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再度掩来,遮挡去路,云雾缥缈之间,出现了一个男子,他身形若隐若现,脸孔亦是迷离不清。
哈!她认得这个男的,每隔一段时间,她总是会见到他,前前后后也不知道多久了,说不定有上千年喽。
他大概也是地府的鬼差吧。可他既没穿官服,也没携带拘魂铁链,而那衣衫式样宽大粗朴,好像跟最近来地府的宋朝新鬼不一样,难道他真是古早时候的死鬼?可都几千几百年了,怎麼没去投胎?
她懒得去想,朝著迷茫的雾气用力挥舞小手,开心地大叫道:
「你谁呀?你又来了!好久不见!最近在忙什麼?」
还是像往常一样,男子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她。
浓密的黑雾笼罩地府,男子消逝在雾气里,无声无息,再无踪迹。
远处传来初亡者的悲泣哀号,还有鬼差赶人呼喝的冷酷吼声。
「吓!乌烟瘴气的,上面实在死太多人了,恐怕一堆人赶著去投胎,阎罗王也要催我捏胎了,我还是赶快回去吧。」
小女娃蹦蹦跳跳,两支飞舞的冲天辫晃呀晃的,喜气洋洋的小身子钻入浓雾里不见了。
*
地府无日月,千年似一日,岁岁年年,非昔也非今。
小女娃堆著笑容,欢欢喜喜地捏泥巴,地上已摆了数十个泥人,只要阎罗王一声令下,她随即可以交上所需的相貌和形体。
「泥泥儿何在?!」威严的吼声传来。
「谁是泥泥儿呀?」她东张西望,手里仍忙著捏她的小美人。
「就是你!」来人正是牛头和马面,高大壮硕的身躯立定在她面前。
「吓……哈!」说起这两只,不只人看了害怕,连鬼见了也要肃然起敬。她忙扯出笑脸,打声招呼:「原来是牛头伯伯、马面叔叔。」
「阎王有令,锁拿泥泥儿上森罗殿。」牛头出声道。
「我才不是什麼泥泥儿!」小女娃大惊,转身就跑,却被马面轻易地抓住领子提了起来,慌得她又叫道:「你们抓错鬼了啦!」
「有没有抓错,去见阎王就知道了。」
「呜呜!我又没做错事,做啥抓我去见阎王?!」
小女娃抓紧手上的泥娃娃,一路哇哇大叫,两脚在半空中乱踢,牛头马面不为所动,将她拎到了森罗殿,扔她跪到案前。
「泥泥儿!」阎王怒喝一声,森罗殿立时阴风惨惨,回声不绝。
「都说我不是泥泥儿了。」她噘起嘴,揉著被摔疼了的屁股。
「泥泥儿,本王问你,你打乱生死簿,让合欢姑娘提早三百年在宋朝出世,你可知罪?」
啥?一转眼已经三百年了?!她心知肚明,她「最近」做错的事就只这麼一件。
「冤枉啊!」她跪在下面,一双童稚黑眸骨碌碌转著。「我叫那株草到森罗殿找阎王您,怎知她会走错路,呆呆地跑去排队喝孟婆汤。」
「哦?你也知道她走错路?当初怎麼不及时挽回?」
「呃,呵……我想她会问路嘛,路是长在嘴巴上,这地府鬼来鬼往的,好不热闹,随便抓一只鬼都--」
「狡辩!」阎罗王怒道:「合欢姑娘的本质纯净无邪,原先尚得修炼三百年才能投胎为人,你不助她,反而害她提早尝尽人间悲苦,死了还变成孤魂野鬼,她三百年来的苦难,你偿还得了她吗?」
「可可可……可是命数天定,她既然是多出来的,怎能找到投胎的父母?」她有些慌了。
「偏生她找到了死胎,死婴死而复生,她就活下来了。」
「那也不关我的事啊。」
「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这一指错路,为阳世引出一段三百年的爱怨情障,合欢姑娘魂魄无所依靠,吉利七世苦苦追寻,追溯其中因果—」阎罗王瞪大眼睛,直直逼视她道:「泥泥儿,你是始作俑者!」
一句「始作俑者」让她心头一紧,好像千针万刺插在心脏,痛得她脑袋一片空白。
怎麼了?自己明明是不具肉身的小鬼,怎会有这种痛苦窒息的感觉?
但她随即清醒,辩解道:「那是那个什麼吉利和姑娘他们想不开,太执著了呀。而且孟婆亭把关不严,也有过失。鬼差大哥巡守生死关,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这是怠忽职守,还有判官叔叔……」
「泥泥儿,你在地府过了两千年的逍遥岁月,倒修出一张伶牙俐嘴。」阎王竟然笑了,一把黑大胡子抖动著。「本想让你继续快活捏胎,可你犯下过错,注定还是要回到阳世,重新为人。」
「不要!」她这一惊非同小可。「我才不要当人。人有三心二意、五毒四苦、七情六欲、九死一生、十恶不赦、万劫不复,那里要吃喝拉撒,又臭又脏,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她说到最后也不跪了,乾脆躺在地上滚来滚去,两脚乱踢,呜呜哀号。
阎罗王笑咪咪地道:「放心,本王念你功在地府,并且为了弥补你两千年前的憾恨,你这一世会很好命,让你明白做人的乐趣。」
「不要啊!我才不管两千年前什麼恨不恨的,我就是不要做人!做人有什麼好?做人好苦!好苦啊!」
她原是假意装哭,岂料一说到回阳世做人,心底蓦然泛出一阵阵悲苦,酸楚的泪水也随之迸出,真的是放声大哭了。
「天意已定,由不得你。」阎罗王微笑道:「你手上这尊泥娃娃捏得不错,就长这个模样吧。」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去……」她仍是吵闹不休。
「好了!」阎罗王收起笑脸,威严地命令道:「泥泥儿,去吧。」
「我不要!我不去!不要啊!」
凄厉的哭声回荡在森罗殿里,再穿过幽冥分界,来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