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约而同的保持了十几秒钟的沉默，光基本上已经整理好混乱的思路：“外面很冷啊，塔矢，我们，我们进会所吧。” 
“下棋？”亮的声音小的几乎听不到。 
“嗯，下棋。” 
“好。” 
亮的思考能力渐渐恢复。刚才……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在想什么？被他这样碰触可是又不觉得讨厌是为什么呢？一连几天不见的失望如今竟变成痛苦，我又在想什么？进藤光你在我心里到底算什么？ 
二 
在围棋会所与亮道别后，光独自一人走向地铁站。 
乘上地铁，光注视着窗外飞速倒退的世界。常常在对弈时的亮身上感受到的压迫感，近来似乎更加明显，而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不知不觉中，塔矢变了，变得更庄重、更漂亮了…… 
漂亮？我，我在想什么？一个男人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另一个男人，这是什么逻辑？！ 
塔矢亮是谁?是我的同行、朋友，值得我去尊敬和打败的对手。除此之外呢？他在我心中还有什么其他意义？光找不到答案。 
天已经几乎全黑了。昏暗的天空中闪烁着稀稀疏疏的星光，与远方星星点点的灯火交相辉映。 
星光与灯火是如此相似，可惜相隔千里，不能接近。

我与你也是如此相似，可是只能隔棋盘而相望，永远也碰触不到对方。 

“妈，我回来了。”光向正在厨房中忙碌的母亲招呼道。 
“回来啦，今天也挺晚呢。明明来了，一直在楼上等你。快上楼吧，晚饭做好了我再叫你们下来。” 
“知道了。”光边答应边上了楼。自从进入了职业棋坛，光与青梅竹马的明明见面次数少了很多，但她也经常来找他，理由不外是想于他下棋或请他去学校的围棋社下指导棋等等。 
光踏入房间，明明正翻着散乱在地上的围棋周刊，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光这才惊觉，原来明明成长了很多。 
记忆中过肩的秀发现在已快要及腰，深红的眼眸荡漾着一贯的娴静与温柔。曾经懵懂天真的小女孩已经差不多成为倾国倾城的佳人。光在发现这一事实的一刹那，脑海中闪现出这样的念头： 
原来变漂亮的不只有塔矢一人。 
可恶！又扯到塔矢身上了，我今天是怎么了？ 
“……光，阿光！你怎么了？”明明的声音把光从太虚中拉回来。 
“哦，没，没什么。明明你有什么事吗？是指导棋还是……” 
“不是的。我是想问你，下个周末，你有空吗？” 
“呃？有事吗？” 
 “嗯……其实，下个周末有叶濑中的同学聚会，围棋社的同学的大概都会去，所以……” 
“光仔，明明，下来吃饭啰！”楼下传来美津子的声音。 
“谢谢了，伯母，我不在这里吃饭了，我已经打扰得够久了，”明明边下楼边说。出进藤家门前，她又担心的回过头：“阿光，这一次你务必要去啊，上一次聚会你就没去……” 
明明的目光中有一种特殊的情绪，它不同于期盼与企求。它让光马上想起某人也曾用这样的眼光注视过他。如此相似的、如此令人怜爱的目光让他无法拒绝。 
“……好吧，我去就是了。”

三 
“小亮，今年的情人节打算怎么过？”芦原笑嘻嘻地问正与自己对局的亮。 
“情人节？那和我有关系吗？”亮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芦原，娴熟地执棋、落子。 
一句话没把芦原噎死。“我说小亮啊，情人节可是广大青年男女朝思暮想的日子，你老是这么无动于衷的话很容易未老先衰哦！” 
亮听了芦原的话，禁不住笑了出来。“今年的情人节是哪天呢？”他笑着问。 
“下个周末就是了。好巧啊，竟然是休假日。怎么样，有什么计划了吗？” 
“嗯……”亮故作思考状，“下棋，打谱，参加研讨会，呵呵。”边笑边四平八稳地又落下一子。 
“你……唉！” 
官子将至，盘面已基本清晰。 
“我输了。”芦原无奈地投子。 
“承让了，芦原先生。”亮莞尔一笑。 
“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芦原忙说道，“你情人节要是没什么计划的话，就到会所来吧。” 
“会所？你要跟我下棋吗？”亮问。 
“不是啦，其实市河小姐情人节那天想在会所开派对，是她拜托我请你一起参加的。” 
“哦，市河小姐情人节没有约会吗？” 
“没有啦，所以想要大家一起搞个聚会，绪方先生、我还有围棋会所的常客应该都会参加。市河小姐特别叮嘱，小亮一定要去，我们要好好为你庆祝一番！” 
“为我庆祝什么？”亮莫名其妙。 
“当然是……庆祝你单身十七周年喽！”芦原坏笑着起身离去，还不忘回头嘱咐，“一定要去啊！” 
“芦原先生……”亮的脸微微泛红。他望着芦原的背影，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单身十七周年，的确，可是庆祝的似乎太早了些，这样的自己，怕是单身一辈子也说不定啊……

与森下九段的手合失利，在亮看来是意料之中的事。 
情人节当晚所目睹的路灯下的那一幕，在亮脑中回放了整整一夜。 
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依恋上与他在一起的感觉，见不到他就落寞乃至痛苦，会变成这样的原因亮从来都不得而知。而这一切到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我喜欢你。喜欢的感觉如同清晨的薄雾，在我尚未察觉之时悄悄占据我的心灵。 
我是如此喜欢你。喜欢的感觉越强烈，心便脆弱到一碰就就会痛到流血。 
然而我早已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爱情。所以，即使你的身边没有那个女孩，我也会祈祷神赐予我足够的勇气，使我能对自己的心意默然处之。 
行洋夫妇应邀参加中日韩围棋交流会，现正在韩国，两个月后将抵达中国。偌大的和室只有亮一人。略显昏黄的的灯光将他单薄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亮默默 
地坐在棋盘前，用一个个棋子点染着黑白的沙场。他不断地摆着棋局：秀策的棋，父亲的棋，进藤光的棋，还有自己的棋。 
从遥远的过去到遥远的未来，只有在围棋中才能看到我自己所希望的真实。 
我所追逐的人消失了，追赶我的人也离开了，我还是我吗？还有谁能注意到围棋以外的我的存在呢？ 
天边出现熹微的晨光。虽然一夜未眠，头脑却是出奇的清醒，亮感到有些惊奇。 
五段赛的对手是森下九段。与顶尖棋士对局，压力在所难免，而当两人面对面时，亮依然保持着平素的镇定自若。 
经过猜子，森下执黑，亮执白。 
开局伊始，双方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 
森下九段深知塔矢亮一贯尖锐的棋风，时刻防备着一切细小但可能颠覆整局棋的微小变化。 
二十手，三十手……中盘快到了，仍不见白子有任何显著的闪展腾挪。森下九段在对局间隙，暗中抬头望了望塔矢，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少年翠绿的明眸盯着棋盘上的某一点，皓齿轻咬嘴唇，偶有汗水从额上顺着清秀的脸庞滑下，渗入墨绿色的发际。 
中盘在黑子稳健出兵和白子以守为攻中过去。突然，黑子一手截，切断了白子的活路。 
森下为过于安静的盘面感到一丝不解，而亮此时已经不似原来般气定神闲， 
而变得有些盲目。 
亮最终未能救活白子。“我投降了。”亮垂下头。 
“塔矢，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几乎连一个杀招都没出。”对于看似未全力应战的亮，森下多少有些不悦。 
亮没有说话，只欠了欠身。一夜不眠到现在才让他感到明显的疲惫，身体似乎有些难以支撑。 
森下先亮一步向出口走去。却又在门口停住，转身面对着亮。 
“你听着，塔矢，”森下的语气严肃而又不乏真诚，“我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知道你失常的原因决不是因为对手是森下茂男九段。请你认真地加油吧，我很期待接下来的对局——与真正的你。” 
亮怔了一下，眼中的神采又凝重变得轻松转而又变为兴奋。他向森下深深鞠了一躬：“森下老师，对不起，还有，谢谢您！”

六 
虽然浏览了一下棋谱，可光对亮在白天对局时发生的事情仍然一无所知。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塔矢家，上气不接下气地敲门。 
亮听见敲门声，以为是绪方或芦原来了，开门见是光，不由得一愣。情人节那晚的所有心事一齐涌入脑海，亮的心跳和呼吸有些急促。 
他刚要开口，但光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这就是你今天下的棋？”光扬了扬手中的棋谱。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亮冷冷地开口。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种躲躲闪闪软软绵绵的棋就是你塔矢亮下出来的？你为什么不进攻？你那种吓人的气势哪去了？”光看上去似乎怒不可遏。 
“我怎么没进攻？”亮还口道，“我的力道都被对方化解了啊，毕竟对手是森下老师……” 
“少骗人了！平常的你，面对越厉害的对手就越会积极进取，绝不会还没到最后就轻易放弃。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是我实力有限，认输不是很正常吗？”亮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不行！一定有原因，你告诉我！” 
够了！别再逼我想起那天的事，别再逼我重拾已经放下的感情！ 
“告诉你什么？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亮突然爆发，“我都说了没什么事，你为什么还要缠着我不放？” 
光先是吃了一惊，沉默片刻，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口吻问：“你到底在气什么？是因为我吗？” 
“不是！”亮几乎失去理智，他在内心最真实的情感和亲手斩断这份情感的选择之间苦苦挣扎，“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塔矢亮的任何事，从来就跟你没关系！” 
啪！ 
响亮的耳光打在亮的脸上，白皙的脸颊出现了鲜红的五指印。光的这一耳光打得太用力，自己的手都有些生疼。 
“你说的对，”光听见自己用一种拼命压抑的声音这样说着，“我所认识的塔矢亮，坚强，不轻言放弃，比任何人都更加热爱、尊重围棋，只有这样的塔矢亮才配当我的对手！现在的你，的确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转身欲走，亮幽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是啊，大家心中的塔矢亮，一定是坚强的……” 
光有些愕然地转身回来，“你……” 
“以前都是我念你的话，今天被你用来教训我了。”亮的眼中分明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嘴角却还带着笑容，似苦涩又似如释重负。 
光正要说什么，却见亮双目紧闭，身体向后倒去。 
光吓了一跳，连忙抱住正在倒下的亮。 
“塔……亮，亮！你怎么了？”光以为亮昏过去了，但又觉得不对劲：亮的表情平和，呼吸均匀，眼下还留有淡淡的阴影，是缺少睡眠的证据。 
意识到亮只是睡着了而已，光苦笑了一下：“这家伙，睡觉也不打声招呼，害我以为我那一巴掌打出了人命……” 
光轻轻抱起亮，把他安置在床上，而后凝视着亮熟睡的面孔。 
有这么累吗？看这架势，该不会是一宿没睡吧？ 
为什么呢？或者，我可以奢望你是因为我而彻夜未眠吗，不论何种理由？ 
光轻抚着亮被打红的脸侧。为什么会那么用力，光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因为听到亮说“我的任何事都跟你没关系”时，觉得特别刺耳，便毫不犹豫地出了手。 
是的，不是因为你中途认输的那盘棋，也并非由于你已不再是我所认识的塔矢亮，我所怨愤的，只有你的那句话而已。 
所以，不要说你跟我没关系，不要从我身边消失。 
亮依旧睡着，对外界的事浑然不知，微启的唇瓣是那样红润、诱人，令光把持不住接下来的行动。 
“拜托，不要给我这种机会……” 
光轻轻将自己的唇贴在那渴望已久的双唇上，许久都没有离开。这不是攫取的吻，只是温柔的碰触，一个作为一生约定的印记。

七 
一缕晨光照在亮脸上，把他唤醒。亮侧过身，发现床边睡着的少年。 
光坐在床边，身体倚靠在床头，垂在额前的金色刘海随着呼吸有节奏地颤动着。 
亮坐起身，端详着光的睡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黑发——只有在这种时候，亮才得以稍微放纵自己。 
亮知道光是很好看的：闪亮的金色刘海点缀着黑发，琥珀色的眼睛永远清澈透明，肤色白中透红，好像太阳的颜色。光的通体都散发着阳光的气息，光的微笑、凝神甚至熟睡的姿态都让亮为之心动，然而亮知道，这种心动到头来只能带给自己失落。 
不能再任由这种失落左右我的围棋和生活——只要能远远注视着你，我就满足了。 
亮想着，正欲将手从光的发间收回，却被不知何时醒来的光抢先一步握住。 
“进藤，你……”亮的脸红了，“你放开我，我要迟到了——今天有手合。” 
光并没有放开的意思。“我打了你，对不起。你……还痛吗？” 
亮忍不住笑了：“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还会痛？”说罢正色道：“你打的对，教训的也对，塔矢亮不应该下出那种棋。所以你放心，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不是的，我是想说……”光的表白几乎要脱口而出。 
“什么？”亮边问边穿好衣服。 
“算了，等你的五段赛结束再跟你说吧，我今天也有本因坊战的预选赛。” 
“是吗？”亮投给光一个灿烂的微笑，“那么加油吧。” 
“喂，塔矢你不请我吃早饭吗？” 
“自己解决！” 
“……” 
本因坊循环赛第一次预选最后一场，光与已升为八段的白川相遇。 
白川八段可算是光的启蒙老师之一。从与小学时的光在围棋教室相遇时，他就一直关注着这个男孩的成长。与他下指导棋，在森下的研讨会上一起检讨棋局，再到现在——成为头衔战的对手。 
直视着少年炯炯有神的双眼，白川一改往日温和的语调，声音严肃而有力。 
“阿光，在围棋教室我教你下棋，在研讨会上跟你下指导棋，事实上，我一直盼望有这么一天，你能堂堂正正以对手的身份和我对局。现在的我，不是你的老师，而是你打入循环圈所必须击败的对手，当然对我来说也一样。你一定要有所觉悟！” 
握紧手中的折扇，光用同样严肃的语气说：“我知道了。白川老师，请多多指教！”

三月，云淡风清，光和亮一前一后沿着两旁栽满樱树的道路走着，两人默不作声，各想心事。 
今年真的很特别，原本应当光秃秃的的樱树枝上已经零星缀着待放的花苞，花期提前了好多，不，应当是今年春天特别温暖吧。 
应该高兴吧，我们两人都是，光这样想着，因为我们两人的比赛都赢了。高兴就应该笑啊，可为什么我和他都这么严肃？ 
我是在思忖想对他说的话，那么他呢？ 
他在想什么？ 
光停下脚步，转过脸，对上亮的眼睛。 
“塔矢……”“进藤……”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而后相视一笑。 
“你先说吧。”亮慷慨地让先给光。 
“嗯……恭喜你升上五段。我们之间的距离又拉大了。”光不无伤感。 
“其实我没想到会赢的。森下老师的棋力在我之上，胜负我想只是状态问题。” 
“可是你还是赢了啊。” 
“是啊。不过，即使输给森下老师，我也一点不难过。相反，我非常感谢森下老师。” 
光很好奇，“为什么？” 
“因为他说想与真正的我对局。”亮的笑容明快而动人。 
一时间二人又都不再说话，光抬眼望向天空中流动的微云。 
“你没有别的话想说吗？”亮再次打破沉默。 
一句话道中光的心事，他的确有话，而且有很多话要告诉亮，但他故意反问：“说什么？” 
“那天你说五段赛结束后要对我说的话，是什么？” 
光低下头看着地面，他要将全部的事情告诉亮——亮所不知道的，亮所想知道的。 
“塔矢，你还记得吗？”光开口，“有段时间我频频跷掉手合，每场都是不战而败。” 
“记得呀。那时我到你学校找你，竟然发现你在图书馆温书……说到底，我到现在也还不明白你那时为什么说要放弃围棋。” 
“因为……有一个人消失了。” 
“是个对你很重要的人吗？” 
“是的，而且对你来说，也很重要，”光的嘴角慢慢绽开一丝苍白的笑容，“那个人……就是Sai。”

八 
“……Sai？”亮并没表现出特别吃惊的样子。 
“对，他就是你一直追寻的人，名叫藤原佐为。” 
“那他到底是？” 
“只是一个从平安时代就一直执著于神之一手，游历了千年之久的魂魄而已。他附身于虎次郎身上，造就了本因坊秀策。之后……就是我。” 
“我相信。” 
光已经准备好接受亮的惊奇、质疑，甚至于排斥，但他没有——他只说了“我相信”。 
亮一定想不到这三个字给光带来怎样的震撼。 

光开始一点一点勾勒记忆中的佐为。 
“那家伙，每天吵着要下棋，实在很烦啊。我只好带他去围棋教室、去会所，玩网络围棋，到哪儿都制造一堆悬念，”想起佐为如小孩子般兴奋的笑脸，光的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但很快又消失了，“可是，结果反而是我，越来越多地接触围棋。我坚持一个人下棋，几乎没再给他下棋的机会。我到底为什么会去考院生、当职业棋士？很奇怪呀，我本来对围棋一点兴趣也没有……” 
面前琥珀色的眼中蒙上一层潮气，亮不自觉地伸手，拭去从中流下的莹光。刹那间，空气凝结了：光被亮的动作惊住，亮被自己的动作惊住。 
光静静凝视着有些手足无措的亮：墨绿顺直的刘海虽遮住了那两湾碧水，洁白的脸上出现的淡淡红晕却还是暴露了他心中的窘迫。那红晕犹如雪地里绽放的红梅，令光沉醉。 
“你不觉的吃惊？”调整一下呼吸，光再度启齿，“我说了这么多奇怪的事，任谁都应该觉得不可思议吧？” 
“我早就说过了，你下的棋中，有令一个人的存在，那个人就是Sai。所以我相信你。” 
“佐为……看到他与塔矢名人对局，还有在棋院里看到秀策的棋谱，我才知道，他的才能根本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自把自为地要自己下棋。也许就是为了惩罚我的任性，他才消失了。”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还说过，进藤，”阳光在亮的周围罩上一层七彩的晕圈，“你下的棋，是你的全部。只要你一直下围棋，一直追寻神之一手，Sai就不会消失。” 
光审视着亮，审视着亮不加掩饰的笑容。相识五年，光当然早就知道亮是很美丽的，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亮的美竟是如此的眩目——这不仅是一种外在的美，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力量。 
光还未来得及确认便被这种力量征服了。他上前一步，伸手搂过亮，将他牢牢锁在自己怀中。 
“进藤……”亮惊得失去了思考能力，本能地想挣脱光的怀抱。 
“对不起，哪怕只有一次，就让我这样抱着你，好吗？” 

若有若无的风从静静相拥的二人身边掠过，撩起光的黑发和亮的衣角，风中夹带着嫩草的清甜。 
“进藤。” 
“嗯？” 
“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 
“你终于亲口对我说出了Sai的事。” 
“……” 
“那时你说‘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可是你并没说是那一天。现在你终于兑现当时的承诺了。” 
“你真的很高兴？” 
“嗯。”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好吗？一件只能对你一个人说的事。” 
 “什么？” 
“我喜欢你，亮。”

九 
光整装完毕下楼时，母亲正在准备早饭，父亲则照例坐在餐桌旁看报纸。 
光去洗漱，听到正夫发问。 
“光仔，你最近在棋院的成绩怎么样？” 
“还好啦。本因坊预选赛剩下的四场我如果能全胜，就可以打进循环圈了。” 
美津子听到父子的对话，接口道：“你跟塔矢亮的关系还好吗？” 
光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全喷了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回答：“有什么好不好的？还是老样子。” 
真傻！老妈的话又不是“那个”意思，我心虚什么！ 
我和塔矢亮的关系，只有我和他心里清楚。 
然而，母亲的话提醒了光：虽然向亮告了白而且他也答应了，但自己烦恼的问题一个也没解决。 
光有点郁闷地抓起一片烤好的面包往嘴里送。美津子告诉他：“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明明来了，她说为了请你去学校下指导棋已经拜托你一个月了，你也抽空去一次吧。” 
光的咀嚼动作突然停止——是啊，他差点忘了，让他棘手的，还有明明。 

市河小姐泡好两杯茶，送到光和亮的桌子上。 
“没想到你还没被淘汰出预赛啊。”亮看着光摆出的棋谱，端起茶呷了一口。 
光瞪了亮一眼。这家伙，都已经承认喜欢我了，嘴巴还是一样的毒。 
“你看你这手粘在这里，根本没起什么作用，反倒中间被对方牵着走。”亮一板一眼地细数着光盘面的问题。 
“那如果我这样下，右边就会有漏洞了！”光不服气。 
“那也比你对局时的那一手好！”亮反唇相讥。 
“哼，就算你说的都对，可我还是赢了！我就是要这样一直打进循环圈！” 
“随便你，到时候被淘汰可别冲着我哭！” 
“你……不服气的话，我们现在就下一盘！” 
新一轮战斗爆发在即，在场的客人纷纷离座避让。 
“算了吧，”亮看着光已经变色的脸，微微一笑，“等你打进循环圈，我们迟早会碰头的。” 
一触即发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客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光低头继续摆着棋谱，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塔矢，明天下午我可能……不能来了。” 
亮愣了一下：“为什么？” 
“嗯……我和朋友约好明天去下指导棋。”光吞了一口唾沫。 
“是藤崎小姐吧？”亮盯着棋盘问。 
“你……你怎么知道？”光有点口吃地问。 
亮淡淡一笑：“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了。” 
“你，你不会生气吧？” 
“生气？为什么要生气？与人下指导棋也是棋士工作的一部分。再说，藤崎小姐是你的青梅竹马，你帮她忙也是应该的吧？” 
光从亮甜美的笑容中读出了理解和信任，而不是怨愤和猜忌。 
我只要有亮在，就够了——光这样想着——只要有亮在我身边，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十 
从棋院出来，光出发去明明就读的高中。 
明明的学校距离棋院不十分远。不大一会儿，光就到了，远远地他看到明明站在学校门口，左顾右盼。 
明明注意到光，向他跑过来。“阿光，你迟到了20分钟耶！”明明嗔怪着，眼中却盛满喜悦的光芒。 
“真是的，多等一会儿又不会怎么样！” 
“只有我在等还好说，可是大家都在等你呀！”明明边埋怨边挽起光的胳膊匆匆赶往围棋社。 
明明的动作让光感到有些不适，他轻轻挣开她的手。明明怔了一下。 
“怎么了？” 
“那个……这样不好吧，被其他人看到的话……” 
“可是，”明明悻悻地问，“我们以前不是经常手挽手吗？” 
“拜托，小姐，你现在是高中生了，不是小孩子了！” 
“嗯……是呀。”明明低下头，轻咬嘴唇，再抬头时，脸上的落寞已为嫣然一笑所取代。 
光的内心一阵绞痛。明明从小到大，一直是那么温柔、善良，而是她对于光的心意显而易见，光儿时也曾一度相信明明与自己会终生相伴——而今，他却不得不以对她来说最残酷的理由来伤害这位单纯温顺的女孩。 
光踏进棋社，屋内一片哗然。 
“是进藤光！”“真的是进藤棋士耶！”“没想到可以和四段对局呀！” 
自己出乎意料地受欢迎，光不禁愣住了。明明冲光轻轻一笑。 
光环视四周：虽然也有初学者，但大部分社员执棋落子都可圈可点。这个棋社是有实力的，光笑着陷入遐思——与从前的某个青涩、稚嫩的围棋社不同啊。 
曾经誓言要并肩战斗夺得冠军的三人早已踏上了不同的征途，去开拓各自的天地。岁月的车轮无声地辗碾着年少的轻狂。叶总要四散飞开，人也免不了各奔东西。 
光和社员们对弈，或下指导棋，或让子，当然也有以互先向他挑战的。光的来者不拒让明明心里只嘀咕：这个一向怕麻烦的进藤光什么时候变得又和蔼又有耐性？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社员们纷纷歇手，互相道别，离开。 
最后一个社员走出棋社。明明站起身来：“今天谢谢你了，阿光。我们也走吧。” 
光仍坐在棋盘前，没有动。明明有点疑惑：“阿光？” 
“明明，跟我下一盘吧。”光吐字掷地有声。他将盛着黑子的棋盒推到自己的对面。 
“还下？”明明吃了一惊，继而又调皮地娇嗔道：“你不累啊？我可不奉陪了，你也体谅体谅我吧，进藤棋士！” 
“拜托你了，明明！现在就跟我下吧！”光几乎是在恳求，“你用黑子，不用贴目。我们用互先的，好吗？” 
明明看出光的语调和神色有异。她没再说话，在光对面坐下。 
静谧的二人世界瞬间眼变为棋盘上的短兵相接。昔日女孩指下淙淙流淌的温婉与羞怯已渐渐变为俊逸和凛厉。 
光感到一种凄凉的欣慰：明明已经拥有可以脱离自己庇护的坚强。他已经可以向她坦言自己不可能成为与她一生相伴的人，而他们共同有过的纯真往日也将一去不复返。

终盘，明明输10目半。 
“果然输的很惨呢，我的实力是不能和职业棋士相提并论的。”明明自我解嘲地笑笑，“你又变强了，阿光。” 
“不只是我，你也是，”直视着明明，光由衷地说，“跟你下棋已经不是一种可以放松心情的方式了。” 
光抓过身边的背包，从中取出一个樱红色的盒子。这是情人节那天明明送他的礼物，从那天起就静置在他的桌上，一直未曾打开。光将它轻轻放在桌子上。 
“明明，谢谢你送我礼物，只是我不能接受，而且……它也不应该属于我。” 
明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发不出声音。 
“我已经有了一个喜欢的人，一个我想永远留在身边的人，所以……对不 
起。” 
片刻的沉默冻结了四周的空气。许久，明明抬起头。 
“阿光你……觉得我很讨厌吧？”明明的声音微微发颤。 
“没有啊，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光感到莫名其妙。 
“那为什么我送你礼物，你连打开看看都不肯？” 
“这，我……” 
“如果不是我，阿光你情人节没可能收到礼物吧？就算我送的是同情的礼物也不行吗？” 
光听了这番既是掩饰又是事实的话，差点背过气去。 
“算了，你不肯打开，就由我代劳吧。”明明拿过礼物，打开了包装。 
呈现在光眼前的是一条别致的手绳，大体用金色和银色线编成，中间缀着一颗雕刻成太阳状的有着光芒和日轮的水晶，水晶没有着色，完全是一尘不染的透明。 
晶莹剔透的太阳，好美的创意。

“这是高品质的水晶啊，还蛮贵的说……”明明像是埋怨地低声咕哝着，而后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丝微笑，“这是送你的礼物，你还是收着吧。只是，就像我刚才说的，除了同情以外，它不代表任何意义。” 
光默默地接过手绳，紧紧攥在手中。 
“你喜欢的人是个怎样的人？”明明用俏皮的微笑掩盖心中的凄楚。 
“那个人，倔强，没口德；只热衷于一件事情，在其他方面都有些迟钝；”光含笑，话语中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平时很沉稳，但只要一被激怒就摆出一副吃人的架势；看上去冷漠，其实很细心，而且……很可爱。” 
明明全身猛地一震，继而呆愣在那里。 
“……你确定？”好像在对知识竞赛的选手发问。 
光对上明明有些失神的双眸。“确定。”光毫不犹豫地回答。 
两行泪水顺着明明的脸颊徐徐滑下，未及滴落地面，嘴角却绽出由衷的笑容。 
“阿光，为了你们的幸福，加油吧。” 
 
 
 十一 
之后的日子，仍旧是下棋、复盘、参加研讨会。虽然彼此心照不宣，但不能公开的恋情让光和亮感到两人是在做地下工作——外表上要做到波澜不惊，还要随时警惕以应付意外事件发生。 
光终于如愿击败了预选赛的最后一名对手，跻身本因坊循环圈。他拉着亮到拉面店为自己庆祝。 
“怎么样？有没有更加佩服我一点？”光笑吟吟地侧目看亮。 
“佩服嘛，有一点；‘更加’就说不上了。顺便说一句，我对拉面这种没营养的东西可是敬谢不敏。”亮毫不犹豫地将面前的拉面推开。 
“不行！”光坚决制止亮的挑食行为，把被亮推开的拉面又移回来，“拉面再没营养也比你什么都不吃有营养吧。再说，明明是为我庆祝还让我自己掏钱请客，这样你都不领情啊？” 
亮被光逗笑了，他拿起筷子：“算了，我只好勉为其难，将就一下拉面吧。” 
从面店出来，两人漫无目的地沿路散着步。 
“对了，我忘了说，恭喜你打进循环圈。”亮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 
光用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看着亮。他对亮间或表现的迟钝已经见怪不怪了。庆都庆祝完了，他竟然才想起要道恭喜。跟对弈时威风凛凛的塔矢亮比起来，此时的亮真是傻得可爱。

“为什么？”行洋意味深长地追问。 
“您还问我为什么？您儿子的实力老师您最清楚吧。” 
“那么你觉得他够资格了吗，跟你争夺名人头衔？” 
“您这是哪里的话。我一直都很期待和他对局，”绪方从后视镜中望着行洋，“一直都是……” 
车子行进到棋院附近。“在这里停下吧。”塔矢行洋要求。 
“老师，您和师母都累了，还是送你们回家休息吧。”绪方提议。 
“就停这里吧，好久没来棋院了，我想好好看它。” 
绪方没再坚持，他很清楚老师想看的是什么。 
“还有进藤光，我也想看看他成长了多少。”行洋坦言。 
这也在绪方的预料之中。 
塔矢行洋先观战的对象，不是亮，而是光。这是光的升段赛，只要挑战成功，他就可以与亮平起平坐了——对于亮多多少少享有的棋院的“优待”，光还是有点嫉妒——凭什么他的大手合就可以与九段棋士对局呢？（偶不懂围棋所以乱讲的，不会挨打吧？！）光暗下决心，不管怎么说，起码不能在这里被他落下。 
行洋心中明白，这盘棋不会再持续很久。白子一手切入对方中腹，黑子已基本无力回天，执白的进藤光应该会在中盘取胜。他走出对局室，正在酣战中的光丝毫也没有察觉身边观战者的动静。 
 
在绪方陪同下，塔矢夫妇一边浏览久别的棋院，一边寻找亮的对局室，正巧遇到迎面而来的和谷和伊角。两人正匆匆向这边赶，一边议论着什么，好像还在争吵。 
看到归国的塔矢行洋，和谷和伊角显然吃惊不小。伊角起先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向三人行礼；而和谷似乎异常激动，神情中甚至夹杂着恐惧。 
绪方看出苗头不对：“你们两个怎么了？” 
“我们……”和谷支吾着。伊角抢过话头：“我们根本没想到塔矢老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还有半个多月才回国吗？” 
“是这样，”行洋虽觉得二人表现蹊跷，但也并没多问，“中国那边的活动提前结束了，所以我们提早回来了。” 
“哦，这样啊，”伊角似乎并不期待塔矢行洋的解释，“我们还有些事。塔矢老师、夫人，还有绪方老师，告辞了。”说完便拉起和谷匆匆离开。 
一口气跑出棋院大门。和谷停下脚步，猛地甩开伊角的手。 
“干脆把实情告诉塔矢老师，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迫使塔矢亮离开阿光！” 
伊角按住和谷的双肩：“那你是想当着绪方老师的面告诉塔矢老师，他的儿子是同性恋？”口气是和谷闻所未闻的严厉。 
和谷稍稍镇定了一些。“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他问伊角。 
“本来想尽快见到阿光，现在看来还不行——得等他对局结束；而且，我们必须找到寄这东西来的人。”伊角眉头紧蹙，他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中，和煦阳光下的街角，金色刘海的男孩亲吻着墨绿直发少年的额头，迷离的光点流连于油油的新叶，是夏天的预兆。

十三 
房门紧闭，塔矢行洋独自坐在房间的地板上，面前放着一张照片——与伊角和和谷收到的那张相同。 
刚刚在棋院里，行洋在院长那里拿到一封上书“塔矢行洋先生收”的匿名信。不难想象，两个少年暧昧的动作完全曝光于塔矢夫妇和绪方面前时，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波涛汹涌而又各怀心思。行洋没有去看亮的对局，而是让绪方直接把两人送回家去。一路无话。 
房外，明子失神地倚靠在门板上，眼睛平视，目光却不知落在那里。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自己的儿子一直是那么乖巧、懂事，几乎从不需要父母操心；而且，长久以来儿子的眼中只有围棋，对于恋爱既没有经验也没有兴趣，他何以会尝试这种禁果？不论他还是进藤的未来，都必然会被禁忌之恋给彻 
底毁掉。这个意外对明子冲击太深，以至于她越想越觉得惶恐。 
要阻止他们，要在他们陷得更深之前扼杀这段畸形的恋情。 
塔矢行洋的想法与妻子有所不同。 
他并不激烈地排斥同性之恋，当然也不赞同，有时他甚至将此视为一种荒诞，只是这种荒诞如今却发生在自己的儿子身上，行洋无可避免地感到震惊与沉重。 
他更多地思考儿子以后面临的道路：绪方回怎么看小亮？要知道即便自己认可，这种事也不会被别人接受；况且，小亮与进藤之间是否真的存有感情，抑或他们只是一时冲动而逢场作戏，仅一张照片，不足为据。 
说到照片，还有一件事值得怀疑：没有署名，证明寄件者不愿暴露身份，那么，对方寄只有这样一张照片的信给自己，究竟用意何在？ 
当然也可能有人暗中观察那两个孩子，伺机出手。 
不管怎么说，当务之急是跟小亮谈谈…… 
 黄昏，对局结束的亮回到家，正要拿钥匙开门，门却开了，是塔矢明子。 
“妈妈，你们回来了！”亮难掩喜色，“真抱歉没有去接你和爸爸。你们几时到的？” 
“上午就到了，绪方送我们回来的。”明子极力表现得很平静，“小亮，你……” 
“小亮回来了吗？”父亲的声音从书房传出，“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哦，好。”亮对家中沉郁的气氛感到疑惑。他进了书房，端坐在父亲对面。 
父亲似乎比平日更加严肃，亮不知为何有些心慌。父亲一言不发地将那张照片横在儿子面前。 
亮的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震得他的头有些晕眩。虽然心里清楚父母总有一天会知道实情，但他根本没想到这件事会以这种方式被揭露出来。 
“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你和进藤吗？”父亲的话像是在审犯人。 
“……是。” 
“你没有什么解释吗？” 
“……爸爸，对不起。”许久，亮轻轻地回答。 
“为什么要道歉？” 
“我……可能没法成为您所希望的塔矢亮了，我让您失望了吧？”亮的声音略显沙哑，“所以，我也没法要求您相信，我是真的爱着进藤。请您……原谅我。” 
房门倏地被拉开，明子立在门口。 
“爱？”明子脸色苍白，眼睛有些潮湿，“如果是爱，那就要使对方和自己得到幸福。可是你和进藤根本不会有结果，更谈不上幸福了！” 
“妈妈……” 
“小亮，”明子的泪水夺眶而出，语气像命令又像是央求，“你跟进藤在一起，不仅不会被社会所认可，可能连正常人的生活都得不到！还有，谁能保证你们可以一直走到最后？小亮，停止吧，清醒过来吧，妈妈不想看到你痛苦和后悔啊！” 
亮定定地望着母亲带泪的双眼——记忆中的母亲不论何时都是端庄开朗的，流泪的母亲在亮看来颇为陌生。母亲的话和眼泪叩击着亮的心，痛到快要分崩离析——是不甘，还是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