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知道会失去一切。这些天来的小小愿望，不过是受刑者临终前的幻想。
　　她知道自己会失去在东京的生活，知道自己会失去sumimi的位置，知道自己会失去祥子。
　　前两项已经失去了。但她仍在幻想。
　　如果祥子找不到自己，那么她们的关系就还停留在分别那刻。
　　如果祥子找不到自己，那么她就可以继续维持这个碎裂的美梦。
　　但是祥子找到了自己。她将遭受最恐怖的刑罚，即祥子那即将说出口的带着恨意的话——

　　“这不是初华的错。”
　　一双手轻轻地抱住了抽泣的初华。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初华愣愣地感受着祥子的温度，艰难地问道：“小祥，不恨我吗？”
　　“我从来不会恨初华，以后也不会。”
　　呆呆地咀嚼着这句话，初华猛地挣脱祥子的怀抱：“为什么！”
　　“是我害得小祥住出租屋，是我害得小祥每天都要兼职赚钱，是我害得小祥解散了CRYCHIC！”
　　“我还虚情假意地凑近你，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为什么不会恨我！别说谎话了！”
　　“你绝对非常非常恨我，恨我夺走了一切，巴不得我去死对吧！！！”
　　“我如果不存在就好了，我如果没被生下来就好了！！！”
　　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初华，”祥子在她面前坐下，脸色也变得非常正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那些苦痛的日子，那些痛苦的决定，都是我自己选择去经历的。”
　　“我本可以继续享受大小姐的生活，是我选择与父亲同甘共苦。”
　　“请不要贬损我的觉悟。”
　　“另外，”她牵起初华的手。
　　世界静悄悄，风声也停止。初华忘记了流泪，呆呆地看着祥子那精致的脸。
　　“没有人生来有罪。初华，我不允许你践踏自己生命的意义。”
　　“所谓血统，不过是强加于人的东西。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有自己才说了算。”
　　掷地有声的话语落下，泪水模糊了视线。

　　两杯红茶在茶几上散发着热气，落地窗前，两人正并肩看着夕阳。
　　宁静的氛围持续了很久很久，两人从激烈的情绪中缓和过来，默默地享受着这份安宁。
　　但是时间不会等人。
　　“太阳下山前，最后一班次渡轮就会起航。”
　　初华突然说道：“喝完这杯茶，小祥就离开吧。”
　　“不和我一起走吗？”祥子问道。
　　初华摇摇头：“只要我离开，小祥就不用去对抗你自己家。谢谢你的邀请，可是mujica不是非得有我一席之地。”
　　“小祥，去找一个新的主唱吧，我会在这里一直注视着你，一直为你加油。”
　　“……”祥子沉默，将红茶一饮而尽。
　　“那么，临走前，可以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顺着记忆里的路径往前，再往前。穿过阴森的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苍翠的草地，上面散落着供人休息的木板。夕阳将余晖洒在草地上，其中还有两三只鸟雀悠闲地散步。
　　一切都显得静谧而美好。
　　“是这里……”初华想起了一些往事。祥子拢紧裙子，往木板上一躺。
　　初华吓了一跳。“小祥，这里很脏的！”
　　“没关系。初华不过来么？”
　　犹豫了一下，初华躺在祥子身边。她转头看去，只能看见祥子带着浅浅微笑的侧脸。
　　“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就在这块木板上数星星。”
　　“……嗯。”
　　“我还记得我说过，初华像月亮一样。”
　　“……嗯。”
　　“真的是……发生了很多很多事啊。”

　　“那个时候，根本就无法想象，我们创建了ave mujica。更加不可能想象，它会一夜之间倒塌。”
　　初华不知道祥子的意图，因此没有插嘴，静静地听着她的讲述。
　　“前些天，我遇见了海铃和若麦。她们跟我说，要我重建mujica，因为她们还拥有留在mujica的理由。”
　　“睦也有重建mujica的理由。她说要弥补之前的错误，为乐队做更多事。尽管我并不认为她做错了什么。”
　　“……小祥，时间不早了。”初华不得不提醒。
　　“我也有重建mujica的理由。说起来，我们的理由是一样的。”
　　“欸？”
　　祥子缓缓坐起，她的脸庞映照着夕阳，黄金的瞳孔熠熠生辉。
　　“因为这是我们开启的故事。”
　　“不是再找一个主唱这么简单的事，而是我们选择了mujica，理所当然，它就把我们绑住了。”
　　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向初华伸出手。
　　“你说得对，时间不早了。初华，我们回去吧。”
　　夕阳渐渐下沉，夜色从四野涌来。
　　“不，不是这样的。小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初华惶恐地摇摇头，站起身来：“如果我离开东京，小祥就可以不与家里反目，你就可以回到丰川宅邸里去……”
　　“你觉得我在乎那些吗？”
　　祥子淡淡地回答。她突然问道：“初华，你有没有亲姐姐或是亲妹妹之类的？”
　　“……没有。我是独子。”
　　“那二重身？”
　　“那只是传说吧！”
　　“那就对了。我认识的初华不是这种人。瞻前顾后什么的，和你不相衬。”
　　祥子深吸一口气：“我说过了吧，把你剩余的人生交给我。”
　　“我要的是三角初华的人生。把三角初华剩余的人生全都交给我。我向你承诺，我将带领mujica登上舞台之巅，一切困难与苦难都会土崩瓦解。”
　　初华突然觉得，面前的丰川祥子就像一个蛮不讲理的暴君。一种气场展露开来，带着令人心折的魅力。
　　“还是说，你害怕东京有大狼狗？”

　　手被祥子强拉着，经过兽道，穿过密林，于最后一刻到达了渡轮的甲板上。靠岸后，又被拉着坐上长途汽车。
　　在巴士的最后排，祥子突然说：“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想听你讲讲，属于你的故事。”
　　我无奈地一笑，慢慢地从最开始讲起。那些令我皱眉的苦难好像已不再有那般威力，我痛痛快快，舒舒畅畅地讲下去，仿佛一个超然的亲历者。
　　在汽车的摇摇晃晃间，祥子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对不起，我讲的太枯燥了。”
　　我轻声地向她说道，帮她捋顺散乱的头发。她的发丝很轻柔，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魔力，扫过我的掌心。
　　我打开手机。“既然事情结束了，那就回去吧”。这条信息仍在最上方，可我已不再心惊胆战。
　　这一次，我将不再退后。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我是星星，陪伴着小祥的星星。既然月亮站在我的身旁，我就不会黯淡下去。
　　我看向窗外，长夜已至最黑暗的时分，太阳正等待着破晓。

==#11 自深渊中（下） 完==

　　天色大亮，祥子与初华终于站在了丰川府邸的正门前。
　　“我是丰川祥子，找丰川家主有事，请打开门。”
　　祥子对着摄像头的另一边说道。很快，铁门打开，两人进入内部。
　　“欢迎你回来，大小姐。”
　　在大门处，仆人微微弯下腰恭候。祥子听见这个称呼，隐隐有些不悦。
　　“我找家主。”
　　“家主正在与人议事。”仆人慢慢地说道，“……和您的父亲，大小姐。”

　　当祥子拉着初华进入这个房间时，丰川定治与丰川清告已经对峙很久了。
　　清告久违地穿上了西装，尽管长时间作息不规律长出了厚厚的眼袋令其不复英俊，但他还是努力把背挺直。
　　定治则一如既往地看着窗外，只给人留下背影。
　　“主角来了。”
　　定治微微偏头，“祥子，你是怎么决定的？”
　　“祥子，交给你了。”清告也微笑了一下。
　　“我要重组mujica，初华要当我的主唱。”深吸一口气，祥子不冷不淡地回答道。

　　“幼稚。”定治简短地评价，“大小姐无心本业，继承人接续混乱，集团千千万万张要吃饭的嘴怎么办？”
　　“我不会干扰丰川家的继承，”初华上前一步，站在祥子身边，“我可以发誓。”
　　“你应该回到岛上去，而不是在这里给我添乱。”定治淡淡说道。
　　“恕我直言，这是你为人父母的态度吗？”
　　祥子冷声道：“初华出生的时候，是你力邀她们母女来东京的吧？为什么现在态度截然不同？我愿闻其详。”
　　对于祥子突然的进攻，定治并不感到意外：“因为那时候我和你一样，还不会考虑事情的后果。”
　　“你根本不懂丰川家的黑暗。如果集团陷入危机，有多少人会在倾轧中丢掉工作？有多少张嘴等着吃饭？商业帝国会毁于一旦，到时候，可不是一支小乐队的事情。”

　　“祥子，你应该放弃掉那些莫名其妙的乐队和执念，回到本家来。集团需要你的存在。”
　　定治转守为攻，已经把话讲得很重。清告也默认了这一事实，集团最终还是家族产业，如果没有继承人，集团将被各路亲戚糟蹋毁灭，分而食之，最后得到一个没有赢家的结局。
　　他看向祥子，等待着祥子的回答。
　　然而令他愕然的是，祥子全身都释放着冷意，她仿佛北边极地而来的暴君，在冰雪中显露狰狞。
　　“丰川集团丰川集团。我已经听厌了。”
　　“我从来不清楚集团究竟有什么作用。对我而言，它只是一道枷锁而已。”
　　“我已经证明了我不靠财团依旧可以活的很好，而财团没了我却活不下去。在我看来，财团才是要多加改进的那一个吧。”
　　“我并不需要财团，我有我需要守护的东西，那就是ave mujica。既然其中存在冲突，那么不妨丰川家把我除名吧，像我父亲那样。”

　　清告愣愣地看着祥子，他第一次感知到祥子有如此魄力。
　　这种气场，这种气魄，她就像一个雄心勃发的少年君王，并不需要王冠的加冕，她的自我已经昭告了一切。
　　“这就是丰川……”清告直观地感受到了姓氏的力量。
　　“瑞穗，你的女儿非常有出息啊。”
　　而初华已经见识过祥子的姿态，因此并未过多失神，她同样坚定地道：“我也有需要守护的东西，与她一样。请原谅我不会后退半步。”
　　“胡闹！”定治也被震住了一瞬，他收紧摇曳的心神，沉声道，“你以为你是脱离集团独立存在的？你的乐队，无论是演出场地还是商务合作，对方看见了你的姓氏就大开绿灯！你吃着丰川家的红利却不自知，反过头来说集团并没有作用？”
　　“那就再证明一次好了。我将脱离丰川家，同时带领mujica爬到比以前更高的地方。您就擦亮眼睛看着吧。”祥子针锋相对。

　　谈判破裂，祥子摆明了立场，自知多说无益的她，带着初华离开了丰川家。
　　“这就是你教的女儿！”房间里，定治终于发火。
　　“视继承权为无物，我倒要看看我撂担子后，这里还剩下什么东西！”
　　“这可不是我教的。”清告苦笑一下，他显然也没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但他会尊重祥子的选择。
　　我已经对祥子有所亏欠，没能守护好这个小家。至少，以后也别成为她的累赘了。
　　“倒不如说，丰川家的女孩子们都这么出色。”
　　他已经看到了祥子展翅高飞的盛况，因此心情很好，充满了为人父母的欣慰。
　　定治脸色阴晴不定，最后还是闷闷地冷哼一声。
　　“你也滚，我不想看到你。”

　　等清告也走后，定治思索良久，最终还是拨通了一个电话。
　　“表明丰川家的态度，祥子的小乐队与丰川集团断开一切联系，顺便把这意思传达给所有商业合作伙伴。”
　　电话那头显然吓了一跳：“家主大人，我们知道大小姐喜欢玩闹，但这是不是……”
　　“传达我的意思就好。这是对她的考验。”
　　“……我明白了。”对方松了一口气，“有您这么强而有力的培养，大小姐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继承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