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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国史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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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老hx我


1楼2011-01-17 21:59回复
    现在再一检讨春秋战国时代的平民生活。照中国古代的封建观念,一切土地全属于贵族,平民并无土地所有权。故说“四封之内,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懂得了这一观念,才可来讲那时的井田制度。诸侯们在其所居城郭之外,划出一部分可耕的土地,平均分配给农民,按着年龄受田还田。每一农民,在封建制度下,绝不许有私有的土地,但税收制度则甚为宽大。依照井田制的标准形式论,每一家受田百亩,这是所谓私田。八家又共耕公田百亩。但所谓私田,只照收益言,并不指土地的私有。每一农民二十岁受田百亩,六十岁还归公家。在此期间,他一面享有这百亩田的私收益,但须联合其他七家,参加耕种公田百亩之义务。这一百亩公田,成为一个小型的集体农场,由环绕它的八家农民共同耕作。在贵族握有土地权者之收益言,只等于征收田租九分一。后来这制度稍稍变通,把公田取消,每一农民在其私田百亩内,向地主,即贵族贡献十分一的田租。大概这两制度,有一时期曾同时存在着。离城较近的田地,授与战士或其他较优待的农民,是没有集体耕作的公田的,按亩什一抽税。离城较远的地区,则仍行八家共耕公田的旧制度,公家得九分一的收入。
    但这一制度,在春秋末战国初一段时期内,便逐步变动了。主要是税收制度的变动。起先是八家共耕公田百亩,再各耕私田百亩,此所谓助法。其次是废除公田,在各家私田百亩内征收什分一的田租,此所谓贡法及彻法。贡法是照百亩收益折成中数,作为按年纳租的定额。彻法是照每年丰歉实际收益而按什一缴纳。再其次则贵族只按亩收租,认田不认人,不再认真执行受田还田的麻烦,此所谓履亩而税。更其次则容许农民划去旧制井田的封岸疆界,让他们在百亩之外自由增辟耕地,此所谓开阡陌封疆,而贵族则仍只按其实际所耕收,取什分一的田租。此在贵族似乎只有增添收入,并不吃亏。然而这里却有一个绝大的转变,即是土地所有权由此转移。
    在春秋时代,照法理讲,农民绝无私有的土地,耕地由贵族平均分配。照现在观念来说,土地是国有的,农民是在政府制定的一种均产制度之下生活的。现在税收制度改了,贵族容许农民量力增辟耕地,又不执行受田还田手续,贵族只按亩收租。循而久之,那土地所有权却无形中转落到农民手里去。
    这一转变,并未经过农民意识的要求,或任何剧烈的革命,也非由贵族阶级在法理上有一正式的转让令,只是一种税收制度变了,逐渐社会上的观念也变了,遂成为耕者有其地的形态,此即封建制度下井田之破坏。


    3楼2011-01-17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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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会有它本身内在必然的发展。中国社会不会长停留在殖民地化的状态下,也决不会再回复到宋明以来科举社会的老路去。然则中国社会最近将来的发展路向又是怎样呢?这一层虽不能像预言家般确切指出,但有几点也该可以提及。
      第一,是中国社会决不能常靠古老的农村经济作中心,而且古老的农村经济也早已在此一百年来,给外来的资本主义荡溃无存了。但中国究竟是一个大农国,将来的发展也决不会脱离农业的基础。而且世界趋势,也正在从海洋岛国工商配合经济的殖民帝国时代,转换至大陆农国工农配合经济的新霸权时代。中国社会之必将工业化,走上以新科学工业配合农业,先复兴本国社会经济,然后再配合上国际贸易,来在整个世界经济圈中占一席位。这一趋势,人人能言,断无疑义。
      第二,是中国社会决不能而且亦断不该走上资本主义社会的路,这是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历史及现代世界潮流趋向的人,所同样首肯的。
      第三,则中国社会发展,必将在其内在自身获得一种自发的生机。即是从它传统历史文化所形成的国民性中,获得一种精神上之支撑与鼓励,领导与堆进。而决不能从外面如法炮制,依样葫芦地模仿抄袭。这一层,虽有这一百年来的历史现实做最亲切显明的证据,而不幸这一百年来的中国知识界,却始终没有勇气来接受此教训。他们老只在争论应该抄袭谁,模仿谁。换言之,哪一个外国可为我们的标准。绵历几十年,流了几千百万民众的血,凭借武力胜败,作为此一项理论是非之判定。这正是上述殖民地化社会,一种最可惨痛的悲剧。也是中国现代殖民地化的知识分子,所该担当的莫大错误与罪恶。我们若用孙中山先生的话来说,不如谓这一现象,乃是中国社会从次殖民地化挣扎向殖民地化的一种可悯与可耻的努力。
      中国现阶段中之知识分子,正在模糊地崇拜西方,积极从事于全盘西化不着边际的憧憬,恳切期求跃进于某一西方国家化的新范畴。这在某一观点看,也可算是一进步,但在另一观点看,则不能不说是更退步,退向更深的次殖民地化之阶段上去。
      若我们要真个期望有一个真正中国的新社会出现,必先有针对中国自己社会的一番新知识与新理想。姑举共(和)产主义言,我这里并不想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观与阶级斗争的学说作学理的争论,但马氏一派的理论,在苏维埃社会实现,也己经过列宁、斯大林诸人针对俄国国情的好几番变动。中国至少也该有中国自己的列宁与斯大林,这至少是在中国热心马克思思想运(和)动的志士们,所该首先憬悟的。中国目前实在是尚在次殖民地化社会的阶段中,必先期求摆脱这一阶段,乃可期望有真正合理的中国新社会出现。这一点只要中国知识分子稍能平心静气一加思索,似乎也该可得共同的首肯。
      第四,于是又转到如何培植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一问题上来。没有知识分子,则对社会发展之前途提不出理想,提不出方案。社会不会在盲目中发展。即使能在盲目中发展,但仍必先有知识分子的理想与方案出现。今天中国大陆所热切希望拼命追求的,无可讳言,只是一套苏维埃的现成的理想和方案。我们若先承认中国是中国,苏维埃是苏维埃,则至少该有一个取舍从违。近百年来,我们盲目抄袭德、日,失败了。又盲目抄袭英、美,失败了。转而又盲目抄袭苏联。这正如百年前的盲目守旧一般。若明白这一点,旧的并非全该推翻,德、日、英、美也非全要不得,目前大陆共丅丨产党所热切向往的苏联,自然也有些可学。在这古今中外的复杂条件中,如何斟酌运用,这需一种智慧。明白得智慧之重要,才知我们该如何培植知识分子及如何样来培植。要之,这决不是把我的抄袭图样来革你抄袭图样的命,如是简单直捷所能胜任而愉快。这一层紧衔着上一层,也该要求我们的所谓知识分子之首肯。
      以上所言,好像全是些最平易的常谈,然而正为如此,才可以在这上面建立起共信与国是。有了一种共信与国是,新社会之出现,才可说是有了端倪与曙光。而不幸一百年来,即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平易常谈上的共信与国是,也终于没有建立起。于是任何一国的海上奇方,都变成旧中国起死回生之神药。这些神药,任谁身边也有,谁都说不服谁。除非世界一统,次殖民地化的中国社会,将永远会在革命与动丅丨乱中牺牲,将永远更加深它次殖民地化之程度。老困在此陷阱中,再也跳不出,而终成为一个道地标准的次殖民地,那又再有何话可说呢。
      (一九五○年作,载《民丅丨主评论》二卷八丨、九期)
      


      15楼2011-01-17 2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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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并不曾说中国传统政治有利而无弊。目下人类知识,也尚未能发展出一个永远有利而无弊的政府。或恐人类知识,会永不能发展出一个有利而无弊的政府来。科举制度固是唐以下传统政治一最重要的奠基石,但在考试技术上,不知经过了多少次争论与改变,而终于到明中叶以后,仍不免有八股文出现。这可说在最近几百年内的学术与人才方面,投下了最大的毒菌,此事人人能说,不烦再论。
        君权相权不断摩擦,东汉与北宋,相权被其属下群臣所抑,流祸已甚深。及明、清两代废去宰相,更与传统精神相违背。这亦己在上文提到。现在且撇开不谈人事上那些愚昧与波折,让我们进一步来讨论中国传统政治本质上的几个缺点吧。
        第一,是它太注重于职权分配之细密化。好处在人人有职,每一职有它的独立性与相互间的平衡性,因此造成政治上之长期稳定。而其缺点,则使政事不能活泼推进,易于停顿而麻痹化。
        第二,是太看重法制之凝固性与同一性,此层与前弊相引而起。全国在同一制度之规定下,往往长期维持到一百两百年。此固不能不说是政治上一种的成功,但遇应兴应革,总不能大刀阔斧,彻底改进,而仅求修补弥缝,逐渐趋于敷衍文饰虚伪而腐化,终于到达不可收拾之境界。
        职分与法制,本就偏重在限制束缚人,中国传统政治一切制度之最要宗旨,即在反抗此等病害。而在其长治久安之下,终不免仍在此等病害中敷衍度过,乃终至于一衰不起,无可救药。重法过于重人,重职过于重权,重安定过于重动进,重限制过于重放任,此在一大一统政府之庞大机构,来适应农业国家之平稳步骤上,正常容易陷于此等病害而不自觉悟,乃终至陷于大病,不可自拔。
        至于西方政治,乃从工商都市中心与各自分别的小地面上建立发展,根本与中国不同。因此他们的政治传统,特别重在掌政者重人较过于重法,重权较过于重职。于是较利于动进,而较不利于安定。两者之间,本是各就所适,而亦各有利弊。西方在十七八世纪,忽然接触到东方,一时对中国政治大生钦羡,刻意推尊效法,康熙在当时居然成为西方政治理想中的模范皇帝。但他们终于能在合适于他们自己历史的线索中寻出头绪,自成条贯,产生出近代西方的政党政治与代议制度。英国从中国学去了文官考试制度,但他们能把它配合在他们自己体系的政党政治下而融洽无忤,这是一件极值得我们反省的教训。
        中国自晚清以下,亦极端羡慕西方的分权制与法治精神,却不知中国传统政治的大毛病,正在过分注重此等分权与法治。晚清末期,中国要效法西方创行选举代议制,应该改变传统演变下的内在流弊,看重活的人超过于看重死的法,随时好让多数的意见来更改向来规定的法制,让人心在法外多留活动之余地。而中国近代政治积弊,则仍在纸面文字上用力,一切要求制度化,认为制度可以移值,不必从活的人事上栽根。又认为制度可用来束缚限制人。不知一切政治上的变化,正是活的人要求从死制度中解放。这一根本精神差了,于是从西方所抄袭的,只得仍成为一种敷衍文饰虚伪与腐化,始终没有把社会人心要求变化的内在活力,引上正路。这一现象众所周见,而其病根所在,则始终无人能指出。
        近代中国人一面羡慕西方历史里的革命,一面则又羡慕西方近代政治里的政党。但中国历史,既很少有像西洋式之革命,而政党之在中国,也永远受人指摘,总没有好发展。当知政党政治,重多数轻少数,实在是重法不重人。中国传统政治,一向是重职权分划,重法不重人。人人有职可循,有道可守,用不到结党。政治之最高层,仍当在创法立法者。较下层,则乃为守法护法者。故曰:“上无道规,下无法守。”可见中国传统政治道在上法在下,非可以惟道而无法。太史公《史记》谓:“申韩之学源于老庄”。申韩乃法家,而庄老道家则主无为,是则申韩尚法,其本乃在无为,史公之意诚为深远矣。《论语》又言:“君子群而不党。”东汉党锢,唐代朋党,北宋新旧党争,此等在中国,皆以召致衰颓,不足法。
        若论西方政府,在先并无像中国般详明的职权划分与法制细规之建立,政治变动性太大,遂产生近代政党政治之要求。西方政党政治,最先乃由政府要求人民纳税漫无准则而引起。但在中国,自秦到清,一向有规定的税目与税额,而收税职权汉代交与大司农与户部,连皇帝宰相也不得轻加改动。往往沿袭数百年,要等朝代变了,始有一次大更订。那样的守法相因,自然用不到时时召集多数人来讨论了。只有汉武帝当时,因推行盐铁政策,他死后,对此政策,政府曾召集民间代表和政府双方讨论过,但此是偶然事,非经常事。即遇政府无端增税,或税制改革,在政府内部,便易引起争端,但仍只凭法制争,非凭多数争。即算是多数意见,亦常是多数在争持此法制。中国传统政治里尊重法制的观念,已成为历史上一种惰性。累积一二千年,遗传到中国人不知不觉的意识之最深层。我们须能因势利导,病在哪里,即针对病处下药。今天硬要由革命来痛快铲除一切,再痛快建立一切,牺牲了活的人,来争死的制度,无论是太看重守法,或太看重变法,一样是太看重了法,实际还是中国的传统病在作梗。
        当知制度因人而立,也该随人事而活化,彻底改革,与一成不变,同样不可能。若真要彻底改革,实无异要把历史一刀切断,此种奇迹在人类历史上,尚无先例。我们的政治理想,也不该希望有违反人性的奇迹来完成,因于彻底改革之不可能,于是专对旧的咒诅愤慨,一切痛骂,此乃意气,非理智。用意气来创造新政治,也决不是理想的政治。而不幸最近中国政党,则多在要求彻底改制更法的盛气下出现。如是则只有革命,却不能有像西方政党雍容揖让,平心商榷的雅度。
        


        34楼2011-01-17 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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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其时,中国已制定了全国国民的义务兵役制。土地之广大,人口之众多,其战斗力超出其四邻甚远。但当时政府,制定国策,只重在保境安民,对外纵获胜利,皆能适可而止,绝不走上开疆拓土,侵略兼并的帝国主义路线。
          近人多说,中国是一封建社会,或说是农业社会。但工商业大都市之兴起,远在两千年以前,绵亘迄于清末。如苏州,乃春秋吴国之都城,历代皆为名城。至北宋末,金兵渡长江,苏州一城居民死者达五十万人。广州自秦迄清,为中国南方海外通商要埠,唐末黄巢之乱,广州有大食商户死者达十万人。扬州自汉代迄清末,其地繁华,屡见文人称道。自长安、洛阳以外,其他都市,成为工商中心的,见之史籍,屈指难数。其国外贸易,单就丝绸、瓷器、茶叶等几种,无不获大利如拾芥。中国非无盛大之工商业,只不从工商业中展演出资本主义。近人亦多知中国爱和平,但在中国历史上,武功辉赫的时代亦屡见。汉代匈奴一支西遁,引起了欧洲方面之大纷扰。唐代突厥一支西遁,又在西方历史上引起大波动。蒙古帝国震烁亚、欧两洲,但其入侵中国,最后始获逞志。其最先失败,亦在中国。明代朝廷航海使节,屡次远航,达于非洲之东岸。随之华侨遍布东南亚,但绝未在海外营建殖民地。
          推厥原因,实以中国两千年来,有一传统的士人政府。政府力量,不在贵族,不在军人,不在商人,而在一辈有特殊教育与特殊理想的士人手里。而此辈士人之教育,则操在社会下层之士群,不操在政府。即如汉武帝时代,兴起国立大学,掌教者为五经博士,皆由民间来,自有其客观标准。
          不仅政府卿相高职,皆由士人出身,皆在士人群中选拔任用。即储君皇太子,及其他皇室亲贵子弟,皆与士人受同样教育。有几个朝代,如宋如明,即在皇帝本人,亦同时受教。内廷设经筵讲官,选朝廷名儒为之。故中国儒家,虽不成一宗教,而其为中国人信崇,上自政府,下达民间,一致不异。在唐以前则称周公孔子,在宋以后则称孔子孟子。仁义道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一共同理想,共同规范,皆从教育中展出达成之。近言之,可说是自汉以下之两千年;远言之,可说由西周以来之三千年,中国人早知标举一人生共同理想,无上无下,自政府至民间,皆须为此共同理想受教育。此事由周公开其端,至孔子而大成,又得孟子之阐扬。中国历史上之政府与民众,同样由此教育所栽培而领导。士人政府之大体制,亦赖此维持而不变。


          40楼2011-01-17 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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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社会,论其大传统,一向重道义,轻功利,所以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从不在中国历史上表演过。但近代中国,急剧转变,争慕西化,竞求富强。在政治大动荡之下面,资本主义不易成长,共产主义遂得势。固然近代中国政治社会种种变动,仍操纵在社会中层一辈知识分子的手里。但此辈知识分子,已然失却了中国旧传统士的精神,没有了共同的崇高理想,只杂取了几许西方的新理论、新知识,但又拼凑不成一整体。在其后面,既无文化传统的深厚背景,因亦不能得社会大众的亲切支持,亦无新兴的资产势力作其后盾,所以此一种政治力量只是悬空的,无法安定稳固。此后的新政权,如何能获安定稳固,仍是一问题。至少此政权,应以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作根源,至少应有一可以领导全社会前进的中阶层,而此一阶层,必具有共同的崇高信仰与崇高理想,由此发出力量,上面从事政治,下面从事教育,不使全社会各自在私的纯功利上作打算,此正是中国传统文化所当着意经营的一课题。
            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丅主义,一面保留了中国文化旧传统,一面采纳了世界新潮流,调和折衷,揭示出一大纲领。但此下如何配合现实,不断充实其具体内容,又如何使此一主义,能成为中国社会新的士阶层之共同信仰,共同理想,不落入西方圈套,只成为一个政党的政治号召。此是中国人此下所待努力的一件事。
            中韩两国,远自殷末周初,即有极深密的文化关系。三千年来,此一关系,从未间断。因此中、韩两国的历史进程亦大体相同。现代两国,亦同样受到西方文化势力的冲击,同受到分裂。此下立国大道,在中、韩两国间,还应有一共同道路。摒弃自己旧文化,一意追随其他民族的一套异文化,求有成功,事大不易。而况西方文化,目前亦正在转变中,不仅端倪已见,抑且迹象甚着。西方既已非有一番转变不可,而我们永追随在他们后面跟着跑,决不是一好办法。此事有待于两国社会中层的知识分子共同努力,来重创社会上新的士阶层。而孔子与儒教,无疑在韩国一如在中国,有其深厚基础与深厚影响。此下两国的新的士阶层,若能在此上重建起相互间的共同信仰与共同理想,在两国的政治上、教育上、全社会的前进方向上,有一共同目标,使两国同趋于安定与稳固。此不仅是中、韩两国之福,亦将使当前全世界人类同在文化迷惘中,获得一新光明,开出一道路。此事言之似远,但我们中、韩两国之知识分子,应该有此觉醒,有此努力。


            43楼2011-01-17 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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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语
              关于《中国历史上的传统政治》这个题目,我特别喜欢“传统”二字,因这传统二字,极端重要。
              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国家,必然有它的传统,并没有平地拔起,凭空产生,来一个无传统的民族与国家。
              西方人极看重他们自己的传统,如法国有法国的传统,英国有英国的传统,美国有美国的传统,所以英国不全像法国,美国也不全像英国。
              我们东方人,也有我们的东方传统,如中国、韩国、日本,岂不亦各有传统。若我们要学西方人,便也该学他们尊传统的精神,来尊我们东方自己的传统。尊传统并非守旧,在各自传统之下,不妨有各自的新。
              说到政治方面,我们今天要推行我们的新政治,但不该忘却自己的旧传统。换言之,在中国该推行中国的新政治,在韩国该推行韩国的新政治,不该也不能在中国、韩国来推行美国或英国、法国的新政治。
              今再约略言之,推行新政治有三个要点:
              (一)自己的历史文化传统与民族个性,此即是一民族一国家之传统所在。
              (二)自己社会的现实情况,此因时代而变。
              (三)世界趋势。
              因有前一项,所以必要尊传统。因有后二项,所以传统虽要尊,但必需随时变。但无论如何变,不能丧失了自己的传统。如汉城只能变成一新汉城,不能把汉城变成巴黎、伦敦和纽约、华盛顿。
              但以上所言,说来似易,行之则难。所以在每一民族中,每一国家,必应有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来研究,来倡导。
              此项研究,主要须向自己研究,不贵向别一民族别一国家去抄袭。此项研究,也非短时期急切可待,亦非一两人的智慧聪明所能完成。
              所以政治上层,乃至全社会,须知尊重自己的知识分子,让他们去自由研究,并随时预备接受他们之指导。
              而我们的知识分子也该自尊自重,以达自觉自发的阶段,才可有真的救民族救国家的新政治之出现。
              (一九七四年九月韩国延世大学讲演,载《中丅央日报》副刊)


              44楼2011-01-17 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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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仅自然科学为然,即论政治,在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中,亦决不该为政治而政治。政治若脱离人文中心,连一技一艺都不如。张仪、公孙衍之徒,所以为孟子极端鄙视,其意义即在此。而孔、墨、孟、荀,又将为荷??丈人及庄周之徒所诽笑,其意义也在此。当知庄周等看不起儒、墨政治活动,亦由人文中心着眼。只在其对人文整体看法与儒、墨不同,其实是仍站在人文圈内,并非站在人文圈外,根据超人文的眼光来批评。如是则级级提高,一切知识与活动,全就其对人文整体之看法,而衡量其意义与价值。因此在中国传统知识界,不仅无从事专精自然科学上一事一物之理想,并亦无对人文界专门探求某一种知识与专门从事某一种事业之理想。因任何知识与事业,仍不过为达到整个人文理想之一工具,一途径。若专一努力于某一特殊局部,将是执偏不足以概全,举一隅不知三隅反,仍落于一技一艺。而且属于自然科学之一技一艺,尚对人文整体有效用。若在人文事业中,割裂一部分专门研求,以一偏之见,孤往直前,有时反更对人文整体有害无益。
                孔门弟子,如子路治兵,冉求理财,公西华办外交,皆有专长,但孔子所特别欣赏者,则为颜渊,颜渊不像是一个专才。墨家对机械制造,声光力学,都有相当造就,但墨子及墨家后起领袖,仍不专一注重在这些上。战国很有些专长人才,如白圭治水,孙吴治兵,李悝尽地力之类,但为知识界共同推尊蔚成风气者,也不是他们。当时知识界所追求,仍是关涉整个人文社会之全体性。若看准这一点,则战国知识界,虽其活动目标是上倾的,指向政治,但他们的根本动机还是社会性的,着眼在下层之全体民众。他们抱此一态度,使他们不仅为政治而政治,而是为社会而政治,为整个人文之全体性的理想而政治。因此他们都有一超越政治的立场,使他们和现实政治有时合不拢。纵使“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孔子、墨子始终没有陷入政治圈内,常以不合自己理想条件,而从实际政治中抽身退出,再来从事讲学著书。但他们在内心想望中,仍不放弃政治,仍盼望终有一天他们的理想能在政治上实现。此种态度,即庄周、老聃亦不免。他们一样热望有一个理想政府与理想的政治领袖出现。因此战国学者,对政治理想总是积极向前,而对现实政治则常是消极不妥协,带有一种退婴性。这一意识形态直传到后代,成为中国标准知识分子一特点。
                政治不是迁就现实,应付现实,而在为整个人文体系之一种积极理想作手段作工具。此一人文理想,则从人生大群世界性、社会性、历史性中,推阐寻求得来。此一精神,在春秋时代尚是朦胧不自觉的,直要到战国,始达成一种自觉境界。他们的政治理想,乃从文化理想人生理想中演出,政治只成为文化人生之一支。这一理想,纵然不能在实际政治上展布,依然可在人生文化的其他领域中表达。主要则归本于他们的个人生活,乃及家庭生活。孔子《论语》中已说:“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这是说,家庭生活亦就是政治生活,家庭理想亦就是政治理想,以其同属文化人生之一支。因此期求完成一理想人,亦可即是完成了一理想政治家,这是把政治事业融化到整个人生中而言。若单把政治从整个人生中抽出而独立化,即失却政治的本原意义。要专意做一个政治家,不一定即成为一理想人。《大学》直从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而归宿到“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庄周亦说“内圣外王之道”。内圣即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外王即是治国、平天下。治国、平天下,亦只在实现人生文化理想。此种理想,必先能在各个人身上实现,始可在大群人身上实现。若这一套文化理想,并不能在各个人身上实现,哪有能在大群人身上实现之理?因为大群人只是各个人之集丅合,没有各个人,即不会有大群人。
                人生本来平等,人人都可是圣人,治国平天下之最高理想,在使人人能成圣人。换言之,在使人人到达一种理想的文化人生之最高境界。这一工夫,先从各个人自身做起,此即所谓修身,所谓挈矩之道。大方小方一切方,总是一个方,一切人总是一个人。认识一方形,可以认识一切方形。一个人的理想境界,可以是每个人的理想境界。政治事业不过在助人促成这件事,修身则是自已先完成这件事。此理论由儒家特别提出,实则墨家、道家,在此点上并不与儒家相违异。此是中国传统思想一普通大规范,个人人格必先在普通人格中规定其范畴。圣人只是一个共通范畴,一个共通典型,只是理想中的普通人格在特殊人格上之实践与表现。圣人人格即是最富共通性的人格。
                根据此一观念,凡属特殊人格,凡属自成一范畴自成一典型的人格,其所含普通性愈小,即其人格之理想价值亦愈降。孔子、墨子、庄子,他们所理想的普通人格之实际内容有不同,但他们都主张寻求一理想的普通人格来实践表达特殊人格之这一根本观念,则并无二致。而此种理想的普通人格,则仍从世界性、社会性、历史性中,即人文精神中,籀绎归纳而来。此层在儒、墨、道三家亦无二致。如是,则我们要做一个理想人,并不在做一理想的特殊人,而在做一理想的普通人。理想上一最普通的人格,即是一最高人格。圣人只是人人皆可企及的一个最普通的人。因此他们从政治兴趣落实到人生兴趣上,而此一种人生兴趣,实极浓厚地带有一种宗教性。所谓宗教性者,指其认定人生价值,不属于个人,而属于全体大群。经此认定,而肯把自己个人没入在大群中,为大群而完成其个人。
                至于特殊性的人格,超越大群而完成他的特殊性的个人主义,始终不为中国学者所看重,这又成为中国此下标准知识分子一特色。战国学者在理论上,自觉地为中国此下知识分子,描绘出此两特色,遂指导出中国历史文化走上一特殊的路向。
                


                46楼2011-01-17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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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第逼窄了人的胸襟。一面使其脱离社会,觉得自己在社会上占了特殊地位。一面又使其看轻政丅府,觉得国不如家之重要。此种风气在东晋南朝尤为显著。北朝则处境艰困,为求保全门第,一面不得不接近下层民众扩大力量,一面不得不在政治上努力奋斗,争取安全。南方门第在优越感中带有退婴保守性,北方门第在艰危感中带有挣扎进取性。然而双方同为有门第势力之依凭,而在大动乱中,得以维护历史传统人文遗产,作成一种守先待后之强固壁垒。中国文化因南方门第之播迁,而开辟了长江以南的一片新园地。又因北方门第之困守,而保存了大河流域之旧生命。这是门第势力在历史大激荡中,作中流低柱,所不可磨灭之功绩。
                  远在战国时代,中国学者对人文理想,已显然划出两大分野。儒、墨比较更富上倾性,而道家庄周、老聃之一脉则转向下倾。他们想像中的归真返朴,挽回结集城市的知识分子重归农村,挽回历史潮流重返淳古。这一意向,在西汉农村学者的潜在意识中,早已埋下深根。西汉学者表面是儒家化,内心底层却有道家味。此种转换,越后越显著,东汉更是一转折点。东汉士大夫的风义节操,无宁是偏向个人主义,较重于偏向社会大群。
                  三国士大夫,重朋友更重于君臣。追随曹操、刘备、孙权,造成三分鼎立的,不是君臣一伦的名分,而是朋友一伦的道谊私情。诸葛亮肯为刘先主鞠躬尽瘁,固可说有汉贼不两立的政治观点,但更主要的,是为三顾草庐一段朋友间的肝胆真诚所激动。否则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这是道家态度,不是儒家精神。可见三国时代依然是道家作底,儒家作面,依然沿接两汉旧轨道前进。
                  到两晋,此一恣态更显白了。从个人主义,开门是朋友,关门则是家族。道家思想,在西汉时是标揭黄老,到魏晋之际则标揭庄老。黄老尚带政治性,庄老则迳走上个人主义。以个人主义之内在精神,渲染上太学大规模的都市社交,便变成东汉型。渲染上黄巾、董卓之大动乱,便变成三国型。渲染上托庇在小朝廷的暂时苟安、门第鼎盛的环境下,便变成魏、晋清谈与东晋南朝型。当时的朋友,实际内心也是个人主义,门第家庭仍是个人主义。个人主义经历史文化长时期的一番洗礼,更回不到太古淳朴,却变成在个人恬退上,刻意追求一个圆满具足,外无所待的艺术性的人生。
                  儒、墨为社会大人群建立理想,悬为奋斗目标,明知其不可为而仍为之的一种带有宗教热忱的,这是战国精神。现在则如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孤悬起一轮凄清的明月。在荆棘蔓草丛中,浇培出一枝鲜嫩美艳的花朵。把农村情味,带进繁华都市。把军国丛脞忍辱负重的艰危政丅府,来山林恬退化。把华贵堂皇养尊处优的安乐家庭,来自然朴素化。那是当时的大喜剧,亦可说是大悲剧。
                  北方门第绝无此心情,亦无此可能之环境。艺术人生不可能,逼得他们回头再转向于宗教人生。田园人生不可能,逼得他们回头再转向于政治人生。庄老避向南方,北地则仍回到孔子。他们吸集社会力量来争取政治,再凭借政治力量来争取社会。他们意想中,不可能有个人,不可能有家庭。除非在大社会中建立起一个合理政丅府,才能安定他们的个人与家庭。北方门第形成了另一种的淳朴,另一种的天真。南方社会在农村而园林化,北方社会则在硗确不毛的地面上来耕垦播种,在洪荒而田野化。异族统治终于推翻,隋、唐盛运终于再临,拨乱反治,否极泰来,那是北方士族的功绩。
                  这里有同一契机,却使南北双方的知识分子,不约而同地走向新宗教,即对印度佛教之皈依。个人主义者,则希冀一种超世宗教来逃避现实,寄托心神。集团主义者,则希冀一种超世宗教来刺激新生,恢复力量。南方以空寂精神接近佛教,北方以悲苦精神接近佛教。而其间仍有一共同趋向。佛教进入中国,依然是上倾势力胜过下倾。最要是佛教开展,急速的知识化与理论化。换言之,则是宗教而哲学化。小乘佛教在中国并不得势,而大乘宗派则风起云涌,群葩烂漫。佛教来中国,并不是直接向中国下层民众散播,中间却先经一转手,经过中国知识分子之一番沙滤作用。如是则佛教东来,自始即在中国传统文化之理性的淘炼中,移步换形,而使其走上中国化。这一点,却是那时南北双方知识分子对中国历史文化贡献了一番最伟大的功绩。这一点,值得我们特别提起,并该进一步加以更深一层的说明。
                  


                  48楼2011-01-17 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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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若一读西方宗教史,尤其马丁路德宗教革命以下一段不容忍的长期大流血,回头来看中国,惊天动地翻天覆地的宗教大革命,只在寂天寞地清天宁地中轻松滑溜地进行,那是何等伟大的成绩!中国知识界,精神气魄最活跃的时代,第一自推战国诸子,第二便该轮到唐代禅门诸祖师。那是中国知识分子之又一新典型,值得后代仔细研摩,竭诚崇敬。直到宋代人还说:“儒门澹泊,豪杰多为方外收尽。”这是不错的。唐代第一流豪杰,全走进禅寺中去了。他们在文化思想上的贡献,较之同时门第在俗中人,在政治文艺诸方面的成绩,深刻伟大得多。我们若细籀禅门诸祖师的言论风采,讲堂故事,我们可以说他们实在当得起豪杰二字。唐代知识分子,全带有豪杰气。
                    若我们真了解佛学在唐代的风声力量,再回头看韩愈,他自比孟子,昌言辟佛,也实在真够得儒门一豪杰。那些都该在其精神气魄上来衡量,来领略。战国学者有豪杰气,三国有豪杰气,那些都是乱世豪杰,唐代则是盛世之豪杰。盛世豪杰难认,而隐藏在深山和尚寺里的豪杰更难认。慧能、马祖之类,真都是不世豪杰。没有他们,下半部中国史必然走样。那些人都有决定历史的力量,而自己却躲藏在山门里。
                    下半段的唐朝,在门第与禅寺之外,进士得势了。唐初门第人物,一面反对封建,一面却推行公开考试制度。谁都知道,魏晋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是门第护符,但在门第得势时却废弃了。有人说,唐太宗曾有“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之语,那是后代想当然之言,既不了解中国传统政治精神,又不了解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人文观点。拈上一句两句莫须有之话,来谈上下古今,概括历史,则真历史只有束之高阁。
                    进士制度在政治史上,是政权的开放,门第势力退让,引起了许多新的知识分子加进政府。那些人并不出身门第,他们事先并不了解政治,也未经传统人文深细陶冶。又不像两汉书生,在农村中过半耕半读的淳朴生活。他们又多未受国家官立学校正式教育。有些则在和尚寺寄食,准备应考。王播的饭后钟,只是其中之一例而已。
                    当时考试项目,又侧重诗赋浮华,最要的是读一部《文选》,所以说:“文选烂,秀才半。文选熟,秀才足。”考试制度许多手续,又折损了应考人的自尊心。他们事先要呈验履历,查勘身份。临考自备脂烛水炭,朝铺餐器,肩荷手携,听候点名,挤进芦棚,草席铺地,种种手续,免不了衙门吏胥之轻慢。他们还得奔走达官贵人之门,求取声誉。一旦名列金榜,便觉富贵在望,又不免大开宴会,招妓侑酒,欢呼若狂。如此人才,待他掌握政权,他仍只记得“灞桥风雪在驴子背上寻觅诗句”的旧习采,那已算是好进士。所以进士轻薄,成为晚唐社会及政治上一大恶态。
                    他们有西汉人的自卑心理,而没有西汉人的淳朴。有东汉人结党聚朋的交游声势,而不像东汉人那样尊尚名节。有像南北朝以下门第子弟的富贵机会,却又没有门第子弟的一番礼教素养与政治常识。有像战国游士平地登青云的梦境,又没有战国游士藐大人贱王侯的气魄。他们黄卷青灯,尝过和尚般的清苦生活,但又没有和尚们的宗教精神与哲学思想。这一风气,直传下来,实在是引起了中国知识界一大堕落。科举制度,就政治制度论,未可厚非,但流弊所至,实是大堪诟病。在唐代,不断有人反对此制度,不断有人策划改变。但大体论,此一制度总在求开放政权,选拔贤才。一时改不了,而唐代政府,则在这一辈轻薄进士的手里断送了。


                    51楼2011-01-17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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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再把最善意的看法来看中国丨共丅丨产党,可说他们已把马克思唯物史观与共(和)产主义当作一种宗教信仰,由此激发了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对社会大群体之关切,由此得到隐藏在其内心深微处一种宗教要求之变相满足。但中国果能继续此一趋向,则中国自将完全走上苏维埃化,而非完全西方化。苏维埃实是近代西方文化一大反动。此四十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尽力提倡西化,而结果却走上了对西化之激剧反动。此一转变,只可说依然是中国传统文化之内在要求在背后作梗。我们必先认识此一意义,乃可再进一步来推论中国之是否果能化成苏维埃。
                      余尝谓西方人没有中国传统之天下观,即人类相处之道义观与伦理观。西方之共(和)产主义则为唯物的,仅重血气外向的人生,不近中国传统心性内向的人生,其间有一大区别,而中国人乃不自知。故中国而共(和)产化,其摧残中国传统文化乃益甚。由唯心转而为唯物,较新文化运动之排斥西方耶教,为更趋于唯物化,此则距中国人自己传统为更远。而中国人苦于不自知,此尤大堪磋叹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正在由个性人格中反映出普遍人格,此即人人皆可为尧舜,人人皆可成佛之传统信仰。此一信仰建基于儒家之性善论。道家虽不明白提倡性善论,但其内在倾向依然主张人性善,故以归真反朴回向自然为理想。从竺道生到慧能的佛学,主张人人皆具佛性,仍是中国传统变相的性善论。耶稣教在中国不能像佛教般广深传布,其惟一症结,即在性善性恶两观念之极端冲突下受阻碍。马克思唯物史观与阶级斗争,则仍由西方传统性恶观点下演出。否则一切人生,决不致专为物质生活所操纵。一切意识,决不致专为阶级立场所决定。一切历史进步,决不致专由阶级斗争而完成。
                      耶教的性恶观念尚有上帝作调剂,马克思唯物史观乃始为彻头彻尾之性恶论。耶教上帝关切全人类每一个人之整个人生,马克思共(和)产主义最多只关切到某一个阶级的物质生活。马克思只讨论经济,不讨论灵魂,因此共(和)产主义在西方,便断不能与耶教并存。信仰马氏,必先推翻耶稣。而中国传统文化,则正因其不能接受耶稣,而可断其更不能接受马克思。若要共(和)产主义在中国生根,则势非彻底推翻(和)中国传统文化不为功。此四十年来的中国知识界,正在此一目标下努力,早已为共(和)产主义披荆斩棘,导其先路。所不幸者,则如上文所分析,中国近代之不能彻底西化而转向苏联,其背后仍系中国传统文化之潜势力在暗地操纵。
                      这里再该提起耶稣教在西方整个文化系统中之地位与功用。西方文化体系,若专就外形看,显属一种多角性的尖锐放射。而每一角度之放射指向,都见其世俗欲极强烈,权力追求之意志极执着,个性上之自我肯定极坚决。只有耶稣教教人超越现世,转向上帝,再回头来把博爱牺牲精神冲淡实际人生中种种冲突,而作成了那一个多角形的文化体系中之相互融和,与最高调协之核心。若在西方文化中抽去耶稣教,则必然会全体变形,成为矛戟森然,到处只是唯物与斗争之一个人类修罗场。中国人在其自己文化之潜意识下,用另一眼光来看耶稣教,既己把它拒绝,而在其自己传统文化中本所蕴藏的一种人文中心的宗教热忱,即对于社会大群体之关切心,却又经此三百年来之学术转向而迹近于遗忘。如是则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自外言之,已不能有超越现实,而作高一级的向往之精神表现。自内言之,又不能超越小我,牺牲个人,对社会大群体生关切。在此情形下,其先对西方文化,因其对于自己传统的模糊观念而存一种鄙夷轻视的心理,其次又迫于现实利害之权衡而转身接受。无论其拒其受,其对西方文化,总是涉其浅,未历其深,遇其害,不获其利。
                      若西方之宗教信仰,乃始涉及人生之内心深处。中国人所谓仁、义、礼、智、信,礼与信皆指内心言。西方宗教亦可谓别有其一番礼与信。至于科学与民丅丨主,则无内心可言。近人如梁任公以中国重礼治与西方重法治相对,此可谓深得文化分别之大旨所在。法治重外在刑法,其主要在多数意向。而多数人则多重外物,不知重内心。然而人生所遇外物则多变,惟心性乃属天生,乃有常可循。中国文化之相传五千年以达今日者,主要乃在此。
                      


                      55楼2011-01-17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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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士
                        中国文化有与并世其他民族其他社会绝对相异之一点,即为中国社会有士之一流品,而其他社会无之。夏、商、周三代,中国乃一贵族封建社会,然其时已有士。如夏代之传说,商代之伊尹,起于版筑畎亩之中,而上登政治至高地位,其详已不可考。其为后世士人一至高之楷模,则事无可疑。下及周室东迁,春秋时代,为士者益得势。其事散见于《左氏》、《公羊》、《谷梁》三传之所记载,典籍具在,可资详述。然中国社会之所谓士,确然有其在社会上特殊地位,在文化传统上有特殊意义与特殊价值,则其事实始于孔子。
                        孔子曰:“士志于道”,孟子曰:“士尚志”,即尚其所志之道。其道始则修于身,继则齐其家。推而广之,扩而大之,则有家族,有家乡。更推而广之,更扩而大之,则有治国之道。又更推扩,超国家而上,则有平天下之道。其实所谓身、家、国、天下,此诸分别,即古代封建贵族之所传,如所谓禹、汤、文、武,上溯及于唐尧、虞舜,莫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以成其为圣帝明王。惟当时建有修、齐、治、平之礼,而孔子则综合会通加以阐发,倡为修、齐、治、平之道,以求广大奉行,而成为一完整之体系,如此而已。
                        孔子又赞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用者,用其道,非指用其身。能用其道,则出身行道。不能用其道,则藏道于身,宁退不仕。不显身于仕途,以求全其道而传之后世。故士可以用,可以不用。可以仕。可以不仕。而社会有士,则其道乃得光昌传播于天地间。
                        孔门有四科,德行、语言、政事、文学。言语、政事,即仕进后所有事。而言语尤先于政事。因政事仅行于国内,言语则用之国际外交,其事已超乎国而达于天下。故言语之为用,则犹在政事之上。文学则未及见用,而致力于典籍文章,上述古代,下传后世。文章之所在,亦即道。而三者之上,又以德行为之首。苟非有此德行,将不得谓之人,而又何三者之足云。孔门又有先进后进之别。孔子早期传道,登其门者为先进,其时则皆有志用世,而于文学则有所不遑详究者。孔子晚年传道,登其门者为后进,时孔子已衰老,有“道之不行,我知之矣”之叹。故来学者,多致力于文章典籍,求道、讲道、明道、传道之心为切,而用道、行道之志则较缓。孔子则曰:“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孔子行道用世之心,固虽老而犹存。
                        四科中最先一科为德行。德行中最先一人为颜渊。颜渊之自述曰:“夫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博我之文,即四科中文学之文,为求道、讲道、明道所资。约我以礼之礼,则以用世行道者。孔子又曰:“君子不器。”又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用则行,则由己以行道。舍则藏,则藏道于己以传世。求己与道之合为一体,故曰:“为己”。若仅以己身供人用,则我身仅如一器,无道可言,又何足贵。孔子以子贡为器,而又曰:“子之器瑚琏也。”瑚琏藏在宗庙,乃贵器,不能随便使用。如冉有,则孔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以冉有仅为季孙氏用,则犹器之下矣。
                        在德行一科中,尚有闵子赛、冉伯牛、仲弓。孔子何以独称颜渊?或此三人,舍之则藏有其德,而用之则行则不能有如颜渊之才。或以此三人皆早死,故孔子独称颜渊。要之,藏则较易,行则更难。君子不器,而仍贵其能为一大器,其义在此。则不当不辨。
                        孔子之卒,孔门弟子普遍蒙受各方之重视,然而无一人获得上层政治之大用。其再传弟子以下,如子思、孟子、荀卿,皆获大名,但亦无一人受上层政治之重用。儒家以下,诸子并兴,继孔子而起者为墨翟。主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然墨翟亦未受列国政治上层之重用。墨子曾多方介绍其弟子进入仕途,然自禽滑厘以下,墨家弟子亦终无获重用者。墨家有钜子组织,如孟胜亦钜子,为各国墨徒之领袖。其仕楚,仅为一家臣,并以三百人之众死于任上。继墨翟有杨朱,主为我,拔一毛利天下不为。其在政治上不受大用,亦无弟子传名于世。其次有道家,庄周仅为宋国一漆园吏。楚国聘为相,庄周辞之,谓宁为泥中曳尾之龟,不愿藏骨于宗庙。则其意偏向于舍之则藏,而无意于用之则行之一途。老子继起,仅求为圣王,则又谁欤用之?著书五千言,亦无一知名弟子闻于世


                        57楼2011-01-17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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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论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士
                          中国传统之士,其对前有崇奉,其对后有创新,二者可以相和合。孔子为中国两千五百年来学人所共奉,尊之曰:“至圣先师”。但孔子亦有所崇奉,故曰:“甚矣,吾衰也,我久矣不复梦见周公。”而此下儒学传统中,虽永尊孔子,亦非无创新。性与天道,孔子罕言之,而孟子主性善。孔子极推管仲,尝曰:“微管仲,我其被发左袄矣。”而孟子则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又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孟子言养气之功,“养气”两字不见于《论语》。其他《孟子》书中持论,不见于《论语》者何限,然孟子曰:“乃吾所愿,则学孔子。”孟子终无一言疑及孔子,而自有孟子之创新。
                          继孟子而起有荀卿,主性恶,持议与孟子相反。然亦同尊孔子。西汉董仲舒倡议罢黜百家,独尊周、孔,乃于孟、荀少崇扬。西汉末有扬雄,亦尊孔,然于孟、荀、董三人亦少崇扬。东汉晚年有郑玄,为一世儒宗,同尊孔,而于孟、荀、董、扬亦非所崇。隋代有王通,亦尊孔,然于孟、荀、董、扬、郑诸人,亦未见推崇。
                          唐代有韩愈,以己之辟佛自比于孟子之拒杨墨。又曰:“孟子大醇,荀卿小疵。”于孔门传统下,乃独推孟子。然又自言:“并世无孔子,则不当在弟子之列。”则其独尊孔子亦可知。宋初诸儒群尊孔,但欧阳修尊韩愈,王安石尊孟子,意见亦不同。周濂溪始为道学开山,《宋史》于《儒林传》外特出《道学传》,后人或非之。然道学终是一新儒学,与汉、唐儒学有不同。宋、元、明三代之道学家,群尊濂溪,而亦立说各不同。清儒又有宋学、汉学之分,然虽重汉学,其为学又何尝与汉儒相同。
                          然则列举孔子以下两千五百年之儒学传统,可谓时各有变,人各相异。于同一崇奉中,不害其各有创新。于各自创新中,亦不害其同一崇奉。此为中国学术思想一特点。释迦创设佛教,然崇奉释迦亦可人人成佛,并亦人人自创新说,此为佛学传统与中国儒学有大体相同处。故佛教在印度,虽终衰歇,而仍盛行于中国。耶稣为上帝独生子,崇奉耶稣,不能同为上帝之独生子。而于耶稣教义亦不能多有新创立新发挥,此为耶教来中国不能如佛教之昌行之一大理由一大原因。此可见文化传统乃人心向背之所在。
                          故中国学术思想乃由四围共向一中心,其中心地位愈高,则四围向之者愈广,如孔子是已。故其中心之相同,不害四围之互异,但终见一共同向往之大同而已。西方之学则由四围各自发展,无一共向之中心,故其为学乃日趋于相异,而卒不能建一大同步。耶教虽为一共同信仰,惟究于学术有异。一切有传统,无创新,此则乃其与自由思想之大相异处。西方学术则惟见其相异,不见其大同。天文学、地质学、生物学,界域各异。自然学如此,人文学亦然。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法律学,分门别类,莫不皆然。学以致用,而所用之途则各异。学以求真,而无一大同之真理。故西方之为学,可以互不相通,乃无一共尊之对象。
                          其为学既各异,其为人亦各异。罗马人不同于希腊人,现代欧洲人亦不同于希腊、罗马人。抑且英国人不同于法国人,美国人又不同于英国人。亦为西方人为学终不于同处求,必向异处求,一应有之趋势。即如宗教,耶、回不相同,而耶教中又分新旧。宗教信仰亦终难获其大同。
                          耶稣言:“凯撒事凯撒管”,耶教之所同,则只同于一教皇,是即耶稣之凯撒化。伊斯兰教则更然。西方宗教之同,惟同在其世俗化。而孔子与释迦,则务以其教来化此世俗,此又一大不同。实则西方人不仅宗教求世俗化,即一切学术思想亦尽求世俗化。而中国人则求世俗之学术化,此亦一大不同。
                          今论世俗,西方则重个人主义。如喜科学,或哲学与文学,皆由个人自由。甚至宗教信仰亦然。既重个人自由,则宜其惟见互异,不见大同。其大同处则仅在衣、食、住、行物质生活上,于是乃有唯物论哲学与唯物史观之出现。若其超于物外,则惟有宗教信仰灵魂天堂。但此乃一种信仰,而非人生实务中之思想自由。即如近代新兴之共产主义,亦成一种信仰,亦不许有思想之自由。此二者均与中国传统有大不同。中国士传统并不成为一宗教,而其在实际人生中,则转抱有一大同观。何以故?则因中国士传统,即从孔子说起,两千五百年来,均已抱一世界生活即天下生活之观念。其同处在人生,不在物质方面。其论人则在心,不在身。此乃其主要关捩处。 


                          62楼2011-01-17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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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其先乃宋国人,殷民族之后。其祖先自宋迁鲁,遂为鲁国人。然孔子一生游踪曾至齐,后又去卫,去陈,去楚,在外周游十四年,老而仍归鲁。其弟子则多自远方来,不限为鲁国人。故孔门讲学在当时即具天下性,世界性。墨翟乃宋人,然其游踪亦遍历各国,其晚年卒地不可考。然墨家弟子亦来自列国,具世界性,天下性。孟子乃邹人,然其晚年游踪则至梁至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传食诸侯。荀子赵国人,游齐,为稷下祭酒。又至秦,而晚年卒于楚之兰陵。其他先秦诸子百家,大抵皆遍游列国。惟庄周、老聃,道家隐沦,不事周游,最为特出。然其意向言论,亦具世界性天下性,不限于其所隐之一乡。故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则其时士之远游而无方,亦可知。乃有一乡之士,一国之士,天下之士之分别。
                            秦汉后,中国统一,而士多辐辏京师,老而不归其故乡。前汉一代,不胜指名。东汉益盛。如郑玄,虽老死乡土,然其游学所至,亦遍中国。魏、晋以下,门第已兴,然东晋、南朝诸大门第,大体皆自北方南移。而北朝门第则更多迁徙,不以乡土为限。隋、唐统一,进士科第,各地士人,必群赴京师应举。及其出仕,不能在本乡,多历全国,老死不归。姑举李、杜、韩、柳为例,读其诗文集,凡其一生足迹所履,居住所在,老病所终,皆可稽考。故中国之士传统,每以天下为家,流动性极大,极少有固定于一乡一土者。下及宋代益甚。如欧阳修、王安石皆江西人,仕履所至,遍历各地。而退老亦不归故乡。如三苏,原籍四川,来汴京皆不归。东坡所到地最广,自择宜兴太湖滨为其安老埋骨之所。读此诸人之诗文集,其心情所寄,不在乡土,而在中国,在天下,岂不昭然若揭乎。
                            其他如周濂溪,乃湘人。而老死于赣之庐山,即以所生地有濂溪,名其终老地之一溪亦曰濂溪。明道、伊川兄弟之父,本亦江西人。仕于江西,获识濂溪,二程乃得游濂溪之门。而二程兄弟终老洛阳,亦不归其故乡。南宋朱子,父籍皖,生于闽,卒于闽,为闽人。然其足迹亦遍历南宋各地,不限于闽。同时陆放翁,足迹遍历长江上下游,老而退居故乡。乃其死,乃为诗告其子曰:“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则其情意所寄,不限于家乡,仍在国与天下,亦可见矣。


                            63楼2011-01-17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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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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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方继封建社会后,有意大利半岛沿海诸城市之文艺复兴。然亦限于各城市,最多如希腊之雅典,岂能与战国之临淄相比。要之,一为地域性,而一为天下性。相提并论,岂不确然易知。
                              西方现代国家之兴起,则如中国封建时代之有齐、鲁、晋、楚诸邦。然在中国有其统一性,而在西方则仍只是地域性。即以学人论,英国、法国亦互有界限。其他各地均然。今国人又好以宋代之朱熹比之西方康德。不论其为学,不论其为人,专论其生平行踪之一端,康德限于一城市一学校。果使朱子亦如康德,固定一乡一地,终生讲学,则其所学所讲自宜与朱子当年之所学所讲大不同,亦断可知矣。
                              今专就英国论,殖民地遍天下,日光所照,莫不有英国之国旗。即如香港,为英帝国领土已达百年之久。有一香港大学,其教授主要亦来自英伦。退休年龄则较英伦本土为早,便于返英国本土后,尚可有活动。未闻一英国教授终老在港,不返其国者。而其家人子女,亦均不留港。如此则英国文化又何能在香港生根。
                              余在香港曾交一英国友人林仰山,其父为一传教士,来中国,林仰山生于中国。逮其长,返英伦受学。大学毕业后,仍来中国,侍其父母,为山东济南齐鲁大学教授。日本东侵,林仰山受拘下狱。幽囚中,读书消遣。余所著《先秦诸子系年》,即为其狱中所读书之一部。余与初识于香港,时林仰山在港大任中文系主任,得港大同人之重视。实则中国为其生长地,英伦为其游学地,彼非不欲在香港终老,而限于英国之制度法令,港大退休,仍返英伦。
                              学人如此,即负责行政人员,亦莫不如此。余初至港,港督为葛量洪,久于其任,极得港人爱戴。但退休后亦必离港。不仅行政人员,即军人来港,任满亦必离去。余夫妇游英伦,某次在火车中,偶晤得一退休老军人,曾驻港多年,极爱港岛风景之美,人情之厚。谓能在港终老,岂不毕生一佳事。今则徒付梦寐中。偶遇余夫妇,慨叹申诉,如晤故乡人。故英国人统治香港百年之久,乃无一英国人成家成业传子传孙留居香港者。
                              孔子欲居九夷,其门人疑九夷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陋即限于地域,固定不化之义。英国人果以其传统文化自傲,视香港中国人为夷狄,倘有英国君子来居香港,则庶使香港中国人亦得化而为英国人。中国古人言:“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则香港而英国,亦英国之可矣。而英国人不此之图。余游新加坡、马来西亚各地,亦无一英国家庭之留居传子孙于此者。即在印度,更为英国在亚洲一至为重要之殖民地,然亦极少英国人留居。英国有名学者如穆勒父子,亦曾来印度,终亦归老英国。由此乃使英国文化终不能在印度生根,并亦不能在其世界各处之殖民地生根。故知西方之帝国主义殖民政策,乃仅有商业性,而绝无人文性、教育性。中国人言“人文化成”,西方人断无此理想,亦即此可证矣。
                              


                              65楼2011-01-17 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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