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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 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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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 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三)

   林贤治
 
  上接一、二 

三   枝 叶 (上)

别林斯基曾经指出,沙俄文学批评特别注重爵位制。其实择地皆然,只是东方国家相对显得更加势利罢了。在中国,身居高位历来有助于文名的传播,这是为一个传统的权力中心社会所决定的。五十年来,由于文艺和出版机构实行集中管理,整套行政等级体制实际上相当于“爵位制”;文化官员完全可以利用职权,而不是凭借作品为自己积累文学资本。从前的政治运动固然使一些作家和作品升沉无定,近年的商业炒作,包括行内人操办的各式座谈会,也都一样可以使作品的价值错位。文学评论在权力和金钱的持续的操纵之下,已经到了无耻的地步。

同权势相比,普通个人的批评意见将是无足轻重的。但是,我们仍当强调一个基本立场,就是回到文本中去。重视文本,并不等同于形式主义的文本分析。在这里,应当承认,形式主义批评着重文本结构中的每个部分的孤立观察不无意义。文本的重要性,在于它使我们撇开一切命令,禁忌和诱惑,专注于实质性研究,不但研究形式的因素,而且研究落在每一部分形式中的内容:思想,感情,人格,个性,时代,传统,不仅仅是经由组织的意象和材料。重要的是精神指向。过去,我们长期遵奉一种所谓“现实主义”——其实是客观主义——的信条,囿于机械唯物论的说教,把对外部世界的“镜子”式的反映看作是作品意义的全部,完全忽略甚至根本取消了作家的主体性和主动性。又有“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所谓“两结合”的方法,以长官意志和文件精神误导和取代现实世界的真实反映。其实,无论纯粹提供社会历史的画面或者加以逻辑的说明,都不是文学艺术的特殊功能。文学的特点,除了历史的因素,还因为它是美学的和道德的,而且是主要因素。因此,文本分析应当是一种综合分析。不同角度和不同途径的分析,最终将通向综合。于是,我们可以穿过用心编造的材料结构,发现作家主观精神的每一个活跃点,他的内部世界,他与周围环境以致人类生存的全部关联。我们必须确定文学批评的以人生为坐标的新的指数,惟其如此,才能摆脱官方意识形态的影响,超越专门家的狭隘的学术领地,从作为精神生成的本原出发,揭示文本的不同性质及其真正的价值所在。我们有理由期望我们的作家和文学的第二河床,承载人类自由进步的潮流,而不是污泥浊水。

 

刘白羽、秦牧、杨朔,是一九四九年以后,整个艰窘的五十年代里第一批集中试验抒情散文的人。

从选材到写法,不能说他们没有各自的特点。比如刘白羽喜欢记述“英雄时代的英雄生活”,而且总是通过一种英雄主义把战争时期同建设时期连结起来。他不会关注那些琐细的日常生活,因为在他看来,“勇敢,搏斗,急流勇进,这样才是我们的生活”。在他的散文中,活跃着一个红色意象群:春天,早晨,太阳,火焰,大海,崇山,激流等等;由于他总是以革命之骄子自居,因此没有那些缺少革命资本而偏要歌颂革命者的矫糅造作,而能以霸气出之,纵意挥洒。秦牧在行文方面同样使用赋法,像《社稷坛抒情》《土地》等便如此;不过,采用的材料更多的是现成的时事要闻,此外是借用熟典,或是花鸟虫鱼之类,歌颂的是新人新事。“中心生活”的匮乏,反而成就了一种特色。杨朔惯用比兴,以小见大,讲究意境,刻意经营。他写“三面红旗”,“反帝防修”,很少刘白羽式的直接议论;偶或出现“画外音”,也都极其简练。对于散文,他是当古典诗一般制作的:精巧,点染,留有余韵。三人的作风确有差异,但是彼此运思的一致十分惊人。他们的作品,明显地同属于“教训文学”。作者乐于充当文学侍臣,在一个癫狂的,充满谬误的时代里,热衷于正统意识形态的盲目乐观的宣传和说教。在这里,首先谈不到作家的敏感和勇气问题,因为他们决意委身权力政治,因此不可能具备独立的心智,甚至起码的良知。刘白羽的名篇《长江三日》,记乘坐江轮游赏三峡山水,驰目骋怀,诗情洋溢;其时正值红旗漫天,饿殍塞途之际,史称“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秦牧的代表作《花城》,也是三面红旗的赞歌,并非风俗实录。杨朔的《蓬莱仙境》《海市》等一组还乡散记,其粉饰之严重,与“彭大将军”的还乡报告及搜集的民谣适成鲜明的对照。



1楼2006-05-07 23:42回复

    在《大题小做集》自序中,邵燕祥一再引用了帕斯卡尔《思想录》里关于“人只是一根芦苇”的一段文字,然后表白说:

    人之贵有思想,乃因思想是独立的、自由的;独立思想来自独立的而不是依附的扭曲的人格,

    自由思想,来自自由的而不是禁锢的奴役的精神。为了能够思想,哪怕会像脆弱的芦苇一样折断,也应是在所不惜。思想会使人的如芦苇一样脆弱的生命变得有力,面对“凶手”而高于“凶手”,面对死亡而超越死亡。

    我想,即使不能成为帕斯卡尔所指意义上的“会思想的芦苇”,至少我也该做一根会唱歌的芦苇,在晚秋时节唱出心底的悲欢和身历的沧桑,做一根发议论的芦苇,在阵阵疾风中倾吐出肺腑之言的真话吧。

    做会思想的芦苇,发议论的芦苇,这就是邵燕祥的全部。思想是一种病,它能使芦苇坚韧,锋利,同时使芦苇苍老。芦苇最本质的部分,水中那清脆柔弱的部分,则由诗人从内面给自行扼杀了。我们除了从他的杂文中接触到了一种为别的批评家所缺乏的浸润般的诗意之外,很少再见到前期那样分行的型态;惟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撰写的散文小品中,重见他的诗人的才思。不过,此等文字数量极少,仅《纸窗》《东车站》《冬日的花和鸟》《月当头》《自然风》《夕阳》《黄鼬》《高秋》《人烟》等篇什而已,然而简直篇篇精美。大约酷爱议论的诗人,此刻,已经把它们当做战斗之余小憩一般的笔墨了。

    命运即风格。艺术,由来和人生一样残酷。为了抗击风暴,一支芦苇,帕斯卡尔式的芦苇,当是怎样地改变着自己啊!

    王蒙的改变同样是巨大的。因为创痛是巨大的,压力是巨大的,诱惑、欲望和禁忌都是巨大的。如果说五十年代初期,王蒙还是一个纯洁的、严肃而热情的“少布”,那么二三十年后,他已经蜕变——抑或称为进化——成为一个倚徙于官商之际,往来于雅俗之间的无比圆通的两栖人了。

    王蒙身为“错划右派”而作“文化班头”,跻身于部长之列,此等命运的宠幸,在中国作家中是仅见的。

    在前部长时期,他以大量的文学创作为人所注目,也间或写过一些理论性文字,其中有两方面的主张是较为突出的。其一,强调文艺的“侦察兵”作用,呼吁作家“自觉地作党的耳目、神经、喉舌”,使作品成为“国家实现安定团结的精神粘合剂”。他声明“不欣赏”“暴露黑暗”的提法,提出要尽量避免其“副作用”,主张用“面向生活”的口号取代“干预生活”的口号,用“揭露矛盾”的说法取代“揭露阴暗面”的说法,警告和批评有人企图用人道主义来“软化”和“改造”马克思主义。所有这些无疑地是与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相一致的;但是在这里,王蒙表现出了坚持“主旋律”并适度加以调剂的创造性,似不当忽略。其二,主张实行“费厄泼赖”,反对斗争。这种宽容的主张,在当时,无论官方或民间知识分子都是欢迎的。进身权力层,从消极方面看,这是其个人二十年右派生涯的痛苦的化解与补偿;从积极的方面看,所谓“官能荣人”,无疑有助于扩大个人在文学事业方面的影响力。因此,在部长时期,王蒙必须维护既得利益,力求保守。这里,不妨引进社会学的“角色”理论。所谓角色,本身便意味着一种规范化的行为模式。这种同他的身份有关的行为,是通过他个人以及周围相关的人们的期待建立起来的。这叫“角色期待”。做为一个角色,只要意识到这些期待,反过来就会影响他的行为。对于王蒙,部长是“正式角色”,也是“规定性角色”;作家是“非正式角色”,也可以称为“开放性角色”。当两者同时提出要求从而出现“角色紧张”、“角色冲突”时,他是以牺牲后者的实质而保持其形式,也即继续充当一个“小说生产者”而与前者相调和的。王蒙最大的艺术是调和的艺术。这样,实践角色与期待角色及领悟角色基本上被统一起来了。此间,他多次强调要掌握“度”,“分寸”,都是出于“角色一体化”的要求。无论他写什么,怎么写,“随心所欲不逾矩”,界限是明明白白的。对心仪的美国作家契弗的创作,他做了一个全盘中国化的总结,就是:“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讽而不刺。”九十年代,王蒙进入后部长时期。这时,他表现出了巨大的失落感:一方面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怀悼心情,集中体现在阐释《红楼梦》及李商隐的文字中;另一方面是一反过去的“少布”姿态,躲避崇高,崇尚无为,提倡快乐主义。两个方面都做得极隐蔽,因为他是一个扩张型的人,始终要成为“强者”和“智者”,不愿以失败和痛苦示人。
    


    10楼2006-05-07 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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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作家伯尔在《艺术和宗教》一文中论及信仰,特权与艺术的关系时说:“一个投身艺术的基督徒,是只身面对他的艺术的基督徒;作为报税单上所承认的教会的一员,他和这个教会的所在成员都受到同样法规的制约。他所接受的特权越少,他就越是自由。特权只是为那些小丑、孩子和人们摇头取笑的人而存在。……只要艺术的奥秘尚未破解,那基督徒就只有一种工具:他的良知。他有一个基督徒的良知,还有一个艺术家的良知,但这两种良知并不总是步调一致的。这个问题不仅牵涉到基督徒,它也牵涉到所有承认艺术之外还有约束性的艺术家。如果强将两种良知统一于一体,就会伤害艺术,比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和绘画就是如此。强行制造完全一致的结果是,为了内容忽略了形式,伤害艺术的同时,也伤害了内容。这两者如何结合起来,至今一直是个秘密。”苏联作家艾·特尔茨在《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说苏联作家“必须去寻找一种妥协,去把不能结合在一起的事物结合起来;其结果,是造成一种怪诞的大杂拌”。他同时指出,这是一种不完全属于社会主义的半现实主义的半古典主义的“半艺术”。伯尔和特尔茨都在强调独立和自由对于作家艺术家的决定性意义。作为深受苏联文学影响的,在“艺术之外还有约束性”的作家,王蒙的文学,包括散文,也不妨称为“大杂拌”。鲁迅《吃教》说的是“杂拌儿”。王蒙有一个小说,名曰《杂色》,用这名目来形容或许中听得多。

      对于作品中的混杂性,好像王蒙本人也并不否认。这里有传统的,有现代的;有官方的,有俗众的;有固有的,有策略的;他把自己所尝试的,所服从的,所掩饰的,全都“搞”到一起来了。大海是他惯常使用的意象,他喜欢无所不包。他否认自己属于五十年代起来的作家,甚至许以“代表”资格也不予承认,而接受“跨代”的提法,说是“‘代’的超越性”。可以这样认为,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坛,王蒙是一个“跨代”的典型。他是正统意识形态的最后一个作家,同时是新兴意识形态的最初一个作家;他以他的存在,显示了过渡时代中国文学的特色。
      


      14楼2006-05-07 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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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搜索 林贤治 过来


        15楼2007-06-22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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