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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誓言被海冲刷成谎言】东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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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分享下这个咯


1楼2011-02-13 12:58回复
    我眺望,向着你来的方向,直到我变成了稻草人,不会说话,也不会歌唱,只有一群麻雀陪伴我,一边吃掉我,一边替我守候远方;他们告诉我,你的名字叫夕阳,可是有没有人能够告诉我,为什么,我和你相依为命的家乡,变得如此荒凉。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好瞥见了公路边的那个沉默的“70”,于是我发现,我开到了100。跟着我就知道,一定是西决打来的。很奇怪,每到我犯诸如此类的小错时比如超速,比如随地丢烟头,比如看着我儿子干净的眼睛,诅咒他爸爸出车祸终身残疾——在这样的瞬间,如果电话响了,十有八九会是西决。我真不明白这种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又不是老天爷,为什么他的声音总是如此准时地驾到,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握中,我就像是个根本没来得及偷看到什么,却逃不脱“作弊”罪名的倒霉孩子。
    “快到了么?”他语气里总是有种叫人忌妒的闲散。
    “还早。我已经很赶了,不过还得三个小时才能到。”我刻意强调了一下我在很努力地赶路,觉得这样似乎可以给刚刚超速一个很合理的解释。然后我又在心里长叹一声,嘲笑自己,心虚什么?弄得好像我真的怕他。果然,他紧接着说:“当心点儿,别再超速被拍下来,我可不再去替你交罚单。”
    “少啰嗦。”我咬咬嘴唇。这时候我听见手机里面一声轻轻的响,我知道他又按下了打火机,于是我说,“连我都戒了,你还执迷不悟,抽吧,总有一天得肺癌。”算是报复一下他料事如神。
    他轻轻地笑,“等你接到人再回来天就黑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动身?”
    我就知道他会问这个,我说:“我也想早上就出发的,可是今天上午郑成功那个小家伙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哭。折腾到快中午——”
    他打断我,“郑东霓,你少撒一点儿谎会死啊。”然后我听见他深呼吸的声音,“我刚才才放下家里的电话,三婶说你一大早就把郑成功送去了。”
    “少揭穿我几次,你会死啊?我是犯人么?”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的确是中午才动身的,因为我上午去找江薏了。人家刚刚离婚心情不好,我就多陪她在商场转了转,我还顺便给北北买了条裙子呢,怎么样,不信你就去问江薏——”我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
    “我不跟你闲扯,就这样,你专心开车。接到人了以后给我发短信。”他的声音明显地闷了下来,没了兴致。每一次在我想要打击他的时候,提江薏,总是没错。
    “等一下。”我欲言又止。
    “好。”他简短地说。
    “我有点儿怕。”我终于坦白承认,“我一路上都在想,我应该让你陪我来。怎么办西决?我越来越紧张。”我轻轻呼吸着,冷笑一声,“真没出息。整个上午都在磨蹭,一直拖到非走不可的时候我才逼着自己起程。我——”
    “活该。”他打断我,“我问了你二十遍,是你说你要自己去。”
    “那是因为我没想好,见面了她该怎么称呼你,多尴尬。”
    “就因为这种小事?”他笑,“女人真是蠢。”
    “滚。”
    “没什么可怕的。”他总是一副笃定的样子,“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就什么也别说。等你们熟了,自然就会好。”
    “行。就照你说的办。好了,挂了吧。”
    “你先挂。”他的声音很轻。
    手机屏幕上面那道小小的蓝光微弱地灭掉了。我把车窗按下来一部分,晃了晃面前白色的万宝路的盒子,还剩下不多的几支。是我两个月前下决心戒掉的那天剩下来的。就像求签那样,随着晃动,发出闷闷的类似拍打的声音。有一支渐渐伸长了出来,我俯下脸,衔住它,轻轻地,害怕它弄乱我的口红。不能怪我,上天要我点燃它的。不由自主地,悄悄微笑一下,就好像小的时候,自己和自己玩游戏那样。其实我是没有什么资格嘲笑西决会得肺癌的。不过还好,这一幕他没有看见。
    我要去的地方名字叫做阳城。也是个古城,有很长的历史,很少的人,位于一个紧挨着龙城的省份。这样长久地在高速公路上面走,人是很容易犯困的,前面是路,后面也是路,就在这种无所谓起点和终点的路上打个盹儿太自然了,反正打盹儿的那一瞬间的睡梦和这条漫长的路比起来,无非是沧海一粟。很多车祸当然也就这么酿成,沧海一粟的恍惚中,生命就结束在神明的俯视下。其实要是自己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这么死。挺好的。
    可惜我眼下还不能死。我去阳城有很重要的事情。


    2楼2011-02-13 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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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比较喜欢西决


      3楼2011-02-13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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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讨厌东霓不解释


        4楼2011-02-13 1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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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别好,人家说是得过奖的。我手机没电了所以刚才没法打电话叫你下来。赶紧搬上来吧,别让人偷走了。”
          “这就去。”西决愉快地答应着。
          “我就觉得我今天该回来,果然,大家都在。”三叔笑看着我,愣了一下,目光一定是停在我通红的眼睛上,“东霓,你怎么了?”
          “问那么多干什么?你管好你自己吧。”三婶就像在和一个小孩子说话那样,“赶紧把箱子拉到房间去,别忘了把脏衣服分出来啊。”接着她像突然想起什么那样,冲着南音说,“南音,给那个饭馆打电话,再加两个菜,我之前没想到你爸要回来。要那个,什么豆腐煲,再来一条鱼,都是你爸喜欢的。”
          “妈,你刚才还说,这都是耗时间的菜。”南音嘟起了嘴巴。
          “叫你点你就点,”三婶笑着嗔怪,“你没听见刚才你爸说,他等会儿送你去学校,晚点儿怕什么,怎么不知道动脑子呢——”
          “三婶,我去洗个脸。”我站起来,走到卫生间里去,关上门,我打算在里面待得久一点儿,因为我知道,要给三婶多留一点儿时间,她可以关上卧室的门,原原本本地跟三叔描述一番今天方靖晖那个人渣来过了,然后轻言细语地叮嘱三叔千万别在饭桌上跟我提起这个,因为我刚刚天崩地裂地大哭过,再然后他们俩一起叹气,感叹我一波三折的命运。我能想象,程序一定会是这样的。幸福的人们需要时不时地咀嚼一下不幸福的人的凄惨,是为了心满意足地为自己的幸福陶醉一番。我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把冰冷的水拍在面颊上。我没有丝毫贬义,只不过是就事论事。
          南音元气十足的声音打败了水龙头里奔放的水声,她听上去是毫无顾忌地打开了三叔三婶卧室的门,“妈妈,我们寝室有个女生家的狗生了一窝小宝宝,她说可以送一只给我……”
          “你做梦。”三叔一回家来,三婶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也元气更足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就在你爸爸回家的时候才说,我告诉你,没用,这件事情没得商量。我们家里现在有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小动物多脏啊,万一传染上什么东西谁负责?”
          “不至于吧,”三叔非常称职地帮腔,“我们小的时候家里也养着猫,还不是都好好的,也没传染上什么啊。”
          “没你什么事儿。”三婶果断地接口,“我说没商量就是没商量。还有,什么你们寝室的女生,还不是苏远智的表姐家的小狗没人要——你那天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得一清二楚,别想蒙我。”
          于是南音聪明地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苹果来了苹果来了,雪碧,你也过来帮哥哥搬一下呀——”
          总是这样。我对镜子里脸色惨白的自己冷笑一下。总是如此,我从少年时就无数次目睹的场面。三叔一家三口谈笑风生,真实而毫不做作地其乐融融,西决在一边鞍前马后地搬重东西——他小时候是一袋面粉、一袋大米,后来变成了电视机、书架,再后来是煤气罐,他还要搭配上一副任劳任怨忠于职守的笑容,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有多么的身心愉快。就像是古人嘴里说的那种“家丁”。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我知道这个家里除了我没有人会这么看待这个问题,我知道三叔三婶是天下最好的长辈,我知道西决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这些事情本来是自然而然的。我知道就算是二叔和二婶那对离谱的鸳鸯在天有灵,看到这个场景说不定也会觉得放心。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得。只不过,每一次,这样的画面总是会硬生生地刺痛我的眼睛。
          你怎么可以允许自己这么活着,就这样毋庸置疑地活在别人的恩典里?怎么可以?
          你去死吧。我在心里悄声重复着。我努力了那么多次,从我鼓励你打架开始,从我教你抽烟开始,从我坚持要你去念你想学的专业开始,从我要你离开龙城开始——我努力了那么多年,无非是想要提醒你,无论如何你都是独一无二的你,无论如何你不应该放弃成为你自己的那种尊严,你可不可以坏一点儿?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好?你可不可以不要好得那么委屈?你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
          南音愉快的声音又传了进来,“这盘糖醋小排是我和姐姐的,没有放葱的茄子是哥哥的,鱼是爸爸的,妈妈喜欢喝汤,糟糕,忘记告诉他们汤里面不要放芫荽,姐姐不喜欢——你再帮我拿两个碗来好么?在消毒柜里面。可是雪碧你最喜欢吃什么呢?我们刚才都忘记了问你。”
          


          11楼2011-02-13 1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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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什么都喜欢。”雪碧笑嘻嘻地说。
            “怎么可能什么都喜欢呢,总得有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吧?”
            “我真的什么都——最喜欢。”
            “人要有个性,懂吗雪碧——”南音长长地叹气,“不能什么都说好,什么都喜欢,你才这么小,总得敢说出来自己最想要什么东西呀。”然后她又胸有成竹地补充道,“就从大胆说出来你最爱吃什么开始。”
            “我最爱吃——方便面。”
            “被你打败了——那你和我姐姐一起住是再好也没有了。”
            “对的,姑姑家有好几箱泡面。下次你从学校回来,我请你吃。我喜欢把好几包方便面煮在锅里,重点是要混着放调料,那样汤的味道会很特别,我会烧水,会切很薄很薄的黄瓜片和火腿片,我还会把荷包蛋的形状弄得很整齐……”雪碧说得一本正经。
            “好啦,你是专家就对了。”南音笑嘻嘻地,“我也喜欢吃泡面,可是以前我妈妈一直都说那个没有营养,不准我吃。上小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同学家住得特别远,中午不能回家,我们都要放学了,他就在教室里吃康师傅碗面,开水倒进去以后好香呀——我在一边看着要羡慕死了,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了,我就问他能不能让我吃一点儿,结果他说,他只有一双筷子,男女授受不亲。哈哈哈哈。”说完了之后只有她自己在笑。也不知道她觉不觉得尴尬。
            “雪碧你怎么能总是吃泡面呢?你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三婶的声音非常及时地插到了对话里来,“你以后一周至少要来这儿吃四顿晚饭,就这么定了。”
            “你为什么叫雪碧?”三叔好奇地问,“这个名字谁起的?真有意思。”
            尽管白天越来越长,可是夜晚终究还是来了。我把车窗按下来一点点,让四月带着甜味的风吹进来。这漫长的一天总算是结束了。我今天晚上一定会做恶梦的。因为当我在白天遇上了接连不断的事情的时候,就一定会做古怪的梦。我的噩梦情节总是千奇百怪,但是大多数都是两个结尾:一个是从很高的地方坠下来,另一个是窒息。后来我渐渐长大,从高处坠下来的梦就越来越少了。看来小时候奶奶说得有道理——梦见自己从高处掉下来是在长个儿——我的确是再也不会长高了。我总是在某个意料不到的瞬间想起奶奶,其实在我们三个当中,我对奶奶的印象最深,奶奶最疼的自然也是我。爷爷不同,爷爷最喜欢男孩子,西决是爷爷手心里的宝贝。在这点上奶奶比爷爷可爱一百倍。只可惜奶奶去世得早,于是爷爷独占了话语权。他走的时候把他们俩一辈子存的钱都留给了西决——其实也没有多少,不过姿态说明一切问题,我和南音只象征性地分了几件奶奶的首饰——纯属纪念性质的。火上浇油的是,他还交代,要是北北是个男孩子的话,西决得到的钱要分一半给北北,若是女孩子就算了。这个老爷子真是阴险得很,简直和他的大儿子郑岩有一拼。若是奶奶在天上看着,必定会对这个安排火冒三丈的。我能想象,爷爷到了那个世界以后,奶奶一定早就在那里怒气冲冲地候着——让他们俩在那边掐起来吧,我不由自主地窃笑。
            “姑姑。”雪碧在后座上轻声说,“明天是星期一,我好像该去上学了。”
            糟了。被方靖晖那么一搅和,我完全忘记了明天要带着雪碧去新学校报到。我本来以为明天不用早起的。我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去死吧。”然后突然回过神来,对雪碧说:“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呢,我忘得干干净净的。那么我们明天几点起来比较合适呢?不过要是很早出门的话,郑成功怎么办?我带着他陪你去学校见老师总是不大好——”我重新开始自言自语,“不然我顺路先把郑成功放在小叔家好了,小叔他们起床很早,因为小叔有课——叫陈嫣帮我照看他一会儿,我们再去学校——只能这样了,可是我真不想求陈嫣帮忙,又得看她那张阴阳怪气的脸。”
            她轻轻地说:“姑姑,你告诉我要怎么坐公车就行,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不行的。”我从前反镜注视着她的眼睛,“不管怎么说你是第一天转学呀。不能没有大人带着你的,而且我也想看看你的学校、你的老师是什么样的。”
            


            12楼2011-02-13 1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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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不用,我以前也转过学,我知道该怎么办。我自己会上闹钟起床,我把书包都收拾好了,我也会记得穿上新学校发的校服——”
              “雪碧。”我轻轻地打断她,“你知道么,和姑姑在一起,你不用那么懂事的。其实我不喜欢那么懂事的小孩子。”
              她眼睛看着车窗外,默不做声。
              “就这么定了。”我语气轻快,“我跟你去学校,我也好好打扮一下,给你争面子,让你们的同学瞧瞧你有个多漂亮的姑姑——那些讨人嫌的小男生看到了说不定就不会欺负你——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是新来的,你回家一定要告诉我,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
              “你不愿意带着小弟弟去学校,是害怕同学们看到我有个有病的小弟弟,嘲笑我吗?”
              “胡说八道些什么呀?”我心里重重地一震,不安地轻叱着,“我是觉得不方便。”
              “那我明天可不可以把可乐放在书包里带去?”她期待地问。
              “不准!”我干脆利落地说。我现在和她讲话已经不用那么客气,我可以简明扼要地跟她说“不准”,其实这是好事。
              但是紧接着,我发现我这一天的噩梦并没有结束,或者说,我本来认为睡着了才会有的噩梦已经提前降临了。我在我家的楼前面看见了方靖晖。我按捺住了想要踩一脚油门儿撞过去的冲动,打开了大车灯。
              他站在那束明晃晃的、似乎从天而降的光芒中,看上去像个瘦削的影子。这让我想起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站在北京明亮的天空下面,对我一笑,他说:“郑东霓,要不然你嫁给我?”我那时候心里不是没有喜悦的,我得实话实说,我还以为不管怎么说我的好运气来临了,我还以为我终于有了机会开始一种我从没见识过的生活,我还以为假以时日,我也能像一般女人那样和我的老公过着即使没有爱情也有默契的日子。我还以为……那个时候他说:“麻烦你快点儿决定好不好?我只剩下一个月的假期。”看着他挑衅一般的表情,我说:“嫁就嫁,你以为我不敢?”他说:“真痛快,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现在他带着和当初一模一样的表情,坐在我的客厅里,坐在这个我通过和他协议离婚换来的客厅里。想想看,真的是人生如梦。
              “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他不客气地问,“我在旅馆楼下一个说是龙城风味的地方吃晚饭,根本没吃饱。你们龙城的特色原来就是难吃。”
              “对不起,我家没有剩饭剩菜来喂狗。”我瞪着他。
              他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呢?你赶不走我。”
              我脱口而出的话居然是:“你的胃是不是又开始疼了?”——他有轻微的胃溃疡,那是初到美国的几年里日夜颠倒的留学生活给他的纪念。那个时候,我是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若是吃饭不怎么规律,他的胃就会疼,尤其是晚上。可是老天爷,我干吗要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件事呢?
              他有点儿惊讶地微笑,“这么关心我,真感动。”


              13楼2011-02-13 1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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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霓你听好了,就算你愿意,我也不会把孩子交给你,我才不相信你这么自私的母亲能好好对待他——”
                “你没资格要我无私。”我冷笑,“把钱给我,孩子就交给你,你以为谁会和你抢他?”
                “老天有眼。”他也冷笑,“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和你耗下去。我还没告诉你,我们研究所和海南的一个咖啡园签了一个项目,我们帮他们开发新的品种,从现在起我要在国内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了。虽然海南也不近,总比美国方便得多。要和我玩儿,我奉陪到底。”
                “那就耗下去好了,你以为我怕你吗?”强大的悲凉从身体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涌上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就在此时此刻,我其实还想问问我面前这个和我不共戴天的人,他的胃疼好一点儿了没有?我突然间想起来,我们刚刚结婚的时候,有一次我煎肉排放了太多的油——我根本不会做饭,就是那两块过分油腻的肉排导致他的胃在那天夜里翻江倒海地疼。他的手冰凉,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他跟我说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我紧紧地从背后抱住他,用我温暖的手轻轻碰触他发怒的胃部,害怕得像是闯下了滔天大祸。我敢发誓,那个晚上,我想要和他一起走完一生。
                其实他的眼睛里,也有质地相同的悲凉。
                “我走了。”他慢慢地说,语气里没有了刚刚的剑拔弩张,“我后天的飞机去海南。但是,我会常来龙城。有些事情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东霓。我刚去美国的时候,没有全奖学金,我就在那个亲戚的中餐馆里打工。就是那个把遗产留给我的亲戚,我妈妈的舅舅。我很少跟人提起那几年的事情。我不怕辛苦,四点钟起来去码头搬海鲜,半夜里包第二天的春卷直到凌晨两点,都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那个亲戚是个脾气很怪的老头子,人格也分裂得很。不提也罢,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会羞辱人的家伙。三四年以后,他得了癌症,他告诉我,他把我的名字写进了遗嘱里面,分给我对他而言很小的一份。我当时愣了。然后他笑着跟我说:‘你也不容易,千辛万苦不就是等着今天吗?你行,能念书也能受胯下辱,你这个年轻人会有出息。’”他侧过脸去,看着窗外已经很深的夜,“那个时候我真想把手里那一大袋子冻虾砸到他头上去,跟他说:‘老子不稀罕。’但是我终究没那么做,因为我需要钱。所以东霓,不是只有你才受过煎熬。你现在想来跟我拿走这笔钱的四分之三,你做梦。”
                然后他转过身去,打开了门。
                在他背对着我离去的一刹那,我险些要叫住他。我险些对他说我放弃了,我偃旗息鼓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雪碧,雪碧过了夏天就要去念初中,因为她的户口的问题,我怕是只能把她送到私立学校去。一个女孩子,在私立学校的环境里,物质上更是不能委屈,不然就等于是教她去向来自男孩子们的诱惑投降——十几岁时候的我就是例子。所以我必须要拿到那笔钱,谁也别想吓唬我,谁也别想阻拦我。我什么都不怕。
                我身边的夜是死寂的。突然之间,巨大的冰箱发出一声悠长的、嗡嗡的低鸣,它在不动声色地叹气,可能是梦见了什么。
                “姐,姐,赶紧醒来。”南音的手臂慢慢地摇着我的肩膀,像一把勺子那样把她惺忪的、牛奶一般的声音搅拌进了我深不见底、咖啡一样的睡眠中。我一把抓过身边的被子,掩耳盗铃地埋住了脑袋。卧室另一头的小床里,郑成功的哭声理直气壮地刺进来。“姐——”南音重重地拍了一下被子,以及我掩盖在被子下面的脑袋,“你给我起来嘛!你儿子哭了,他一定是要吃早餐,要换尿片。”“帮帮忙南音,既然你都已经清醒了,你就帮我去抱抱他。拜托——”我把被子略微错开一条缝,好让我半死不活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出去。
                “去死吧你。”南音嗔怪道,“自己的小孩都懒得照顾。”她不知道她这个时候的语气活脱就是一个年轻版的三婶。我重新合上了眼睛,睡梦里那种摧枯拉朽的黑暗又不容分说地侵略了过来,甚至掺杂着我刚才做了一半的梦的彩色片段。南音终于嘟囔着爬了起来,她轻微地按压着被子的声响让我有种错觉,似乎我们两人睡在一片厚得不像话的雪地上。然后我听见她蒙眬地下床时似乎一脚踩到了我的拖鞋。
                


                15楼2011-02-13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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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薏就在这个时候来敲我的门。她看上去脸色不好。倒不是委靡,她一如既往的像个交际花那样神色自若,只是脸上有种莫名其妙的阴郁。“能不能和你聊聊?”她宾至如归地坐在客厅沙发里,手里看似无意识地拨弄着仰面躺在靠垫上的可乐。
                  “不能。”我一边给郑成功穿一件干净的小上衣,一面说,“我忙得很。我今天要再去一趟工商局,说不定就要耗上一个上午,中午还要回来伺候这个小祖宗吃饭睡觉,下午要去店里看看装修厨房的进度,要是我不去盯着,那帮人只会成天磨洋工,对了还有,我约了两个来应征的服务生傍晚见面,你上次介绍来的那几个都是什么衰人啊,一张嘴都讲不好普通话。”
                  “郑老板日理万机。”她语气讽刺。接着浴室里传出南音洗澡的水声,她顿时一脸坏笑,“你要是不方便就跟我直说,千万别客气。”
                  “滚吧你,那是南音——怎么我的屋子里就不能偶尔留宿个正当的人么?”我的语气听上去义正词严。
                  “我想和你聊聊。就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正经,吓我一跳。
                  “不介意我一边化妆一边和你聊吧?”我故意装作没注意到她的神色。
                  “你给我讲讲西决这个人,行不行?”她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很低。
                  “有什么好讲的?是个好人,就是无趣。”她那副样子还真是好笑,也不看看自己是多大的人了,还沉浸在陷入情网的少女的角色里面。
                  “我就是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江薏自顾自地说,“他看上去好像很随和,好像很好应付。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特别高兴,又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特别不高兴,东霓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想呢,”我一边刷眼影,一边打了一下郑成功伸向我的化妆盒的小手以示警告,“因为他不那么在乎你——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既不会让他特别高兴,也不会让他特别不高兴,多简单的一件事。”
                  “我只见过一次他真的生气——就是他知道我那时候还有老公。其实我不是故意要骗他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江薏笑了一下,眼光似乎是望着很遥远的地方,“现在想想我还真的蛮怀念那个时候的,至少我可以看见他的真性情。”她显然是像个受虐狂一样满心甜蜜地回想着那段整日打电话但是西决坚决不接的日子,那种心情类似于穿着一双妖娆昂贵的高跟鞋,就算需要寸步难行地忍受它磨出来的灼人的水泡,也还是不肯脱下来——女人就是贱。
                  “那么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你直接跟他说你希望他虐待你好了,反正你乐在其中。”我冷笑。
                  “你能不能正经点儿啊?”她不满地抓起可乐一通乱捏。
                  “轻点儿好不好,”我冲她尖叫,“那个家伙也算是我们家一口人。要让雪碧看到你这样她准和你拼命。”
                  “东霓。”她期待地看着我,“你见没见过他以前交女朋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好问题,你不如直接去问陈嫣。”
                  “我就是想知道他是和谁在一起都这样波澜不惊的,还是只有和我在一起才这样。”


                  18楼2011-02-13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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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终于赢了。”我如释重负地把怀里的靠垫丢到地板上,“居然——郑岩那个王八蛋居然真的是我爸。开什么玩笑!”
                    “郑东霓,别总是一口一个‘郑岩’的。你对大伯总该有点儿最起码的尊敬吧。”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只是他仍旧不转过身来看我的脸,却弯下身子开始系鞋带。
                    “我刚才叫他的名字是为了区分一下,不然上面那句话要怎么说——我爸居然真的是我爸,谁能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啊。”我强词夺理。
                    “这样不好么?”他的背影仓促地微笑了一下,“你想了那么多年的事情终于知道了。看来大妈是对的,她一直都那么坚持。你看见我的手机了吗?”
                    “拜托,你还没老呢。你自己刚刚把它放在兜里的。右边,你摸摸看。”我叹了口气,“还有,江薏那个朋友真的很不像话——就是那个帮我作鉴定的医生。这种事情都是绝对隐私,他居然随便告诉江薏我的鉴定结果,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应该啊,一点儿职业操守都没有——你要当心,说不定江薏和他也有一腿。”
                    “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他无奈地叹气。
                    “我是担心你。”我笑笑,“我认识江薏这么多年了,她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太容易相信别人,我怕你吃亏。”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姐,我走了。”
                    无论如何,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当一个人发现了自己是一对暴力的变态夫妻的亲生骨肉;当一个人需要带着一个即使身体长大心智也永远不会成熟的小孩;更惨的是,当一个人终究明白了有些困境是可以走出来的,但是有些困境不可以,有些残缺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人们忽略不计,有些残缺则永远血淋淋地在那里,但是这个人也还是得继续活下去。
                    我无法想象“继续”这个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正常的小孩越长越大,比如北北,残缺的小孩只能越长越小,就像我的郑成功。婴儿时代,郑成功因为早出生了几个月,可以比北北长得高些,但是第一局的优势转瞬即逝,再过些年,北北会变成一个会唱歌会跳舞会撒娇的小女孩,在北北眼里郑成功就会变成一个有点儿迟钝的小弟弟,她大概会试着跟他交流,但是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再过一些年,当北北成了少女,开始经历又艰难又精彩的青春期,在她眼里,郑成功就一定又变回了婴儿——说不定更糟,她会像雪碧那样把郑成功当成一个会呼吸的可乐。我已经没勇气去想北北成年以后会怎么看待郑成功了,反正这就像是一场实力悬殊得可怕的球赛,北北队的比分一路往上涨,郑成功队那里永远只有一个荒谬的、孤零零的“1”。郑成功是我生的,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永远坐在空无一人的郑成功队球迷区,像个小丑一样为这个永远的第一局加油呐喊,忍受着一个人在看台的尴尬和孤寂——就算是有人愿意坐在我这边我也不会接受的,我不需要那些假模假式的人道主义。想到这里我就怀疑,上苍为什么要让北北和郑成功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孩出生在同一个家庭里,一定是为了恶心我,为了向我显示什么叫“无能为力”。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当然还有最惨的事情,就是,我发现了我眼下存的钱还不够我生活一辈子,所以我要继续去赚。这句话看似简单,没错,我曾经拥有一些从男人身上捞钱的本事,但是现在因为郑成功,我别想再指望男人们了。话说回来,其实跟有些成功钓到金龟婿的女人比起来,我那点儿本事也不算什么——我脾气太坏,又太倔犟,还带着一身锦上添花的暴力基因,没有几个男人蠢到愿意收藏我这样的金丝雀——几年前有过那么一个,是个土财主,快60岁了,秃顶,胖子,酒糟鼻。如果当年真的跟了他,郑成功就不会存在了。我也不是一点儿后悔都没有的,但是我很肤浅,我认为美女就是要配俊男的,我宁愿自己辛苦点儿生活,也不愿意让一个男人只是因为付了钱就有资格糟蹋我的美丽。这点上我说不定很像我妈妈,别看我爸爸——现在这个词我用得名正言顺了——我是说,别看我爸爸后来堕落成了一摊烂泥,但他年轻的时候是个非常帅气的男人。我妈妈终究毁在了她执著的幻象里面,可是说穿了,什么不是幻象呢?
                    


                    19楼2011-02-13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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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南音转过脸,静悄悄地看着我,“问你件事儿行么?你有老公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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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老公的时候,你怎么称呼他的父母呢?”南音认真地看着我,丝毫不理会我的玩笑。
                      “这个——我和他父母总共只见过一回,我就当自己是演戏那样,叫了一声‘爸爸妈妈’,就完事了。”
                      “我——”南音挠了挠头,“那我要怎么办呢?我一想到,只要我们大学毕业了以后我就得叫他们‘爸妈’就害怕。今天我去他们家吃午饭了——”
                      “谁要你去的?”我打断她。
                      “苏远智——”她嗫嚅着低下了头,“他说,他离开龙城回学校的时候跟我说,要我找个周末去他们家,跟他爸妈吃顿饭,因为他们原先,原先只见过端木芳,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突然之间我们就——”
                      “妈的他什么东西,”我一激动脏话就出了口,“这种话他也有脸说出口,南音你傻不傻,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啊——从现在起你其实不是在谈恋爱了,你得学会进退,学会保护自己,你懂吗?”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她脸红了,“这不是重点,我可以去陪他爸妈吃饭的,但是,但是,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喜欢他们家。”
                      “他们对你态度不好么?”我感觉脊背上的汗毛一瞬间竖了起来。
                      “不是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为难地咬了咬嘴唇,“他们家,和我们家一点儿都不一样。他们家的人——除了他爸妈之外还有他奶奶,他们家的人在饭桌上彼此都不怎么说话的。一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问我什么问题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在听我讲话——我还以为是他们不喜欢我。可是后来我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给你举个例子,他爸爸在饭桌上说有个菜不好吃,说完了没人回答他,没人搭腔,他自己好像也就是为了说一句,不是为了有人理他。吃完饭,他奶奶就会一句话也不说地去看电视,就好像房子里的人都是空气。然后我就觉得,他家的人似乎就是那样的,不是喜欢我,也不是不喜欢我,根本就无所谓。姐,在我们家怎么可能这样呢?不管是谁,如果有一个人说菜不好吃,怎么会没有人理他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知道我说得不够清楚。”
                      我默不做声。南音也许不太明白她自己在说什么,但是我明白。在南音的头脑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只有两种,要么喜欢,要么讨厌,她从来不懂得什么叫漠视。她是标准的温室里长大的孩子,这跟物质条件没关系,在三叔的家里,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地对南音好,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地对每个人好——这也是我从小就喜欢三叔家的原因。我能够想象南音坐在苏远智家的饭桌上的感觉,那种觉得自己是个异类的惶恐。在那样一个环境里,似乎所有柔软的感情的表达都是会被嘲笑的——别以为你说几句“生日快乐”“我很想你”之类的话就能温暖他们,他们早就习惯了面无表情,根本不认为自己需要被温暖。那样长大的人甚至和我这种在恶劣环境里长大的人都不一样,我的灵魂里至少还有无数碎裂的缝隙让我强烈的情感渗出来,可是苏远智呢,我打赌他的灵魂里早就在某些很关键的地方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姐,我都有一点儿想问问端木芳,那个时候她到底怎么跟他们家的人说话。”南音靠在椅子上,疲倦地一笑,“怎么可能呢?端木芳早就恨死我了。”
                      我突然烦躁地脱口而出,“你活该,谁让你不看准了人再嫁?”其实我心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难过搅乱了,我不愿意让南音经历这些,换了是我就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能应付这些人,我曾经跟很多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但是不该是南音的。
                      “你也骂我。”她转过脸去,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早知道还不如不说。说了也是自讨没趣。我妈妈整天都在骂我,其实我特别想问问她我该怎么做,可是害怕她骂我。原来你也一样觉得我是自找的。”
                      “兔子,千万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你道歉好么——”我顿时慌了手脚,“兔子,你明明知道我现在在开车我没办法过去抱你——兔子,对不起,我是心疼你你明白吗?”
                      


                      22楼2011-02-13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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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说话,嘟着嘴不看我。
                        “宝贝儿,我不是你哥哥,若是他今天在这儿,一定会说得出很多又虚伪又没用的话来哄你,可是我只能告诉你,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是不可能改变的,最有用的办法,就是学会用他们的方式和他们相处,你能理解对方的方式可是他们理解不了你的,你就占了先机和优势。我不知道这么做好不好,但是总是没错的。”
                        “那么难——”她重重地叹气。
                        就在这个时候三婶的电话打来了。我刚想告诉她我和南音会在外面吃晚饭的时候,就听到她用一种很拘谨的口吻跟我说:“东霓,你马上回家来,家里有客人来了。”
                        我刚想问是什么客人的时候,听见三婶的声音隐约地传了过来,“不好意思,您再说一次您怎么称呼好么?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在家里我们原来一直跟着孩子们管您叫‘热带植物’。”
                        车子熄火的时候,一股凉意才突然间泛上来,面前的车窗把三婶家的楼切割了一半,周遭弥漫着欲说还休的寂静。我说:“南音,真不好意思,本来答应你要请你吃饭,被那个王八蛋搅了局。”我并不是故作镇定,我真的镇定。膝头多少有点儿打颤并不能说明我怯场,我只不过是全神贯注而已,像少年时参加运动会那样,全神贯注地等待着裁判的发令枪。
                        “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这些小事情做什么?”南音担心地端详着我,声音都微微有点儿发颤。紧接着,在我想要下车的时候,我听见了她手心里手机的按键声。
                        我“砰”的一声把车门重重地关上,吓得她打了个寒战。我狠狠地盯着她,“你在干什么?”我的声音听上去变得有些轻飘飘的。她软软地说:“没干吗——我,我给哥哥发条短信,要他马上回家来。”
                        “你敢!”我厉声说,“绝对不行,不能让他回来——”“太晚了姐,我那个短信已经发出去了——”她故作撒娇地冲我一笑,可是没笑好,脸颊僵硬得像两块小石头。
                        “别他妈跟我扮可爱,老娘不吃你这套!”我用力抓起了外衣,“下车啊,发什么呆?还等着我给你开门不成——才多大的人,就像长舌妇一样。”
                        “喂,别那么粗鲁好不好呀?”她一边下车,一边冲我翻白眼儿,“你不要这么凶神恶煞的嘛,搞得像是要上去拼命一样。”
                        我本来就是要拼命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轻轻一笑,骂这个小丫头两句,权当是热身了。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进门只能看到他的侧面。我并没有来得及和一脸担忧的三婶对视一下,就看见了他面前的茶几上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是那杯茶让我火冒三丈的,于是我脱口而出:“你还给他倒茶做什么?三婶,你就该报警把他轰出去。”我能想象三婶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才把这个人渣当成客人。
                        “东霓。”三婶责备地冲我使了个眼色。这时候郑成功那个家伙居然从沙发后面探出了脑袋,慢慢地爬到那个人渣的脚边,毫无保留地仰着脸看他。他弯下腰把郑成功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他居然,居然有脸当着我的面把他的下巴放在郑成功的小脑袋上磨蹭——他残留的胡楂果然逗笑了那个认不清形势的叛徒——岂止是逗笑了,郑成功简直是一脸的幸福。
                        他终于转过脸正视着我,他说:“东霓,好久不见。”
                        “少他妈跟我来这套,方靖晖,别用你的脏手碰我儿子。”我恶狠狠地看着他。
                        “他也是我儿子。”他不紧不慢地看着我,“而且,你为什么告诉你们全家人他叫郑成功?我从来没同意过他跟你姓,我给他起的名字叫——”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用手指抚弄着郑成功的脸,像是预料到我会做什么,所以提前挟持了这个人质。
                        算了,我还是不要发飙,不要动手,也尽量不要骂脏话,他是有备来而的,我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我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从他手里拽着郑成功的两条胳膊,打算抢过来,他一开始还紧紧抱着郑成功不肯松手,这个时候三婶的声音焦急地从我们身后传过来,“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这样孩子会疼的——”像是在回应三婶,郑成功就在这时候“哇”地哭起来。于是那个人渣脸上掠过了一丝恍然大悟的不舍,把手松开了。我就趁着这个时候,用力地拎着郑成功,把他拖到我怀里。有什么要紧,反正他已经觉得疼了——我生他的时候受的苦比这多得多,这点儿痛不够这个小兔崽子还的。
                        


                        23楼2011-02-13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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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来越近。鲜红的条幅上面说,阳城的人民提醒我要注意安全行车。我索性不去想我过一会儿到底要怎么应付了。反正,再怎么难挨都还是会过去的。就像那个时候考大学,心里再怕,再恐怖,也还不就是应付那么两个小时,铃声一响,考卷一交,无论如何,两个小时而已,天反正不会塌下来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非常想给郑南音打个电话。我想听听她的声音,好像任何事情到了她那里都可以被说笑着解决,一切都是元气十足的,都是光明磊落的。
                          可是她的手机没有人接听。想来她很忙——她和她的同学们此刻正忙着在家乐福门口扯大横幅,说是要集齐抵制法货的万人签名,一定热闹得很,听不见手机也属正常。昨天我告诉她,我要到阳城去接我表哥的女儿。她大惑不解地问:“你的什么?”我重复了一遍,“我表哥的女儿。”“谁是你表哥?我怎么不知道?”她又拿出了那副招牌式的无辜表情。“我表哥就是我舅舅的儿子。”我非常耐心地解释,像是在扫盲。“我不认识你舅舅。”郑南音理直气壮地说。“你当然不认识我舅舅。”我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儿,“我舅舅、我表哥都是我妈妈那边的亲戚,你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那他们到底算不算是我的亲戚呢——”她非常困惑。“这个——”我其实也被问住了,犹豫了一下,“我觉得应该算。”
                             “那么,那个小姑娘为什么要到龙城来呀?”她问我。这个时候我们的身后有同学叫她:“郑南音,你快点儿来看看这里的颜色,用哪个好——”“来了!”她答应着,冲我挤了挤眼睛,“你等会儿再给我讲她的事儿,我现在忙着呢。”
                          是这样,昨天下午,郑南音大小姐带着她的七八个同学,浩浩荡荡地杀到我家。因为他们看中了我家空旷的客厅——足够他们把那几条将会布满签名的横幅从地板的这头平铺到那头。颜料、马克笔也丢得到处都是,争论这里那里该画什么的声音不绝于耳。我家郑成功倒是对眼前的场景颇为兴奋。原本坐在地板上,一点点努力地蹭到横幅的边缘,一脸深思熟虑的表情。一个女孩子就势抱他起来,把他的小手放在了颜料碟里,“来,小弟弟,也算你一个签名——”说话间,郑成功绿色的小手印就按在了洁白的布条上。于是他就兴奋了,在我一眼没看见的时候,果断地把这只颜料未干的绿色小手拍到了墙壁上。
                          我一边给郑成功洗手,一边盯了郑南音一眼,“你至少应该先打个电话给我吧?”我压低了嗓门儿问她。
                          “不打电话又怎么样啊——”她嫣然一笑,“这可是爱国行动,你能不支持么?”
                          “我当然支持。”我灵光乍现,“那么上个礼拜你要我买给你的Kenzo香水怎么办?不买了,我们也一起抵制了吧?”
                          “香水——”郑南音眨了眨眼睛,毫不犹豫地说,“Kenzo是意大利的牌子,为什么要抵制啊?”
                          “你等一会儿自己去百度好了。”我忍无可忍。
                          “不用百度,”她挥挥手,“Kenzo不是法国的牌子,不可能,一定是意大利的,必须是意大利的。所以你答应了的事情就要算数,你还是得给我买。”
                          “郑南音,你面对现实好不好——”
                          她突然尖叫了一声:“哎呀糟糕了,刚才没听见,是我老公的短信,我去回电话了——姐,人结了婚果然就是不自由,你说对不对?”
                          “我会去找你老公来给我重新刷客厅的墙。”我对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补了一句,只可惜,她没听到。
                          不过无论如何,想起她来我总是可以微笑。虽然这种转瞬即逝的微笑没有办法阻止我胸腔那里越来越紧的感觉,我的心脏像面鼓那样乐此不疲地敲打着。这个名叫阳城的地方看上去真是令人恍惚。又熟悉,又陌生。因为那里陈旧的感觉就像是我童年时候的龙城,没有很多高层的建筑,楼房的式样看上去有点儿老,街边上的店面都那么小,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我自己置身于一个很多年前的场景。我的车前面“忽”地跑过去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我赶紧踩了急刹车,轮胎在地面上擦出一声尖锐的响声。那个小女孩丝毫不知道刚刚和她擦肩而过的就是危险,她张着两只手,两个小辫子在耳朵边上甩着,她快乐地往前跑,似乎所有的危险都会因为她的轻盈而退避三舍。她这么急切,是因为前面支着个黑色的、手摇的那种炉子,卖爆米花的小贩。在龙城,这种古老的爆米花的炉子早就消失了,我有那么多年都没再见过,原来它在这儿。她的模样分明就是五岁时候的我,心急地捏着奶奶给的两角钱,穿过灰暗的楼群,去买爆米花——当然了,那时候我的身后有时候会跟着一个两岁的小弟弟,他跑得太慢了,我总是会不耐烦地把他甩在很远,他就总是一声不吭非常努力地追着我,紧紧抿着小嘴儿。往往这个时候奶奶就会从二楼探出头,无奈地冲我喊一声:“东霓——当姐姐的没有个姐姐样子,要带好毛毛呀——”没错,“毛毛”就是西决,只不过自从奶奶走了之后,就没有人这样叫他了。
                          


                          26楼2011-02-13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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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小女孩的母亲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她,乱七八糟的发髻上还插着一根织毛衣的竹针,她还不忘了恶狠狠地拍一下我的车盖,“会不会开车?要撞人了!”若是在平时,我一定会打开车门跳出来,和这种恶女人理论一下。但是今天,算了,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奶奶,因为我重新看见了小时候的爆米花。
                            我要去的那个地址,应该就是这一带。鼓楼街15巷。眼前延伸着这么多的巷子,曲折,狭窄,我弄不清楚。写着地址的便笺纸在我的手心里微微发潮了。下午的明朗阳光就在我眼前的地面上径直泼洒着,毫不犹豫,毫不做作。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她。
                            她站在离我不远的一条巷口,背上背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她很瘦,整个身子都是细细的,虽然我不知道像她这样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到底怎么样算是标准,我还是觉得她太瘦了。我的车慢慢地靠近她,她就在我的眼前越来越清晰。她不是那种漂亮的,或者精致的小女孩。可是她的眼睛非常大。大到让我猛然间看到那张瘦小的脸的时候,只记住了这对眼睛。她的鼻梁很低,所以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东西把那两只眼睛分开,感觉不那么像个真人,更像画。她也在环顾左右,寻找着来接她的人。她碎碎的刘海儿跟着她的脸左右晃动,一起晃动的还有她很随便地搭在肩膀上的辫子——我真不明白她的头发怎么会那么少,全体都扎起来了还只是细细的一束,可是,很适合她,让她看上去更像一只很沉默、对周遭一切喧嚣都很无所谓的小松鼠。我把头探出车窗的时候,她也正好转过脸来看见了我。于是,她对我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很显眼的虎牙。
                            “雪碧。”我叫她。
                            她不说话,只是用力地点点头,有些迟疑地靠近我,右手紧紧地攥着她书包的带子。我这才看清楚,她那件说不上是灰色还是粉色的衬衣袖口有些短。她只要一用力,那袖子就会紧紧吸住她细得危险的手腕。我下了车,打开后座的门,“把你的包放在这儿好了,你所有的东西就是这些么?”
                            她还是不说话,还是点头。我真高兴我可以帮她安置这个包,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我到底该不该拥抱她一下。“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次,还记得么?”我问。
                            她皱了皱眉,然后摇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后来,直到很久以后的今天,我都觉得,雪碧最可爱的表情就是有点儿羞赧地皱眉的时候,不自觉地,一道眉毛高,一道眉毛低,脸上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甜美。
                            “系好安全带,我们上路了。你要是中间想去厕所,或者想买饮料就告诉我。”
                            她依然只是点头而已,把她怀里那只很旧的绒毛小熊也一起扣在安全带里面。那只小熊看上去很有年头了,说不上是咖啡色还是棕色,脚上还有个补丁,只不过,可能真的是因为年代太久的关系,两只漆黑的眼睛被磨得有了些温润的活气。
                            “这么大了,还在玩小熊呀?”我笑笑。
                            她突然非常严肃地拍拍小熊的脑袋,“他是我弟弟。他叫可乐。”她的声音有点儿特别,有一丝丝的沙哑,可是又很清澈。
                            我笑着问她:“那你知道你该叫我什么吗?”
                            她静静地说:“姑姑。”然后她低下头去,非常认真地指着小熊,说,“可乐也要叫你姑姑。”然后,又是灿烂地一笑,有点儿羞涩,“你别看他不会说话,他什么都懂得的。”
                            “好的,欢迎你和可乐来我们家。”
                            这个时候手机又开始唱歌了,自然是西决。我告诉他雪碧现在在我的车上,简短说了几句,就收了线。我发现雪碧在专注地凝视着我。她全神贯注地看人的样子真的非常奇异,聚精会神的时候就好像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蓄势待发地燃烧一样。
                            “你男朋友吧?”她又是有点儿羞涩地一笑,是她们那个年龄的小女孩特有的,谈起男生时候的羞涩,掩饰不住的好奇和兴趣。
                            “乱讲。”我无奈地笑,“是我弟弟。你到底该管我弟弟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想叫他什么就叫他什么。”真要命,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样拿出长辈的语气和小孩子说话。
                            “你明天就能见到他,我弟弟,”我接着说,似乎是为了避免尴尬的沉默,“不只我弟弟,还有一大家子人,我三叔的一家三口,还有小叔的一家三口。三叔的女儿就是我妹妹,她在上大学,我觉得说不定你们俩会聊得来;小叔的女儿很小,才刚刚出生几个月,是我们大家的宝贝儿。当然了——”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在全神贯注地抻着可乐的耳朵,似乎是要那只熊和她一起记住,他们将要面对的家庭。
                            


                            27楼2011-02-13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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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了,”停顿之后,我继续说,“别担心,你用不着每天和这一大群人生活在一起。你会住在我家,我家人很少,地方足够大,你会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家里只有我和我儿子,我儿子只比小叔的女儿大一点点,也是个小家伙——”我对她一笑,“他就要过一岁生日了。你的生日是年底,对吧?今年的12月24号就是你的十二岁生日。是你爸爸电话里告诉我的。”
                              她惊愕地抬起眼睛,“我还以为我爸爸根本不记得我的生日。”
                              “明天我带你去逛街,给你买新衣服,”我换了个话题,“你这件衬衫的袖子都短了,人在你这个年龄,就是长得特别快。”
                              “不是。”她打断我,脑袋一歪,细细的辫子在脖子周围打着转儿,“我外婆跟我说,来接我的姑姑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连外国都去过了,人也很漂亮很会打扮,所以我外婆特地从养老院里打电话给我,要我见你的第一天穿得漂亮一点儿,穿上我最贵的衣服,不可以被你笑话——我找来找去,最好的一套衣服就是这件了,可惜衬衫是五年级的时候买的——没办法只好穿上。”
                              “你倒真是听你外婆的话。”我又一次成功地被她逗笑了,“你最亲的人是外婆对不对?要不是因为她身体不好了只能去养老院,你也不会被送到龙城。”
                              “不对,”她再一次坚定地晃晃那根生动的辫子,抱紧了可乐,“我最亲的人是外婆和弟弟。不一样的,外婆是大人,外婆什么都教我,可是弟弟不同,弟弟是熊,很多人类的事情怎么解释他都不明白,所以我得照顾他。”
                              “非常好。”我笑得差点儿握不住方向盘。车窗外面,黄昏无声无息地来了。一点儿预兆都没有,就把我们这些在夕阳的阴影下面营营役役的人们变成了舞台上面带些庄严意味的布景。雪碧的脸转向了车窗外,轻轻地把面颊贴在玻璃上面,痴迷地盯着外面被晚霞染红的公路。其实确切地说,不是晚霞染红了公路,是公路变成了晚霞的一部分。
                              “好漂亮。”雪碧像是自言自语,然后她用左手捏捏那只小熊的脸,右手晃了晃他的身体,很奇怪,那只绒布玩具就在这微妙的一捏一晃中有了点儿欣喜的神态,至少是手舞足蹈的感觉,于是我知道,他们俩这是在对话了,可乐也认为眼前的景色的确不错。
                              “喂,雪碧,你外婆,或者你爸爸,或者你们阳城的所有这些亲戚们,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姑姑是个坏女人呢?”我突然间没头没脑地问。
                              “我外婆只说过,漂亮的女人大多数都是坏女人,所以我不漂亮,是好事。”她眨眨眼睛。
                              “你是在夸我么——”
                              因为有了雪碧和可乐,这趟回程远远不像来的时候那么漫长。
                              抵达龙城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我把车停在三叔家的楼下,叫雪碧等着,自己上楼敲门,去接郑成功。三叔出差去了,郑南音在学校,客厅里只有三婶一个人看电视,越发显得空荡荡的。
                              “三婶,就你一个人啊?西决呢?”我承认,看不到西决我有点儿失望,因为每当我心情有些复杂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迫切地想和西决说说话,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话也行。
                              “他今天晚上得看着学生上晚自习。”三婶站起来,从屋里面把郑成功抱出来,放进客厅的婴儿推车里面,“你接到那个小姑娘了?”
                              “嗯。她在下面,今天晚了,明天带她来。”说话间郑成功睡眼惺忪地挥舞了一会儿他的小拳头。
                              “她到底会在龙城住多久啊?”三婶一边问,一边在摇篮上方盖上一条小被子。
                              “我也不知道。我表哥从她出生那年就在闹离婚。家里常年都是鸡飞狗跳,根本没有人能照看这个孩子,后来我表哥又去了外地,她一直都是在她外婆家长大的,现在外婆也瘫痪了,只能去养老院——我们家所有这些亲戚,互相都在踢皮球,要是我现在不管她,一转眼就要学坏了……”三婶摇了摇头,“作孽。”
                              “对了东霓,”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今天我发现,小宝贝儿右手的手掌心和指头上起了好多小红疹子。不大像湿疹,有点儿像过敏或是被什么东西刺激了,我记得南音小时候也起过类似的东西——”
                              


                              28楼2011-02-13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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