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涅槃
贵鬼又做梦了。
他不知这是第几次做这个梦，梦里的他是7岁的模样，火红的短发，圆圆的小脸，一双灵动的紫眸不住眨啊眨。他的眼前，与其说是一片花海，不如说是贫瘠山地之上唯一的一片绿色，有纤弱的草，零星散落在草丛间的花朵，还有那一团一团的白色，风一吹就飘出许多小白伞一般的东西。
他看得有趣，不禁轻轻问着：“先生，你看那是什么？”
一声温润的话语响起： “是蒲公英。它们用这种看上去舍弃的方式，让种子在合适的地方安家落户。”
“那么先生，我们再往前走走，看看有没有更多的蒲公英。”他想既然种子在合适的地方安家，再向前走，会不会遇见别样的惊喜？
胖乎乎的小手自然伸向旁边，一牵却只感到冰冷的空气。恍然一惊，他下意识转头看向身边。
空空荡荡。除了脚边的一点绿，目之所及，只有嶙峋怪石。
他慌了，不知下山的路该怎么走，难道要在这里过夜么？本能地，他朝着前方跑去，两边的风景不断变换，却始终找不到回家的路。
“先生！先生……”迷途的孩子，一遍遍呼唤着放在心底的称呼，小小的手心布满汗水，声音渐渐变得嘶哑。可即便这样，“先生”还是没有出现。失落和绝望如同无底的深渊将他吞噬殆尽，只待他彻底绝望，便万劫不复。
“原来……只是个梦啊。”贵鬼缓缓睁开眼，睡眠导致的缺水让他的嗓音有些干哑。嘉米尔高原特有的洁净阳光透过穆公馆的窗户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光斑在他苍老的脸庞上跳动着，让他有些一时不能适应地眯了眯眼睛。
伸了个懒腰，他下意识摸向枕边，果然摸到那本手札。翻卷的边角，泛黄的纸张，都在悄然诉说着这本手札存在的年岁之漫长。贵鬼习惯性翻开手札，看到第一页悄无声息夹着的一朵蒲公英书签。暗黄色的花朵和残败的枯梗因时间太长而嵌刻在书页上，了无生气。贵鬼凝视着这已经不能算书签的书签，微微勾了勾嘴角。
人老了，总是爱回忆。贵鬼这么想着，一看到这朵蒲公英书签，他就会想到那个遥远的下午，天很蓝，朵朵白云漂浮其间；风很轻，一如先生抚摸他脸颊的力度。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他看到了漫天飞舞的蒲公英，洋洋洒洒，飘飘荡荡。他清楚地记得，还是孩童的自己缠着先生问了许多关于蒲公英的问题，尔后又如扑蝴蝶般追逐着那些飘飞的小白伞，尽管还没走近，小白伞就已经飘向更远的地方。
与梦境相似的场景，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他，即使在玩耍时也能感受到被一双温和又沉静的眼眸注视。疲累时，会有温暖干燥的手牵着小小的他回到石塔中，不会如迷途的羔羊般彷徨又无助。
贵鬼低下头凝视着书页中的蒲公英，干枯的手抚上如手一般干枯的书签。指尖轻轻摩挲着几乎模糊的脉络。白羊座的直觉一向是准确的，他清楚地感觉到时日无多，垂垂老矣的生命如同落日，光明一点点流失，直到黑夜完全笼罩周身，带着要将人吞噬的气势。那种感觉…如何形容呢？绝望？对，绝望。人生在世，谁没经历过绝望的时候呢？贵鬼揉了揉额头，想着那也许不太可能，但即便在千帆过尽后的现在回想起那一晚，仍觉那样的夜晚于一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孩童来说，太过残忍。
那一晚，他身处阳光逐渐消减的人世，和圣域留守的圣斗士祈祷永恒日食的停止；
那一晚，他在尽心护守圣域的同时，每每想到那抹淡紫色的影，忐忑的心就会被温柔安抚；
那一晚，他在祈祷中感到熟悉的小宇宙一点点变得微弱，直到完全消失，无声宣布一个惨痛的结局；
那一晚，他在众人面前强自把泪水吞咽，用白羊座特有的直觉替星华挡住死神沉重的攻击，如一名真正的战士，保护着需要被保护的人。

…………
“KIKI Sama？KIKI Sama！”
熟悉的声音将身处旧时光的贵鬼拉了回来。循声看去，他看到眼前扎着美红色长发的女子。女子面容带着几分无奈……是无奈吧？贵鬼不确定地揉揉眼睛，想看清曾经分外清明的世界。然而映入眼帘的，依旧是蒙上一层模糊白雾的彩色斑块。
“叫您好几声啦，您才有回应。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去小镇上走走？”
耳边声音忽远忽近，贵鬼凝神努力倾听，才勉强将罗喜的话语一字不落听入耳中。他的目光又落在那朵蒲公英书签上，茎脉干瘪，颜色枯黄，是即便看不清也能感知到的……衰老，散发着死亡很久的气息。
“抱歉，没听到……你说小镇怎么了？天气不好会下雨？”
话刚落，耳边的声音被放大数倍。
“我是说天——气——不——错——出——去——走——走——”
“……那就走吧。”
出口的声音干涸嘶哑，似杜鹃啼血。罗喜还在为刚刚发生的事情又气又笑，却在转身瞬间看到贵鬼露出的笑容。
五分嘲讽，三分悲凉，还有两分知天命的淡然自若。
罗喜离开，卧室瞬间恢复寂静。贵鬼静静地坐在床沿，手指无意识抚着书签的脉络。真像被抽干血液的血管啊，他想。
他老了。老到只能看到朦胧的光影，听到耳边大声的回应。春日鸟雀的呢喃、夏夜蝉蛙的细语，于他而言是长大后彻底消失的鲜亮色彩。
以前的他可以背着罗喜一口气爬上悬崖之巅的穆公馆，而现在他必须要依靠曾经小小的徒弟才能维持生命体征。每一次同罗喜的交谈，他都睁大眼睛努力看清、收敛心神尽力听清，只为不给她徒增麻烦，有时却免不了因看不清、听不清而闹出的笑话。
就像刚刚。他并非有意，罗喜亦知他不易，所以把安居之所从穆公馆搬到离小镇不远的地方。可他仍会歉疚懊恼，除此之外还携着几分不安。
黄金圣斗士又如何呢？贵鬼自嘲一笑，合上手札慢吞吞从床边挪到卧室门口。两鬓斑白、步履蹒跚，日复一日数着春去秋来，待暮霭四合才知又过一天。
可越是老去，他越是想念梦中那抹温柔的淡紫。
他的先生将年龄定格在最意气风发的一刻，留给他的记忆永远是温柔、坚定、朝气蓬勃、一往无悔的。不会在无可逆转的老去中渐渐模糊曾经的面容，面目全非到认不出时间长河中的那个自己。
到底是想念先生这个人，还是想念先生带来的曾经，他自己也说不清了。他只记得先生看向他时温和的眼神，出口话语却是与之相反的坚定。
“对圣斗士来说，比起死亡，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我们去做。”
只是啊……在不需要战士的现在，您的教导似乎已经被时间抛弃了，穆先生。
遥远的一个世纪前，他如是想着。

（二）重生
春日的小镇很是热闹。天气变暖，草木萌发，人们也似冬眠初醒的动物，街道上的欢声笑语都比冬日多了。罗喜搀扶着贵鬼走在集市上，热热闹闹的交谈声冲击着贵鬼的耳膜，寂静的世界总算有了些许烟火之音。贵鬼眯着眼睛任罗喜搀着他走过热闹的小摊，贪婪地聆听嘈杂交谈声中溢出的鲜活生命力。
此番前来，一为采买用品，二为散步宽心。这是彼此心知的目的，故每当罗喜停在小摊前挑选物品时，贵鬼都会在身后耐心等待。他知道罗喜不放心他独自散步，所以他会耐住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的寂寞，只为等她跟上前行的步伐。
这一点，倒是和她小时候如出一辙。
晃神的功夫，贵鬼看到几个小孩奔跑而来。他们玩闹的声音很大，大到贵鬼都能听清他们的言谈内容。
罗喜也注意到了。她侧头看去，原是几个小孩子在扮家家酒。其中一个女孩子身穿白裙，神情倨傲，另外两个男孩子单膝下跪，双手献上橄榄花环。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细细听来，却是那首关于雅典娜的赞歌——
我开始歌颂帕拉斯·雅典娜，光荣的女神，
足智多谋的明眸女神，拥有一颗不屈的心，
尊贵的处女神，英勇无畏的城邦守护者，
特里托革涅亚啊！智慧神宙斯用威严的头颅
亲自将她生下，当时，她披挂着黄金的战甲，
四处放射着金光，不朽诸神目睹此景
无不敬畏。她从那不朽的头颅中迅速
跳出，来到持帝盾的宙斯的面前，
挥舞着锐利的长矛。雄伟的奥林波斯山
因明眸女神的威力而可怕地摇晃，大地四处
发出着惊恐的呼叫，大海也被撼动，
激起了紫色的浪涛。突然间，海水却又
平息下来，光辉的许佩里昂之子也停下
自己捷足的快马好长一阵，直到少女
帕拉斯·雅典娜从不朽的肩上卸下
神圣的武装，智慧神宙斯心生喜悦。
如此这般我向你致敬，持帝盾宙斯的女儿，
我将铭记你，然后吟诵另一首。
贵鬼看着这一幕怔怔出神。记忆里的雅典娜是庄严神圣的女战神，也是温柔可亲的纱织小姐。她可以皱眉结束敌人的性命，也可以在他面前摊开掌心，上面静静躺着一块奶香浓郁的奶糖。神和人的战争结束将近两个世纪的现在，雅典娜的传说依旧在人间续写。
他苍老的心忽然就涌出一丝期待。如果雅典娜的传说依旧存在，那不仅他的先生，他的先辈们乃至他的战友们，是不是也可以从歌谣中窥得一二？
罗喜一向是玲珑心思，不等贵鬼有所行动，她已走到那三个孩子面前，弯下腰温声询问。
“孩子，你们知道雅典娜，那你们知道她的圣斗士吗？”
话刚落，扮演雅典娜的小女孩脆生生开口了。
“不知道。雅典娜不是很强大的女战神吗？怎么还需要圣斗士？”
两个男孩子接连点头，其中一个更是直言不讳。
“如果她需要圣斗士，只能说明她还不够强大。”
另一个倒是没急着否定，只不疾不徐回应。
“我倒是听我太爷爷讲过圣斗士的故事。据说他们的拳能劈开天空，脚能踏裂大地。但这个肯定很夸张啊，如果圣斗士是人，他们就不可能做到这样。”
贵鬼离得近，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传入他的耳畔。思绪还未厘清，又听罗喜娓娓以应。
“那不是故事。曾经真的有这样一群战士，他们披肝沥胆，同雅典娜出生入死。他们有的为了太阳能普照大地死在冥界，有的为了人们能在地球上自由生活几经生死。他们……都是最了不起的人。包括雅典娜，好几次都深入敌营内部，险些遭遇不测。”

罗喜的话还未说完，之前附和小女孩的男孩子便急急开口。
“你说得是故事吧，真要有这样的战士，只能说明雅典娜还不够强大，神的战争她非要人参与。”
小姑娘也点点头，表示同意。
“就是，雅典娜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怎么保护这个小镇啊？”
另一个男孩子没说话，但显然他是同意同伴观点的。
“你们……”罗喜还想说些什么，手背却被一只沧桑又遒劲的手覆盖。她怔怔看着旁边的贵鬼大人，后者对她摇了摇头。
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早在一个世纪前，他便发觉人们已经遗忘了圣斗士——不，确切来说，人们从未清晰认知到在地球的另一端，还有圣域这个地方的存在。
起初他极力证明圣斗士的存在。他将手札的内容说与人们听——圣战时期被视为禁忌的Athena Exclamation，嘉米尔一族传承至今的Stardust Revolution、Crystal Wall，还有他的先生独创、他继承下来的Starlight Extinction……他讲得不遗余力，人们却只用怪异的眼神看他：“真要有这种战争，我们怎么会不知道？是不是您做了个梦，醒来就把梦当真的啦？”
他张张口，想说不是的。他清楚地记得先生会在他生日时打出一片温柔的星光；记得先生穿着圣衣出现在五老峰，冰冷坚硬的圣衣和他温润恬淡的气质格格不入；记得滂沱大雨中他为雅典娜撑起一片无雨的天空，先生在一旁温声回应……记得只要穆先生在，穆公馆的灯光总会在他需要时为他亮起。
可他发现，这些并不重要。因为不相信，他记忆中的温存是他们眼里的天马行空，他的言辞凿凿是异想天开下的荒诞滑稽——圣域本就被结界笼罩，他的先生那一辈历经的皆是无声的战争。而他这一辈即便和撒旦的对决，人们的记忆亦早被清除。扪心自问，若非亲身经历，自己会不会相信亲口所说的一切？
他们的存在，本就不被诸神允许，神明又如何能让他们在人世间留下哪怕些微的蛛丝马迹？
几经波折，他终于明白：他珍之重之的手札，在他人眼中不过一梦黄粱后的那碗小米饭。此后漫漫长夜，他只能从记忆中汲取面对又一个日出的勇气。
但没关系。小镇里有孩童的笑声，有托举后辈的前辈，也有沐光而行的后辈。
他们不会再因诸神的野心静等死亡降临，不会再为不可逆转的宿命而心有戚戚，却无力改变。
这些，都是先生想看到的。
贵鬼仰面，任阳光轻抚过他苍老的面容。小镇此刻，肯定也沐浴在阳光下吧。他微笑着拉起罗喜的手，如她懵懂时他带她走进穆公馆一般，一同往阳光更盛之处而去。
——先生那一辈用生命换来了阳光，他与伙伴拼尽血汗使时间回复到正常的流转。此后，阳光是我们，流动的时间是我们，明月清风、山川河流，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是我们。
他敬爱的先生走出了时间，与天地同辉，同日月不朽。
而他永远是先生身后的小小少年，追随着先生的脚步，虽不同去，可终会——
同归。

楼主写的太感人！泪目了。

必须收藏

谢谢你，这世间正气长存，有些人一直活在我们心里

哇是曾梦桥姐姐，来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