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暑假里的日子就是感觉热,连大厅里原来凉笃笃的方砖也要出汗了,一把纸扇摇啊摇的,扇出来的风也是个热。在家里时间耽长了也总想到大门外去溜一圈子,所以趁着还没吃中饭的当儿,我悄悄地一个人闪出门外,带着这把圆形的纸扇踩着小石子路面,沿着树荫走到了巷子笃底桥堍边的裁缝店阿六家去坐一会儿。
裁缝店铺是他自家的老式木结构房子,一排四扇塞板门只下了两块,卸下后的门板叠在一起靠在了门外斑驳的粉墙上。沿街一走进去就是店铺,往里跨过门坎就是一间客堂,平时吃饭、烧饭炒菜也在这一间的。客堂的花窗边上有扇小门,开出去就是一级级光滑溜溜的石级,斜下去直通河面,客堂尽头的一扇门里面就是房间了,我们平时不进去的。而这三间沿河的一面都是一排雕花木窗,窗子开开来可以看见外面的一条小河河水日日夜夜潺流不息,原来阿六家一直是典型的枕河人家啊。
阿六已是刚冒出五十的年纪了,瘦脸尖鼻,脸皮已有点发皱,尤其是一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一条条蛮清爽的。有几根花白头发硬是顽强地钻出了头皮竖在头发稀疏的脑瓜子上,脸上写着半面孔的苍桑,说明他半世人生过过来了。阿六的大名不是他在家排行第六的意思,而是他右手的小指边上多长了一只小指出来,有含“六指”的意思。
我一脚踏进了他店里的时候,他正巧背着窗台在下功夫熨烫给谁做的一件女式新装呢。他穿了件白色的老老头汗衫,细长的头颈里荡了根一折两的皮尺。右手里持了一把紫砂茶壶,这不,正小心地用嘴“咕咕”地满含了一口水,瘦脸的两腮一时间涨得鼓了起来,脸也变形了,本来就小的眼睛是更加眯成了一条缝。他上身往前倾斜着“哺“地一声,嘴里满满的一口水喷出嘴来,全部变成水雾均匀地轻轻落到桌台板上的衣料上,变了形的脸又瘦了下来。他放下紫砂茶壶,再转身到里间从炉子上取下了一只老式的熨斗,将它发烫的一面来来回回地在衣料上移动,台板上面立即发出了一阵"呲呲"的声响,蒸汽随即弥漫开来往上升腾,连悬挂在他头顶上方的一只灯泡也一时半会儿看不见了。等到蒸汽弥散后再瞧那件碎花衣衫时,越看那件花衣衫越加地服贴挺刮了。
我曾听姨妈讲过,前几年她曾把阿六请到家里去过的。阿六带了他的吃饭家什:剪刀、尺子、花色线圈、弹线袋和几根缝衣针----一个小小的包袱就住进了姨妈家里,一日三餐是吃姨妈家的。他接的活是做中式棉袄和几件棉袄罩衫。手工缝衣的速度相当慢,还要做一对对盘花的纽扣,而且每件衣裳的纽扣是要不一样的花式的,一天下来能缝成两件罩衫就算手脚快的了,所以阿六住在那儿要有半个月光景呢。
我其实最喜欢看阿六弹白线了,一段料子平铺在台板上,他小眼珠转转就想好了丈量的办法来,只见他熟练地取出一个小布袋子,袋子里装着白色的滑石粉,有根长长的线穿过其中,他只要轻轻拎起线的一头,再一放,好,衣料上已构出了一条白色的线影子来,就象是我们学生子用铅笔划直线差不多吧。等到他将衣料上的要紧部位全弹上了线影子后,他就开始往洋机边上的一只三脚凳上一屁股坐了下去,这一坐就是挨到吃饭顿头上也不会睬你的,他非得完工了才歇脚。他是这一带出名的好裁缝,所以我们这一带住户要想赶时髦做件新衣服全作成他的生意的。阿六将手里的这件衣裳用丫叉叉到了窗边的竹杆上,象看艺术品一样的眯起双眼欣赏着刚烫好的花衬衫,鱼尾纹开始一条条显出来了。是啊,阿六用一针针一线线、划划剪剪烫烫做出来的就是艺术品,点缀老城街上那流行时髦的花衣裳总归凝聚了他的创作灵感的。
“噢嗬”,这声音响得太突然了,吓了我一跳。只见阿六的细头颈往上伸了一伸,转过身子脸朝外,嘴里的一口痰弧形地飞出雕花格子的窗外,落在了潺潺流动的小河里。
我想:啊呀,要好格来,河里假使正巧有只小船经过呢?阿六哪哼不讲卫生格?
我也就瞪出了眼珠顺便望了下窗口,有点褪色的红色雕花窗子外有几根绿色的爬山虎叶子钻了过来,窗口里面的上方横了一根竹杆,竹杆左边挂了两件藏青色的中山装和青年装,排过来还晾了几件女式花衬衫。这里的窗口正巧对着河对面的人家,那家人家已经象是要开饭了,窗边的台上有几只盛满小菜的碗冒着热气,一个扎红头绳的小女孩正趴在窗台上嗑瓜子,那嗑出的声音、吐壳的声音传到这里听得清清爽爽。瓜子壳也慢吞吞地飘飘洒洒往河里掉,随波逐流往下游流去了。一个长得清秀细眉的巧妇正在她家沿河的石级上搓衣服,别转了头朝着她家石级上面开门的方向看着,还拉长了细气柔糯的嗓门和谁搭话呢:“奈说呢?啥咯来,俚是一经格常该,阿哟哟,奈讲讲看吧,腻嘴刹脱哉哟!”
噢,我弄明白哉,原来阿六是拿小河当作阴沟的?对岸人家在洗衣裳,阿六吐了口痰,人家心里啥个味道?怪不到人家要讲呢!我再回过头来寻阿六,他倒好,一边笃笃定定地抽烟一边竖起耳朵在听对岸的声音,还挤了下眉头偷偷瞄了眼河对岸傻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一种若无其事和他混身不搭界的模样,但尖鼻子上还是冒出了点点汗汁,那鱼尾纹开始一条条又爬出来了。
我也要回家吃饭了,便悄悄地溜出了阿六家的塞板门---他也就下了两块门板,还有两块门板是一年四季不下的。我边走边想:住在这里的枕河人家大概就是这样生活的:一边在河里洗衣服,一边又在河边刷马桶,一边到了夏日小孩子就在河里忽河浴,一边又将河当作阴沟撒这倒那的一点也不讲卫生了……没想到身后传来了阿六对他家婆讲的老烟枪声音:“奈也弗看看格,河水是流动格,几花清爽得来,大惊小怪啥哇,阿要滑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