜物事来演变成为习惯之故,便世代源远地遵循.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朗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惯了.
                            这天,我循例出门,向左邻右舍讨茶叶去.不少于七家的茶叶,混在一起,用去年准在门墙的“撑门炭”来烹茶喝,便可却暑去病.
                            我一家一家地讨,去得越远越好.用一只瓷碗,盛着东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叶.什么菜也有,混成一卷糊涂帐.
                            情天是女娲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一生爱一个人是绝对的真理.
                            “小青!”
                            背后有人唤我.
                            蓦然回首,那人是许仙.比起第一次,他老百,凡俗了,气短了.
                            他尾随我沿门讨茶来?
                            家家户户都向家家户户沿门讨茶.也许不算讨,到了最后,结果只是“交换”,并无丝毫损笑.中途并没有抉择、失落、萎顿.
                            “什么事?相公.”
                            “没事,”他道,顿了一顿,“只想唤一下你的名字.”
                            我没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妈妈的门,笑着要了一撮茶叶.又道:“王妈妈下午来我家讨茶叶吗?我给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谢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们婆婆妈妈地寒暄时,许仙背过身,离得远远的,拔着墙缝中挣扎着茁长的野草.疏淡轻浅的青草腥味,郁闷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躯的矛盾.——做人就这点麻烦.
                            我有点不忍.
                            


                            47楼2011-05-22 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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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海盘膝横亘在我跟前,我一见这好管闲事的秃贼,恨意冒涌如头发一般密丛丛.我骂他:“好狗不拦路!”
                              “阿弥陀佛!”
                              法海以红漆禅杖,雄伟做岸地拦住我去路.
                              这样的一个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浑身有慑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么意思?”
                              “雨点落在香头上,真巧呀!”
                              “呸!什么地方都遇上你这秃贼,好不气人!”气不过,连珠发炮,“我找我家相公,与你何干?你再多管闲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断!”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视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没多大一点.来呀,来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么高大,那么精壮,若站起来,一条汉子,连影儿也会把我压扁,何况,谁知他底细?谁知他道行?
                              我万不能轻敌,他可不是那轻易被解往云南去的小天师.
                              我不敢妄动.
                              眼珠儿一溜.
                              虽然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癞蛤蟆,活着讨厌,死了还吓人,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便装扮楚楚可怜.
                              “——我,说说罢了,你那根禅杖,那么重,我怎有气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弥陀佛!你俩回去吧.”
                              “什么?”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世上所有,物归其类,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痴念,我或放你俩一条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数百年,炼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训我.
                              “不回去怎么着?”
                              我正暗思一种比较奏效的方法来应付他.
                              “师傅,我姊姊爱许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数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俩——”
                              见他不做任何反应,我便把声音放软,放至最软:
                              “这是‘爱情’.你一定不明白.师傅,你要明白吗?”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继而看着我,像听见天下间最滑稽的笑话一般,终发出曲折离奇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着他.我那伪装的媚笑,僵在脸上,难以一手抹去.我说错什么?
                              他继续闭目合什,硬是不让路.
                              我若闪身绕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岂非让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试他一试.
                              他盘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来了.
                              好!
                              缓缓脱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怀中.把他的手握住,环向我的身体.
                              他没有看我.
                              头顶上现出一道彩虹,无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他睁开眼睛,刻意看着我,我马上趋近,鼻子贴鼻子的,良久,他的目光没刚才那人凶悍.
                              “佛之修法,无魔不成.你尽管来试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颈项,他的胸前.…
                              “人的好处,我懂了.你呢?让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风情?”
                              他急念经咒.我俩飘荡至林间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绪一定晃悠木定,体内兴起挣扎.盘坐的身躯微微晃动,开始流汗.
                              头顶上的一道彩虹依然无缺,但抵不过纠缠,他的汗滴下来.
                              我有点痴迷.
                              这不是一个男人吗?他不是在焚烧吗?
                              他表情痛苦.
                              “师傅,你的心跳得很厉害呢!”
                              啊,彩虹变色了,光彩黯退,渐黑……
                              正欲施展浑身解数——
                              法海拚尽全身力气,于此关头,把我推开.他大怒:
                              “妖孽!来坏我修行!”
                              神杖已迎头击下,我疼不可抑,已经负伤.
                              忙变身,遁地一逃,盘卷上树,伺机还击.即使身手多灵巧,但我不是他对手,禅枝反映烈日金光,数度把我打倒.
                              奋力招架,长发也被他扯断.看我伤成这样,他半点怜俗也无,是企图抹煞刚才的失态吧?——我不相信他铁石心肠!
                              一分神,禅杖又狙击而至,我退无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好狡念头.
                              觑个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体抓去!
                              他大吃一惊.
                              赶忙一弹而远避.
                              我脱他一眼,脸有得意之色,还不借此良机逃走?
                              只见和尚怔住,表情复杂,又羞又怒.眼中闪出烈火.——第一回遭女人非礼,被得罪了!
                              林中,剩下一个矗立的和尚,在婆婆树影下,只听得一下拼命的咆哮:
                              “此妖非镇伏不可!”
                              金刚怒目,势不两立.
                              “你是什么东西!”
                              


                              50楼2011-05-22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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