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纲吉望著阳台底下的云雀,微愣地张大嘴,透露出少许预料之中的意外。
对方的衣著很简单,仍然只有单纯的黑与白,但在早晨阳光的映衬下,那似乎又稍稍显露出和既往印象不太相似的精神。可或许,有些不一样的却是他看待周遭一切的目光。
「醒来了?」
云雀问道,声音不大,却是纲吉能够听清楚的恰好音量。
「嗯、嗯——」
纲吉有些错乱地含糊回应道。
「云雀呢?云雀怎麽会这麽早来?还有——为什麽会知道我在这里?」
「只是有些事,忘了和你说。」
云雀挑了眉,没有正面回答纲吉的疑惑。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原本任务就不是什麽太麻烦的事,会待这麽多天也只是趁此休假。」
「我昨天和总部交代返回的时间,没有特别说明遇见你的事。那些遇见你的家族应该也不想透露你所在位置的风声,但为了避免麻烦,你还是早点离开这里会比较好。」
接著云雀的眼里似乎掠过些许的疑虑,他看著纲吉尚未下定决心的模样,沈吟许久,跟著轻声继续说道。
「所以,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云雀的问话使纲吉明显露出震撼的神情。
他麻木地缓缓摇头,动作中有些尚未确定的停顿。
「这样…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事……」
「我无所谓。」
云雀全然不在乎地回道,像是早预料纲吉会有这层面的担忧。
「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去,可是只有那里,才是你最终的归属。」
「不…不只是那样…我完全没办法…」
「你到底在害怕什麽?草食动物。」
纲吉霍然瞪大了眼,为了那很久以前,一直都脱不去的称呼。
当周遭许许多多的人转以首领代替原先纯朴的腻称时,又有多少人,除却那些最为亲近的同伴,还有多少人,记得往常的自己?
「我…」
他该说什麽才好?对於这抹不容亲近、却总在重要时刻拉了自己一把的特殊存在——
这麽、总是让他无地自容的存在——
「云雀会知道我一直以来期望的事物是什麽吗——?」
「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为什麽还能这麽理所当然地——」
「可是我、我还是好希望有人能真正懂——」
纲吉抗拒的吼声没有使云雀有瞬间的情绪转变。
他依旧固执地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认真地看著纲吉,然后,很轻很轻地,用唇形描摹出一个字词——
麦田的捕手。
纲吉一瞬间突然忘却了说话的能力。
他没看错,即便那只是眨眼之间的微小动作,可是他没漏看过。
为什麽、为什麽他会懂得?为什麽他会知道?
「你的梦想、你的痛苦、你的坚持,那些事情,我都没兴趣知道。」
「在我眼里,你始终只是徘徊於悬崖边缘,茫然望著底下枯萎的黑麦田,尽管一切都是自己虚构出来的憧憬,你还是固执想要完满它。」
云雀凝视著纲吉,缓缓地说道。
「谁也拉不开你,就算是小婴儿以及那群草食动物也不能。」
「但是我和他们不同,我一点也不想唆使你换掉那些无聊的梦想。」
「而我所能做到的,就只是——」
在你的身边
那怕你要堕入悬崖下湮灭的虚无中
我也会陪你一同坠入
然后,赶在你之前
在你被恐惧的黑暗吞噬前,比你先一步抵达深渊
我会用自己的双手准确地接住你,绝不会让你有任何机会受到伤害
纲吉用手掌掩住耳壳,他已经不敢再继续承受了。
比任何坚贞的誓言还要更令人动容、比任何缠绵悱恻的情话还要更令他动心的——
纲吉忍不住一阵幼兽似地抽噎,他用衣袖一遍又一遍来回地抹著自己模糊的眼眶,但这些旁徨这些脆弱的情绪,都只是更让他做好觉悟。纲吉抬起脸,然后眼神无比坚定地望著云雀,毅然决然地伸手握住隔阂的栏杆,一个使劲爬上不平衡的支撑上,他无法克制地摇晃著自己不稳的身躯。
「那麽——」
纲吉朝底下有些错愕的云雀喊道,尚未拭去的破碎泪光在他近乎金色的瞳中,闪烁著坚定的光芒。
「这一次,你绝对要牢牢地接住我——」
然后他扑身的时机很突然,几乎就在尾音尚进行的瞬间,纲吉矮身跳了下来。因急速而生的逆风在他耳边翻成唰唰的杂音,风压使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但这一切都是奇妙的感受,他感觉风像是沁入自己的体内,从未感受过的凉爽与逐渐壮大的心扉撞击声,都让自己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美好。
那该怎麽形容?
就好像是,从牢笼的桎梏突围而出,重新开始人生的喜悦——
接著他感觉到自己落入一个怀抱,有著阳光照暖的清新气息,有著云一般、不可掌握、不能追踪的独立特性,那是他怎麽样也无法逃避的存在。
「回去吧。」
云雀拥著他,他发觉自己的脸恰好跌入云雀的颈窝间,那麽亲腻的位置。
对方抽出手,以彷佛要揉入体内的力量,按压著纲吉的头发,接著他听见一声淡淡的叹息,感觉到细微的痒意,云雀正没放轻力道地吻了吻他的额角。
云的守护者稍微松开拥抱的紧迫,凝视著纲吉,然后缓缓牵起唇畔的笑意。
「和我一起。」
纲吉没有回答,只是回应一个,浅浅的微笑。
「走吧。」
无论此后还会有多少的苦难要去承受,无论未来是否会感到懊悔的沈痛。
但是此刻的我,情愿将生命寄托於眼前的简单直觉。
如果是你、如果是你在我身旁,我愿意相信这些易碎的虚幻。
在那片牵系冀望广邈的麦田里,我了解自己不会再是孤身一人。
因为有你。
就连那些俗世的象徵,都不再是罪恶的黑麦田了。
只因为有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