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带着黄海特有的咸涩气息扑面而来，在一呼一吸之间，寒意渐渐越笼越密，直到情不自禁地想把双手都蜷缩到袖子里。

蒲苏山在地平线的地方耸入云间。云层之下的部分是未尽的白色，云层之上却是苍翠欲滴。

祥琼正是在云海之上看着这些的。坐直身子，张开双臂，深深呼吸。植物清新带露的味道扑入鼻内，她任它们涌过咽喉涌过气管，在肺内纠结一瞬，再传达到四肢。

“我回来了。”这里才是她的家，她成长了三十年却依然是个孩子的家。

（“祥琼是想家了吧，那歌是在芳国学的呀，”阳子大笑着说，随即正色道，“给你七天假期，回鹰隼宫去吧，我等你回来唱歌给我听。”）

她就被阳子这样地打发了出来。祥琼觉得不甘心，但回家的欣喜在瞬间就冲破了一切。

骑兽的蹄子轻踏过漫无边际的云海。再抬头，巍峨的宫殿已在眼前了。



（二）

在宫门前拜别了陪护而来的庆国侍卫，芳国的秋官便匆匆迎上，行礼。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有着藏青色的环鬓与一丝不苟的妆容。少女平和地笑着回礼，再次站直身子时，微微一怔，试探地问：
“谜儿？”

那女子恬静地望着她，道：“公主竟还记得。”

祥琼握住她的手。她怎么可能忘记，在那个苛政当道的鹰隼宫中，在那个人人躲瘟疫一般躲着她这个小公主时，时时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女孩。谜儿一向聪明伶俐，又有着与公主相像却成熟许多的面容，即使是声音，也甜美得有如夜莺，唯一的缺憾，是自小不知父母，在蒲苏街头被月溪捡到，送进宫里。母亲曾想加害于这个聪颖不输过自己女儿的小女官，但被祥琼拦下了。那是自私的她，唯一一次搭救别人。出于感激，谜儿教了她那首《偲芳歌》

怎么可能忘记呢？那宛如从玉京流泻到地上的声音。

可是，自从祥琼学会唱那首歌，谜儿就不再唱了。她在台下静静地看着祥琼，眼神迷茫，却似乎能望穿今古。那是祥琼心里，13岁的地方，一道长长的刻印。

（是谜儿教会我的，现在再问也没关系吧……）

少女偷偷地笑起来，又抬眼看着女子，生怕如此一问会遭到责备。然而终究是下定了决心，方欲开口，却被女子安闲的声音打断了。

“峰王陛下与台甫正在仁重殿中等候，不知公主现在是否方便前去一叙？”



（三）

仁重殿中，月溪正与麒麟饮茶。台甫有着一头淡银色的长发，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端庄与优雅，好象含着清晨的雾气，温柔，含蓄，带着悠闲的表情，与月溪冰冷严肃的脸相应成趣。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优雅的台甫，身为蓬山公时却有着与外表不符的坚强与执念。幼年时常常夜不归宿，隔夜带着新使令风风火火地赶回蓬山；拒绝升山，十六岁时独自跑回芳国，下令蓬山不可有人通知鹰隼宫；依靠自己与其他麒麟不同的发色，通过考核混进假朝的天官府。她在月溪身边以使女的身份观察了几个月后，终于拜倒在月溪脚下。

月溪是带着怎样惶惑的表情接受王座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这个银发的姑娘在接受台甫身份的同时，蜕变成了一个贤淑温柔的典范，并且凭着聪敏将分配给她的政事处理得妥妥帖帖。她对他唯一的要求，便是每个下午来仁重殿喝下午茶。月溪明白，那也是她怕他过于认真累坏自己。
祥琼抵达时正是下午茶时间，他便安排谜儿前去将她接来仁重殿。谜儿出去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在望眼欲穿的等待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峰麟立刻站起来迎候，月溪稍微迟后些，也站了起来。

谜儿先入内，行一礼，退向一边。祥琼像小雀一样钻进了屋内。

台甫在复国之初即对到访的她说过，在仁重殿，只管随意。时间沧桑飞跃，那时染满血腥的仁重殿，正从她的噩梦中退去，转而成为一个飘着茶香的家。她也乐得在“家”中不拘礼节。
月溪在一边看着她，无来由地升起一丝无奈的笑。

峰麟在祥琼不注意时扭过头来，对着月溪，无限狡黠地一笑。

（十）

水榭中，面对冢宰近乎质问的话语，他调谐地一笑：“她啊，我看上的新妃子啊！”偷偷抬眼，看到冢宰几乎愤怒的眼神，又匆忙改口：“我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啦，唱歌声音非常好听，专门接来让她在这几天的庆祝活动上唱歌的。”

峰麒在一边陪笑说：“主上带进宫的人不会对宫里有危险的。主上，那女孩叫什么名字？介绍给冢宰大人估计就没问题了吧。”

麒麟没有想到，恰是这句话，把自己的主上推进了难堪中。他做出喝茶无法说话的样子，皱着眉头盯着杯中自己的倒影，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偶一转瞳，恰见天边一轮黄昏之日。

他放下茶杯，轻松地说：“初曛。她是在黄昏时生的，取了落日最后一缕阳光的意思。”



勉强应付过冢宰的盘查，他匆忙赶往少女入住的璋璎阁。那本是鹰隼宫中一处闲置的书阁，却因为临近莲池，而被挪来作此用。进得门时，正见少女疑惑地在阁中走来走去，时而在随侍宫女面前停下，注视着她们华丽的衣着。

“怎么，想要一套么？”他的语气，只是在开玩笑。却不料少女急切地点着头。

他笑起来：“你要是唱歌给我听，我就帮你做一套。”

少女看了他。瞬间之后，歌声轻轻飘扬起来。语音清晰，他终于听清了歌词。

“我的可爱的娃娃，穿上漂亮的和服吧，闪闪发光的金色簪子，给你幸福快乐，我的可爱的娃娃，再系上漂亮腰带吧，装饰着茜草的珊瑚，多美丽的腰带啊……”

他完全沉沦在歌声中。少女也仿若被自己的声音所感动，闭上眼睛专心地唱着：“果实丰茂的国家，花儿洋溢，在街角，可以听到，喜悦欢歌的声音……”

“果实丰茂的国家，风儿吹动，在街角听到的歌，是永久誓言的幸福……”

不知不觉间，他竟唱和起来。与少女清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是永久誓言的幸福。”

惊异地张开眼，看到了少女快乐的眸子。怀疑地看着她，那眼神分明是在询问她。

“因为你感觉到了幸福。”少女的嘴唇轻轻开合，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她说话。果然是如歌声一般甜美的语音，少了些外表的天真，多了些端庄与高贵。

她告诉他，这首歌，叫《偲芳歌》

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想要的，便是那样的国家吧。”

女孩看着她，开心地笑起来。



走出阁子前，他回头道：“你的名字，叫初曛。”

少女明显地楞了一下，然后便甜甜地说：“我记住了。”

（十一）

华装送来时，正是望月之日。

初曛从阁中走出，站在他面前时，他几乎眯起了眼睛。

衣服的式样是他亲自定下的。丝质曳地的暗红色长裙，绣满素白的莲花，白色轻纱缠绕过肩头，在阳光下闪现着些许光彩。莲香浮动中，那头蓝发飘扬起来，与远处的天幕混合在一起，却更加凸显出她白皙的肤色。

她那抹笑，分明是夕阳落下前最明亮的颜色。惊为天人，宛若迷途的仙女。

可他终究是没敢说出这刻的感受。他怕说出来，她会真的点点头飞天而去。

少女看着她。瞳孔中竟有着忧伤之色。



将晚时候，他看到初曛做在阁子下唱歌。

他走过去，站在一边，迟疑了一会儿，坐在她身边。

初曛的眼睛里，是有泪的。他不禁想为她拂去泪珠，却终于不敢动手。

同样是那时讲述幸福的歌，此刻听来，却是分明的悲伤。

“果实丰茂的国家，花儿洋溢，在街角，可以听到，喜悦欢歌的声音……”拖着些许的哭腔。

他满含狐疑地看着她。她正视着他，继续唱着：“果实丰茂的国家，风儿吹动，在街角听到的歌……”

她突然用双手捂住脖颈，痛苦地低下头，眼泪一串又一串地倾泻而下。漫长的安静，穿越千百年的安静，静寂却将他的心敲打得千疮百孔。然而她自己抬起了头，将满含泪水的眼睛对着他。

“对不起……”她喃喃地说。

心疼，疼到他不顾自己的君王身份，伸出手去想为她擦掉泪水。女孩甩过头，躲开他的手，站到离他远些的地方。
“对不起，那不是为芳国而唱的歌。”她说。她知道，她逃离玉京，迷路在这个叫鹰隼宫的地方，忘记了回去的方法。那首歌，分明是幼年时西王母教给她的，讲述玉京幸福生活的歌。那时，她从来唱不好。

她回不去，出于想念而唱，竟唱出了声音。因为幸福而唱——明明是骗他的，却连自己也相信了，甚至深信到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

但天意是存在的。那个名字，那件衣服，都和她在玉京时的一样。她哽咽着，知道该回去了。

“再见。”她轻轻地说，低到连他是否听到都不确定。双脚离开地面的刹那，白色的轻纱展开在空中，鼓起风，将她带离得越来越远。

“只要幸福存在在鹰隼宫，《偲芳歌》就会在宫中唱响。”那是她最后的祝福。

（十二）

祥琼紧闭了一下眼睛，终于迷梦初醒地张开。

月溪焦急的脸出现在面前。看到她醒了，立刻恢复了平时的认真神情。

峰麟端着茶走到床边，笑道：“醒了就好，这下主上不用担心了。”无视月溪瞪她的目光。

祥琼挣扎着坐起来，四周张望了一遍，问：“谜儿呢？”

“她把公主送到这里，说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峰麟回答，顺手把茶递给她。

她挡开了茶，爬下床来。

“喝掉比较好。有助于安神。”峰麟说。祥琼怔怔地看着她，她祥和地对祥琼微笑。

“我做了很长的梦。”祥琼像个孩子一样，低低地说，似乎不想让月溪听见。

“我知道。”麒麟说。没有一点吃惊的神色。

祥琼疑惑地看着她。

“因为你一直在不安地低语。”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祥琼扶回床上。掩上薄被，又回头对月溪说：“主上，你能出去一下吗？我想公主需要休息。”

月溪点点头，走了出去。刚关上门，祥琼便抓住了峰麟的袖子。

“台甫，你知道初曛的事吗？”她急切地问。

麒麟点点头。

“那你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吗？”她的手抓得更紧了。

“那是个断章，公主。”峰麟笑着摇头，“谁都不知道。”

她失望地松开了手。

峰麟凑近她，在她耳边神秘地说：“不过，如果你想知道，也许满月和白莲会透露给你一切。”

（十三）

谜儿告诉她，满月之日是鹰隼宫中莲花开到鼎盛的时候。古来如此，年年如此。

而她，并不止是为此期待满月的到来。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面的事。

于是，到了那日，当月亮的清辉笼罩住鹰隼宫之时，她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直到莲池才停下。

早已有人站在那里了，带着略微沧桑的背影，或许还有记忆。那是月溪。

她走过去，站在月溪身边。月溪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月亮将轻纱笼在两人身上，好象阳子说过的，蓬莱新娘穿着的嫁衣。

她注视圆月，在它升起之前，多少人失去了未曾说出口的东西？伤感着，又悄悄看着月溪，咬了咬唇。眼角瞥过莲池边的书阁子，那便是璋璎阁吧，初曛住过的地方。有人站在阁檐下，看着这边。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一身素装，是谜儿。

站在阁下的女子似乎在唱歌，嘴唇翕合着，只是她听不见。谜儿站在那里唱歌的样子，让她的心痛起来——像极了梦中那个飞天的少女。

她不想重复那个唱着《偲芳歌》的少女的故事了。仰望着月溪沉思的脸，白皙的右手在月光下静静挪动。

抓住他的手了。

心里一阵狂跳，竟失去了抬头的勇气，将脸别向一边。

却感觉到那只手上回应的力气。

她欣喜地望向月溪。他回头看着她，眼睛里是数十年也未曾见过的幸福。

越过月溪宽广的肩头，她忽然听到了歌声，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



（十四）

时光，在这个叫做鹰隼宫的地方交汇了。

祥琼睁大双眼，看到了莲池边另一个站着的人。

那是梦中出现的峰王，在初曛飞天之时哭泣的王。她似乎能看到他整夜整夜地站在池边，默默流泪的样子。

满月照亮了他脸上的泪痕，他的额间，似乎被月光的薄纱割出了划痕。

圆月突然被什么遮住了。皎洁的月色绕过障碍，静静地流淌。

那是一个素衣的女子，带着温宛如月的笑容，好象一朵从天而降的白莲。

她翩翩落在莲池中，立于一枝盛放的莲花上。然后贴着一朵又一朵白莲，飞越而来，站到他面前。

欣喜立刻填满了他空洞的眼瞳。



“能为我唱那首歌吗？”

她分不出究竟是月溪的声音，还是他的声音。只是听见，自己与初曛都轻轻唱了起来：

“我的可爱的娃娃

　　穿上漂亮的和服吧

　　闪闪发光的金色簪子

　　给你幸福快乐


　　我的可爱的娃娃

　　再系上漂亮腰带吧

　　装饰着茜草的珊瑚

　　多美丽的腰带啊



　　果实丰茂的国家

　　花儿洋溢

　　在街角可以听到

　　喜悦欢歌的声音

　　我的可爱的娃娃

　　让我温柔地抱着你吧

　　红花般色彩的嘴唇

　　永远不会褪色

　　果实丰茂的国家

　　风儿吹动

　　在街角听到的歌

　　是永久誓言的幸福

　　是永久誓言的幸福”

她本以为会狂喜，却发现，再次唱完这首歌的幸福，抵不上方才感觉到的幸福的万分之一。她松开右手，放到眼前，握了握。

“怎么了吗？”月溪的声音。

她摇摇头，笑着说：“看看我有没有握住幸福。”



（终章）

峰麟站在仁重殿广阔的露台上，稍向前倾，靠在栏杆上。这个角度可以隐约看见满池摇曳的白莲。她一直钟爱这个位置。

谜儿静静地走到她身后。她并不回头，只说：“辛苦你了。”

来者并不介意，走到她身旁，背靠栏杆，遥望月色。

“这件事结束了，我也要回去了。”谜儿说。

“哦？还是决定走了么？”峰麟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诧异，只是伸手，撩好略微散乱的银发。

“是，蓬山那边，还有很多事等着我。我本是为了将这里重新引回天纲所规定的样子而来，却意外地促成了现在的局面。”

峰麟笑起来：“真是意外么？王夫人。”

谜儿那永远端庄谦和的脸上闪过一丝局促：“当然是意外。”

（不过……也许……还有一些羡慕吧，不自觉地就参与了进来。）

她摇头，恢复了惯有的姿态：“那你呢？继续留在芳国么，像那时候一样，初曛？”

麒麟大笑起来，明媚得仿佛回到祥琼曾经看过的样子，低头，忍下一滴泪，对谜儿说：“我在千年前便爱上了这里，并不只为了那个人。现在，我唯一的心愿，便是守护它，守护住公主，守护住主上……还有，我所不能得到的幸福。”

那个断章，其实便只是个断章罢了。祥琼见到的，只是幻影。

“那，我便学着你，给你和这个国家一个祝福吧。愿从此以后，鹰隼宫中永远不会失去歌声。”

谜儿说完，转身，白衣飘扬间消失在夜色中。

峰麟俯回栏杆，纤长的手指轻击围栏，唱起了歌。

那是一首《偲芳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