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魂 - 九妙九] 徒然草（2）
在那之后，阿妙三晚没来上班了。
身为阿妙另一位友人，没有少尝过铁拳威力的花子刚从志村道场回来，趁俱乐部开始营业前的上妆时间，她哭丧着脸对阿良诉说不安：「一定是被那个男人绑走了！仗着家世，肯定连亲人都被威胁了！因为、新八既不在万事屋也不在家…该怎么办～～阿良？」
阿妙的弟弟也不在？阿良听着花子的担忧，心底原有的烦恼又多了一层。虽然阿妙既会惹麻烦又暴力，为人小气又贪钱，当她的朋友实在说不出半点好处，还老被她牵连到各种脱轨事件中……但是。
阿良放下粉底饼，若有所思。
「阿妙是武士之后，绝不会舍弃道场，新八应该也是」
「所以我说嘛！一定是被那个坏蛋绑走了！我最讨厌纨绔子弟了！」
花子的大阪腔一激动起来就让人听不太懂，所以阿良很快就把她的声音屏除在脑海之外，想着该做什么才能帮助阿妙又不至于惹火柳生家。
帮手至少要找比幕臣大名更高阶级的官员，否则一般**机关可能还得听命于柳生藩藩主的命令呢。虽然可以去拜托松平大叔，但那个大叔跟阿妙半斤八两，说起破坏力无人能及，但若讲到办事效率就不能期待了，要是弄得阿妙跟柳生家彻底撕破脸，对阿妙将来有害无益。
「要不要跟老板商量看看？」阿良边说边起身，花子像个小狗似地跟着，一前一后走出兼用化妆室的 staff 休息间。
门口，老板手里握着一张支票，向某名长发男子弯腰行礼，老板抬起头时，阿良看到他为难的表情。
「老板」
「哦，阿良啊」
「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个嘛……」老板用下巴点了点前方，只能看到夹杂在人群里的浅发男子。「那家伙，刚才拿了几乎可以买下这家俱乐部的钱，说要当几天前在这里闹事砸坏店内物品的赔偿金——包括打坏最多东西的阿妙的份」
「那个人是柳生家的…？」
老板点了头。「而且还说，阿妙会继续请假，我问他究竟阿妙何时才能来上班，他居然回答我，也许不要期待阿妙还会来上班比较好」
「这是什么意思啊！」花子抓住老板的领子，凶巴巴地大叫：「是不是bangjia阿妙小姐了！？是不是！？一定是吧！！」
「我、我不知道啊…！」老板被摇的头晕目眩，呼不上空气，黝黑的脸逐渐转青。
阿良却见死不救，提起和服下摆，二话不说跑出俱乐部。
「喂！那个长头发的带刀男人、停下来！」对方真的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大口喘气的阿良。「你、你……呼哈……哈………是、柳生家的人吧？」
「是的。敝姓东城，小姐是…？」
「阿良，只有这样而已」

没错，我只叫阿良，没有姓氏，不是武士之后。阿良赌气地在心里接着。
即使如此，我也是无愧于心活在世间的女人！
姓东城的青年眯起眼，嘴角带笑。
似乎本来就是如细线般几乎看不到瞳孔的眼睛。
「你是お妙さん的友人，喊住在下去路，有何指教？」
「你们绑走阿妙了吧」阿良虽然很怕武士，但在大路中间来来去去尚有不少行人，胆子变大了一点。颁布废刀令后，平民对武士不礼貌、武士能即刻斩下该人的头，这条法令亦被废止，然而，说到底还是个带刀的男人，仍存在基本威胁性。她只好咬着下唇，让语气尽量和缓些。「你们…那个男人，想对阿妙做什么？」
「不用担心。我们柳生家不干强掳女性的xialiu勾当，お妙さん如果想离开，随时都能走」
「那么说，果然阿妙在柳生家了」
「嗳」东城看来相当高兴，就连语调也满是笑意。「在我们少主身边，学习如何当一名与柳生家威望相符的新娘子」
阿良的下巴差点掉到地面。「新、新娘？！」
「一旦少主有了家室，舆矩大人也会很快退下当主之职让贤于少主，お妙さん要学习的不仅是新娘课程，还有身为次期当主夫人的训练。这段时间过于忙碌，お妙さん没来找友人叙旧吧？我会记得转达你的关心」
「在讲什么鬼话啊！突然说要结婚什么的…柳生家以为别人都是chundan吗？！怎么看都是你们bihun嘛！」
「阿良小姐即使不相信柳生家信誉，也该相信我们少主的为人」东城不急不徐地道：「听少主说过，阿良小姐日前对少主颇为照顾，少主也明示要我们好好谢谢你」
「……哼」阿良被堵得有些词穷。
要说那天晚上遇到的柳生九兵卫是个会抢掳女性逼迫对方结婚的忘八，实在难以置信。光是凭那张比半玉更俊美的容貌，根本无需对女性施行强迫行为才结得了婚，可是……。
「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内心却丑陋不堪的男人，我也见过不少。我不清楚你们柳生家的小少爷在想什么，但阿妙发誓要复兴家中道馆，在那之前是绝对不会结婚的！」
「お妙さん结婚之后仍能复兴道馆，而且还能获得柳生家支持」
「阿妙才不是那种会接受施舍的女人」
「施舍？此话不真啊」东城双手插进和服袖子，一派悠然自在。「お妙さん既是少主的新娘、又是将来柳生家次期主母，柳生一切资产都是お妙さん的所有物，纵使将自己的钱花在重建道馆上，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可是！阿妙她——」
「为何要如此反对？你也是、“那些人”也是…这场婚约是在神佛面前许下的誓言，即使两人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但对お妙さん来说，对我们少主来说，都是决定好用一生守护的承诺——真正的武士之心不就体现在此？」
「我不知道那种事。我又不是武士！」
「是这样吗？就算内心害怕、双脚颤抖不已，还是凛然地站在我面前为朋友挺身而出的你，阿良小姐，你也是懂得武士道之人。所以隐忍之恋，方为至上，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阿良张大嘴巴，挤不出半句话，赢得胜利的东城笑着转身离去。
——喂！眯眯眼的！你那是什么意思啊！？
可恶……！
阿良咬牙切齿地咒骂。
可恶的臭男人！
说着完全听不懂、自以为很有玄机实则莫名其妙的鬼话，就这样闲庭信步地走了。
什么隐忍之恋？什么恋？谁对谁？

「你该不会是对阿妙——」
「咦？啊、不！没有！不是这样！还没、没到那个地步」九兵卫明白自己此时如果说错话，脖子肯定会被缠得窒息。「毕竟，我跟妙ちゃん并未成婚」
从刚才就妙ちゃん、妙ちゃん地叫着，阿良心想。
第一次见到适合小孩子叫法的武士大人。
「不要太苛责自己…应该不是你的错，阿妙只是不想结婚而已」
九兵卫低哑一笑，悦耳却涩然。
「想要给她自由、让她展露真心的笑容才会立下婚约，没想到却成了束缚她的诅咒——身为武士，我还是相当不成熟」

阿良看着九兵卫的侧脸，心有不忍。
想安慰他又不知来龙去脉，没立场插手。
「隐忍之恋，方为至上…九兵卫さん，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是武士道的一种展现。追求精神交流的恋情才最至高无上，现实生活有无相守并不重要，不如说，正因肉ti不相交才使恋情更是纯粹……」

阿良忍不住嘲弄这种过时的观念。「如果每人都隐忍恋情，日本早已变成无人之地」
九兵卫莞尔地笑了。「这句话并不是用来形容男女之情，而是tongxing之间的爱恋」

听到这里，阿良哑口无言。像九兵卫这么漂亮的nan人，又是个武士，身旁也必定jiejiao着类似“nian/友”之类的男xing吧。

「妙ちゃん…谢谢」闭着眼睛，稚龄的女孩漾开一抹纯洁笑意。
我可不是妙ちゃん哦。阿良在心底回应，嘴上却没出现任何纠正。
对着醉酒的人解释并无意义。
大概经过一分钟，少女胸口和缓起伏，阿良以为她睡着了，以更加细微的声音道：「我帮你换毛巾吧」
拿掉已经微凉的、并换上新的热毛巾那瞬间，少女右手贴着阿良尚未离开毛巾与额头的手，睁开醺然朦胧的右目，绽放了甜美动人的笑。「…妙ちゃん、果然很温柔」
——果然、最喜欢妙ちゃん…。
少女这么说完，一脸满足的笑意，再度阖上右眼。
这一次，沉沉地睡在无人打扰的梦乡中。
不过，“妙ちゃん”一定在这孩子的梦里吧。阿良望着她的睡颜，如此想。
肯定的，因为最近“妙ちゃん”出现在很多人梦里。
阿良考虑几秒，为了让少女睡得更舒服些，决定把她的头发与和服腰带解开。倾刻，流泄在纯白枕头与被褥上的黑发，彷佛一夜咲乱、也将就此一夜消失的月光花。这么美的黑发，光是见它们反射光华、如淬砺而出的美钻，就让人指尖抽痛发疼。
嗯、眼罩也拿开吧。
阿良没有多想，把那以为仅是装饰品的眼罩解开，而出现在她眼前的，就是那条残忍蜿蜒的伤疤。
好深的伤迹……。阿良惊讶地以视线追踪那道陈年旧伤。
如此深的伤口，不可能不影响视力。
而且、好像在谁脸上也有类似的疤痕……？
「阿良……？哎呀，为什么会在这里？」沈淀在自己的思绪有多久呢，阿良并不清楚，但将她唤回现实、这道声音的主人，回过神时，已经坐在隔壁。
「…我被老板叫来照顾这孩子。阿妙呢？笔录已经做完了吗？」
「唉、可以这么说，反正有近藤さん在」
有大猩猩在，就算阿妙杀人也能在真选组获得上宾优待。
「对不起呢，还让阿良你跑一趟…身体不要紧了吗？」
「不要紧了」
「那真是太好了呢」
阿妙朝阿良微笑，脸颊泛红，不知道是因为喝酒或从真选组屯所跑来所致。之后，阿妙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熟睡的少女身上，右手拿起已经不热的毛巾，左手托着和服袖子，娴熟地擦拭少女的脸蛋。
完毕后，她将毛巾放在一旁，右手抚开黑色浏海。
阿良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明原由，就只是觉得此时的阿妙美丽至极。
「…嗯、肌肤稍微发烫呢」阿妙偏头，面露苦恼。「九ちゃん只要喝太多酒就会有点发烧」
「——哎？」阿良睁大眼睛。
「真是的、这孩子就是会添麻烦呢」阿妙苦笑，充满歉意地望来。「抱歉，让你大费周章地照顾她」
「不不不、在那之前，更重要的是！」阿良提高声音，引起睡着的少女皱起眉头，更加卷缩在棉被里。「九ちゃん是什
么意思？这孩子、难不成是九兵卫さん！？」
「是啊」阿妙疑惑却自然地回答：「老板没告诉你吗？」
「老、老板只说要我来照顾这孩子……说她是阿妙的朋友！」
「嘛、九ちゃん确实是我的朋友啊」
「不不不、这根本不是重点哦！」
「冷静一点，阿良」
阿妙把手移开少女的额头，想要拍拍阿良的肩膀、安抚下对方激动的情绪。不过，手才一离开，理应熟睡的女孩却飞快地从空中抓住，又将阿妙的手移到自己脸颊边，眷恋地摩挲这份心仪已久的温暖。
阿妙无奈地让对方继续握住，唇边却浮现一抹温馨的笑。
阿良把这些转变看在眼里，不知道该讶异九兵卫实际上是个女孩子、还是该对阿妙甘心被予取予求的反应感到震惊。
「这孩子是九兵卫さん？九兵卫さん是…女孩子？」
「是啊，而且是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呢，瞧、这套和服多适合她～」
「可是！」阿良压低声音，找回冷静后就明白不该在此时拉开嗓子。「九兵卫さん日前不是还说要娶阿妙当新娘吗？！」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阿妙认真的表情向来有股威仪，那是比平日的暴力形象更凛然神圣的气息，让人不敢隐藏任何秘密。
「是…是那个叫东城的柳生门弟子说的，他说你将要嫁给他们的少主、还会当次期柳生的当家主母」


[银魂 - 九妙九] 徒然草（4）
从几百前决定天下之战——关原合战——开始，世代辅佐德川家的柳生一族，即使只领区区万石俸禄也让他们被畏惧敬重，简述其原因，便是历代当家世袭幕府监视各国大名的职责，时常仅需柳生家主在御所跟前一句话，就能决定百万石大名的首级是留是斩。
身为幕府密探、兵事参谋，又是将军剑术指导者的柳生当主，也难怪在外人不知的各种场合里，所谓“里柳生”之间决斗暗杀等的家主之争履见不鲜。然而，即使是被大树公如此信赖的舆矩，今日也得胆颤心惊、伏首在地向上样请罪。
谒见间里，斥退两排家老和护卫后，屏风里的人终于发出声音。
「…原来如此，是舆矩的孩子啊。原本家老还在担心，会是尊皇攘夷的倒幕派刺客，这下子他们也能安心了」
「非常抱歉，上样！教导无方之处，全是舆矩一人之过！」
倒幕派提倡大政奉还，欲结束德川幕府时代，使位于京都的天皇重掌政权，借着蛮夷（天人）入侵后带来的文化冲击，宣扬此类思想的活动更是频繁。
「我本来就觉得那孩子看来颇为眼熟，但没想到…九兵卫是女孩子啊？小时候即使一起练剑也没发现……前代将军曾向我说过，柳生家少主患上如心迁的病，将来会越来越像个女孩子——想来也是在帮舆矩你隐瞒事实了」
「前代将军知晓柳生世代得由男子继承的规定，仁德地允许柳生家得以保持这个秘密，直到九兵卫或其它人继任家主为止」
「为什么？」
「…上样？」
「为什么柳生家得由男子继承？作为女性的九兵卫，其实力无以适任幕府大目付一职吗？听说九兵卫在剑术资质上可谓历代以来的天才，门下弟子更对她忠心耿耿，难道这也是谎言？」
「不……单论剑术，九兵卫已在舆矩之上」
「那么，也就没有问题了吧」征夷大将军、仍十分年轻的德川茂茂走出屏风，来到额头紧贴褟褟米平伏着的柳生舆矩面前。「望你能好好锻炼下任当主，就如过去历代将军一样，未来，我也依然需要柳生家」
「是、这个命令，舆矩必忠实地遵守」
「抬起头来吧」
柳生舆矩闻言，略感疑惑地抬高头，见到了大树公微笑的面容。
「你扶养了一名可爱又厉害的女儿，为此而骄傲吧」
「——是，上样！」
为家臣着想、如此仁爱的胸襟，让柳生舆矩铭感五内。
＊＊＊
神国‧日本——现在的时代，还用这种方式称呼的人已不存在于世。不过，世代辅佐德川家的柳生一族还在，此后也会以这样的认知继续效忠将军，即使，必须让一族都卷入政治风云里，作为柳生家未来当主的九兵卫就该存有这个觉悟。
舆矩走出书房之前，把总会让自己过敏的波斯猫抱在怀中，还打了几个喷嚏才来到廊上。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到院中练剑的九兵卫，以及被九兵卫以笔直纹路一次斩裂、飘落四周的无数落叶。
柳生的剑并非杀人之剑，而是活人剑的展现。有时候，一人的不义，可能会使无数人受苦，这种情况下，杀一人就意味拯救成千上万人。正如落叶飘飞之时，草木必凋零，这是大自然的法则，而给人以活路就是天道的法则，遵循天道即为柳生之剑。


舆矩又打了个喷嚏。波斯猫的毛总让他感到极端不舒服。
九兵卫听到父亲的声音，动作却无丝毫停顿，各种各样的剑招、架势、眼法未曾中断。
为了善用意志来控制情绪，必须探究一切剑法知识，对于本来就性情沉稳的这孩子而言，掌握心法精义并不难。
每叶0.3公分的裂痕。
迅速潜行，剑打圆，聆听风声和水声，剑采攻势、身采守势，一内一外，在积极进攻的同时，保持内心镇静沉着。
无论怎么看，九兵卫都是青出于蓝的剑豪——然而，舆矩的表情不见欢快，视线停留在女儿唇边撕裂伤与颊上的略肿乌青。
女儿。舆矩的手忍不住抓紧波斯猫的毛，引起怀中宠物挣扎骚乱。
十天前，谒见将军回府的舆矩，就跟教训以往总不将心神放在剑术上的孩子一样，在震怒之下朝九兵卫挥出重拳。
这个笨孩子！舆矩当时心里想的就是这些。这个笨孩子！居然跟一群惹事生非的家伙厮混，还对将军大人如此无礼，切腹都不足以谢罪！
如今的九兵卫能够轻松避开舆矩的攻击，但她不躲不闪，就像以往那个不将心神放在剑术上的孩子一样，承受所有矛盾的命运和父亲的斥责。
东城他们跪在舆矩面前求情时，九兵卫依然只是安静地低下头。
“已经够了吧”父亲敏木斋不知何时来到身边。“就算要教训不受教的孩子，也别忘了九兵卫是你的女儿”


是女儿。不是儿子。
已经不是为了让她更像个男孩子而必须严格以对的那时候。
这种事情舆矩自然也清楚，但这条路已经走到这里，又岂有回头的余地？
自我厌恶地转身，他背对九兵卫说：“你以为お妙さん和万事屋那群人能帮忙遮掩到什么时候？这么大的事件，我有可能会不知道吗？”
“非常抱歉，父亲大人”
“要叫我爸爸大人！”
“——非常抱歉，爸爸大人”
“从今日开始，自室禁闭！除固定日课和解手以外，不得走出房门一步！就算是お妙さん来找你，我也不准你见她或任何人，懂了吧？”
“…是”
从眼尾余光之中，舆矩看到九兵卫略显安心的表情。


这孩子跟お妙さん发生什么事了吗？
舆矩一边想着那日的交错，一边把不断抓咬手臂的波斯猫放开。
即使九兵卫跟志村家的长女吵架了，对九兵卫来说也并非坏事。お妙さん是个好女孩，一如不管在何处都能盛开的野菊，有她当九兵卫的心灵支柱是足以放心的，但お妙さん身边结识的朋友……个个都是名门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
「这孩子的剑术果真不能同日而语」被请来教导九兵卫禅学的友人、泽庵禅师，从一旁走来。
「要论及剑禅合一的境界，还差太远了」


「而原因，与志村家那女孩恐怕脱不了关系」泽庵禅师意有所指地笑着。「这几天，阿妙都来寺里问我，柳生家何时才要把九兵卫放出来」
「否则怎样？她又要带人来砸柳生招牌吗？」哼了一声，舆矩双手微愠地摆在身后。

「舆矩，就别闹脾气了。你也很清楚，当日那些人来挑战，并非阿妙所愿。这次也是，如果阿妙存心让柳生家难看，她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上门大闹柳生家，凭她的怪力和向来极为喜爱她的敏木斋先生连手，要你们交出她的“九ちゃん”还难吗？可是，她选择低调地来找我。阿妙为你们柳生家名声着想的心意，就算不是你们的媳妇，也够仁至义尽了——难道你不该给她一些回馈吗？」
「这是什么意思？」舆矩沉下脸。「为了区区一个女人，柳生家被搞得鸡犬不宁，但我对志村家没有半点憎恨之心，纵使九兵卫失去左目、被留下那样难看的伤疤，也是她能力不足还想强出头所致，柳生家与志村家从来就没有谁欠谁的道理」
「你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九兵
卫受伤一事，难道真没有半点埋怨之情吗？」泽庵禅师了悟地说：「比谁更在意九兵卫左目的人，不就是你吗？」
「九兵卫是我的女儿啊！」舆矩低声回应：「明明是个女孩，无法以女孩的身份成长是她必须背负的责任，但为何连左目和容貌也要剥夺？我憎恨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这个连命运也不允许她当一个女孩子的事实！」
胸口强烈起伏，紧咬的牙齿几乎要震碎舆矩的下巴。
「如果、如果说，お妙さん也爱着那孩子，如果说、お妙さん愿意陪九兵卫直到最后，那么……但是，那根本不可能啊。那个还爱着其它更多人的女人，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
所以才要强力阻止。
阻止那个心里除了九兵卫以外还存在更多人的女人进来柳生家。
「——舆矩，你跟九兵卫的剑一样，上面都带着“病气”，难怪你无法达到敏木斋先生那种境界」即使听到友人发自肺腑的激动告白，泽庵禅师依然维持风平浪静的情绪。「奏吾、先停下来吧。到这里来，我有话问你」
停下剑击的九兵卫，从院中走至廊下，来到泽庵禅师和父亲的面前。她抬头望着两名站在高处的长者，恭敬地道安：「禅师，爸爸大人，午安」
「经书的抄写，已经完成了吗？」
「是的」
泽庵禅师满意地点了头。「告诉我，通达人者，不用刀杀人，用刀活人，是何道理？」
「要杀即杀，要活即活，不见是非而能见是非。踏水如地，踏地如水，得此自由，尽大地不奈他，一剑平天下」
「这把剑，你已经获得了」
「禅师……」九兵卫楞了一秒，谦卑地摇头。「我还饶有不足」
「那是因为你的剑带有“病气”」
所谓“病”是指困扰自我的各种纷乱之念。考虑该如何取胜、如何进攻、如何防守甚至如何保护他人，这些心思都是“病”，而考虑该如何克服自我，如何去除迷乱之心的念头，本身也是一种“病”。
「禅学就是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来忘记自我，在此之前你得好好想想，你的病气何在，以念去念、以执着去执着」泽庵禅师说话时，目光从九兵卫身上来到了舆矩。「然而，想要“去病”其实就是一种“病”。即使有种种杂念，如果能对其不以为意，就能达到“无念”的境界，此乃真正的剑禅合一」
「我——」九兵卫咬着下唇，紧皱眉宇，仍然青紫一片的脸颊显得有些发白。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凝视泽庵禅师。「禅师，其实我——」
「九兵卫！」忽然，矮小的老人从屋檐跳落，勾在九兵卫肩上。「原来你在这里！快跟我去捡垃圾吧！今天是金属回收日，有很多有趣的东西被丢了出来啊！」
「爷爷……」九兵卫呆然地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老者。
「爸爸大人！您别又来了！堂堂名门到处去捡垃圾还能看吗？！这次居然想把九兵卫拖下水！」舆矩气得大拍栏杆。「我绝不允许！」
「有什么关系，老是被闷在家里，九兵卫会闷出病来的」
「谁、谁说九兵卫一天到晚待在家里！今天她要跟我出门！」
「爸爸大人？」
话一说出口就自觉不妙。舆矩压下会使脸庞燥红的情绪，咳了一声，不看向惊讶的九兵卫、突然变得容易妥协的父亲以及总带着浅笑的泽庵禅师，他离开众人的视线之前，仅留下这么一句交代：「换好外出服，九兵卫。还有，别带刀了，跟你父亲出门不需要带刀吧」
「………呃、是，爸爸大人」
＊＊＊
可悲。太可悲了…！
舆矩跟一身青衣的九兵卫走在街上，由于不晓得该怎么跟自己的女儿交谈，结果一路上皆保持凝重的沉默。
泽庵所说的，自己身上有着病气，舆矩也很明白原因所在。对名门的执念、对九兵卫的责任，由于知道做错很多事，所以更想在有生之年弥补，这份对一切身外之物的执着，就是舆矩的病。
然而，再怎么说，父女两人私下在一起，却连一句话也想不到，这也未免太可悲了。
「九兵卫」
「是，爸爸大人」
「你——」叹了口气。「你想吃点什么东西吗？」
九兵卫想了一会儿，看看周围，然后低头向父亲回答：「哈根达斯」
「这种像女孩子的——咳、那就一起去吃吧」
舆矩在最后制止了脱口而出的训斥。
已经不是过去了。没必要为了让九兵卫更像男孩子就禁止她喜欢女孩子的东西。
「你喜欢这个吗？冰淇淋之类的」
九兵卫买了两盒哈根达斯回来，跟舆矩坐在街旁的椅子，九兵卫的是香草口味，舆矩则是白兰地樱桃口味。
「这是妙ちゃん喜欢的东西」
舆矩皱起眉头，含在嘴里的冰淇淋化开，却没让他觉得神清气爽。
妙ちゃん喜欢的食物是哈根达斯、妙ちゃん喜欢的歌手是B’z、妙ちゃん最擅长的料理是煎蛋、妙ちゃん最怕的东西是幽灵鬼怪——由于九兵卫常常提到的缘故，舆矩也就不可避免地详知这些情报，但对于自己的女儿，他却连九兵卫喜欢吃什么也毫无头绪。
「白兰地樱桃口味能消除疲劳」九兵卫望着舆矩，语气温和。「希望您会喜欢，爸爸大人」
那期盼而关心的表情，使舆矩必须强吸几次鼻头，才能不因感动而痛哭流涕。
就算不清楚彼此的喜好，也不影响那份注重他人的心意。
「…九兵卫，你是我值得夸耀的好女儿」却花了这么多年才有机会说出口。「脸上的伤口，还疼吗？」
九兵卫微红着脸，轻轻摇头。「是我的错。因为讨厌男人碰触，无法克制自己便把上样抛了出去」
「已经够了。这是不幸的事件，却不是有意为之，大树公也原谅柳生家的失礼了」
「上样正如传言那般，是体恤家臣的好将军」
「而你会成为那样的好将军的剑术指导、帮他监控各国大名，你知道这个责任有多重吗？」
「……是」九兵卫垂下头，看着逐渐融化的冰淇淋。「侍奉德川幕府是历代柳生当主的责任，我不会逃避」


阿妙的手指关节处有些许血丝。
「九ちゃん？！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家那个顽固老头子肯放你出来了吗？啊、你的脸怎么回事？是那个老头子打的吧？太可恶了！从小到大都这样对九ちゃん！」
「这些不重要。妙ちゃん受伤了，现在、我马上送你到医院去！」
「九兵卫さん，那不是大姐的血，是被揍歪鼻子的那个人的血啊！」
「对一个弱女子想干什么啊，这些人渣！」九兵卫狠狠地瞪了一个被阿妙打趴、一个被自己揍飞的男人。「今日之仇，我们不会忘记的！」
「九兵卫さん！请住手！！这样完全是助纣为虐的坏蛋了啊！你完全就是个恶役了啊！」
「已经不行了。这家伙住在一个大姐头永远没有错的世界的说～～」
「好了，我马上带你去医院，妙ちゃん」不理会新八和神乐的吐槽，九兵卫二话不说就把阿妙横抱起来，其它两个男人更严重的伤势被视而不见。
「咦？等一下、九ちゃん——」
「在那之前先去检查你的脑袋吧，九兵卫さん！——喂、等等！不准趁机把大姐绑走，九兵卫さん！」
就像大猩猩皇女闯入和室那时相同，九兵卫又趁乱把阿妙抱走了。
「真是的～麻烦死了的说。我要回去了，大姐头～如果你真的受不了，朝小矮个儿的脸上揍一拳就好」
舆矩在一旁看着这幕，最后无力地跌坐回椅子。
九兵卫、你那个已经不单单只是剑上的病气而已啊！！
「不用担心，舆矩」敏木斋，再度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仔细一看，坐在舆矩背后的他，身边早就摆了十盒左右吃完的哈根达斯。「九兵卫会是幸福的。即使必须嫁给不爱的男人、生下柳生一族的后代，她也会是幸福的。因为她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正是柳生一族的愿望，完成她作为柳生的责任，必定是幸福的」
「可是……」
舆矩持续望着他的女儿，看他的女儿在吵吵闹闹的一群人里，抱着阿妙离开的背影。
牺牲自己而换来的幸福，跟舆矩想给九兵卫的东西相去甚远。
就算在一起的时间短暂，就算死亡将他们分开，此后一生不愿再与他人共结连理，对舆矩来说，如此贯彻对妻子的爱并不是一种牺牲。
我想给九兵卫的是这种幸福啊。
所以阻止阿妙进柳生门，不让阿妙牺牲自己的幸福；所以阻止九兵卫娶阿妙进门，不让九兵卫牺牲她应有的幸福。
然而，这么做的最后，都是错误的吗？
「お妙さん为何要在神佛面前立下无法遵守的誓言？明知将被神佛惩罚…」
「对我们柳生门来说，这件事从来就无关お妙的意志」敏木斋用着近乎冷酷的语气，平淡地道：「就连お妙领受天罚，最为痛苦的人也不会是她」
———— 忘れるる身をば思はず誓ひてし     
                           曾向神发誓要永远彼此相爱，如今那个人破除誓约，将被降临不幸
                                           人の命の惜しくもあるかな ————
                                                 我此身怎样受罚都好，但只有那个人，请一定要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