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子寒第一次见到紫涵，是在长安繁华如洗的大街上。
      那时的紫涵还小，跪在来来往往的大街，面前摆放着一具用草席掩盖着的尸体，写着“卖身葬父”四个大字，被许多路人围观哀叹悲惨，她的神情凄楚肃穆，让人生怜。其实那个时候的紫涵也还不叫紫涵，她那时候的名字一如一般的乡下姑娘，至于具体是什么，紫涵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那时候的紫涵，眼神干净的吓人，甚至纯洁的让人惊奇。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开口，跟爹说要买下紫涵，然后给了她这个名字。他想通过紫涵抓住什么，或者是想留下什么?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自从那一天之后，他的生命就悄悄的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些他无法控制的变化。他跟紫涵都在变，他们都长大了。


叁
      上午凌老爷拜访一位富商，不可避免地又被问到独子的婚姻大事问题。虽然他依然以“犬子已有未婚妻”为由而搪塞了过去，但是这到底还是触痛了他的心事。于是用过午膳之后，他派人将子寒唤到自己面前。
      “父亲。”子寒恭敬地站在堂下，对坐在太师椅上的凌老爷施了一礼。
      凌老爷挥了挥手，大总管便带着所有的下人退了出去。
      “子寒，这里没有外人，我希望你用自己的身份听我说说话。”凌老爷特别强调了“自己”两个字。
      子寒愣了一下，半晌之后才恭顺地垂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是，老爷。”
      是的，她不是子寒。而园里的那个病秧子才是凌家真正的独子凌霄，字子寒。而她的真实身份是则紫涵，十年前被子寒买下来的那个小女孩。当她渐渐长大以后，她才慢慢明白了当年子寒带她逃离的是怎样的命运。她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么多小女孩中，子寒偏偏看上她，还帮了她。但是不论子寒是出于什么目的，她都对他由衷感激。也正是因为这份感激，她愿意帮子寒做很多事情，甚至包括跟他交换身份。
      假扮男人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她需要注意每一个细节，以免自己露出破绽。她还要咬着牙学习很多本该是子寒学习的事情，努力让自己像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般，可以独自撑起一片天地。这所有一切的辛苦，只要是为了子寒，她愿意。况且比起那些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可怜女子来，她实在是幸运太多了。
      凌老爷深深地看了恭恭敬敬的紫涵一眼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紫涵，你不必这么拘礼。你是霄儿的未婚妻，将来就是我的儿媳妇，直接叫我爹就可以了。”
      “这……”紫涵有点犹豫了。虽然老爷一早就说她会是子寒未来的娘子，但是子寒却从未开口说要娶她，她怎么可以随便逾矩?
      看出紫涵的为难，凌老爷叹了口气说道：“是我强求了，我们父子把你弄成现在这样，真是很对不住你。”
      “老爷……”不是这样的，她并没有对现在的自己有任何不满!紫涵想解释，但是凌老爷打断了她的话。
      “虽然对不住你，但是我没有后悔。”他看着紫涵，慈爱地笑着，就像是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紫涵，咱们今天不说这个，你听我说说我的心事，好吗?”
      老爷的心事，那自然就是子寒了。紫涵沉默下来，听话地点了点头。
      凌老爷轻啜一口香茗，忽然叹起气来。“紫涵，你别看我表面风光，日进斗金，但是我过得并不好，我的两个孩子，都跟我不亲。”
      两个孩子?紫涵悄悄吃了一惊，她从未听说老爷还有别的孩子啊。
      “霄儿原本有个哥哥，那孩子出生在冬天，所以叫做凌雪。”想起自己的长子，凌老爷眉间的抑郁更重了，“霄儿跟他哥哥虽然不是一母所出，但是感情很好。不过十一年前，雪儿病逝了。”说到这里，凌老爷眸中透出了一些自责。“不，不应该说病逝，他是被人下毒害死的。而那些带着毒的核桃羹，是霄儿亲手端给他的。”


肆
      十一年前，子寒只有八岁。而这个八岁的孩子，却背负了杀死亲哥哥的罪名。
      紫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藏在她心底的很多谜团都在今天一一得到解答，但是她却开始觉得，她承受不起这些真实。
      一个长期汲汲营营于荣华富贵，甚至不惜利用亲生儿子来害人的母亲，一个到死都猜忌不信任他的大妈，一个整日忙着做生意，无暇理会家庭“琐事”的父亲，以及唯一一个爱护他、信任他，最后却被他母亲害死的哥哥，这就是子寒所有的家人。
      刚才面对着伤心的凌老爷，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他也只是个伤心人罢了。弄清楚事情之后，他把子寒的母亲送进一所尼姑庵，自己带着被罪恶感吞噬的子寒来到了江州。在来江州的路上，子寒要求买下她。凌老爷本来满心希望地以为，她会是子寒走出阴霾的契机。但是令他失望的是，有了她做外面的“子寒”，真正的子寒更加沉溺于自我惩罚中。
      凌雪身体不好，子寒就强迫自己身体不好，每天喝很多很苦的汤药。
      凌雪从小男扮女装，因为大夫人希望他会因此而变得“命贱好养活”，但是子寒八岁开始的男扮女装，却是为了体会哥哥那种不得自由的痛苦。
      凌雪一辈子都没有踏出过凌府的大门，子寒就把自己关在随园里，不曾踏出一步。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惩罚他自己。
      那么她呢?她的出现，究竟是子寒的救赎，还是他的另一个折磨?每当子寒听她诉说外面的世界有多繁华，多精彩的时候，难道他真的一点也不想自己亲身去看看?
      她不相信。
      紫涵捏紧拳头，心中暗暗立誓。十年前，子寒救她;十年后，她要救子寒。


陆
      紫涵差点跌坐在地上，这不是她所想要的。在子寒身边，她没有感到不自由;而离开子寒，她也不认为自己会觉得自由。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的体悟到，原来当子寒给了她这个同音的名字时，她就已经同子寒再也拆解不开了。
      或许一开始是感恩，后来是怜惜，但不管这么样，她现在对子寒的感情，已经是爱。在子寒说要她离开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已经爱上她。
      紫涵喉咙如有一团火，几次张口，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半晌过后，她才困难的问道：“那门上的那些喜字，又是怎么回事?”
      凌霄的声音冷冷清清没什么感情：“一个很纯净的花娘。”
      一个很纯净的花娘?那她倒底有多纯净?是不是跟当年的紫涵一样呢?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便若有所思的看向凌霄。他身上的阴影依然后者，不过那没什么，她看的是他的“心”。他如此执着于一个“纯净”的人，是不是想抓住原本那个纯净的霄儿?
      紫涵忽然笑了，柔柔的问着他：“只有我还不够吗?子寒，有我陪着你，还不够吗?”
      凌霄撇过头去，明知道紫涵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他还是下意识的想躲。“紫涵，你太像我了，我要的不是一个像我的女人。”他硬着心肠道。天知道他有多想要紫涵，但是如此阴暗的他，配不上紫涵。
      “是吗?”紫涵轻轻点头，上前两步将一张纸条塞进凌霄手里。“这是流香的地址，你跟她谈过之后再来跟我说这句话。”说完，她在凌霄颊边留下一吻，然后默默走出房间。


柒
      搬到江州之后，凌霄第一次踏出随园，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说服他走出来的，是紫涵的那一个吻。他的颊边到现在还留着紫涵的余温，他从来都不敢想象的，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温暖。所以他踏进水月楼，他告诉自己，他只是需要一个让紫涵放弃的理由。虽然他明知道流香会有多恨他，但是为了紫涵，他愿意走这一遭。他必须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多么的龌龊污秽，才能心甘情愿的放弃紫涵。
      可是当他见到流香之后，她并没有骂他，只是平静的看着他，最后说了一句：“傻瓜。”
      凌霄愕然，谁傻?
      流香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便淡淡的笑道：“都是傻瓜。”她轻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好像他还是小孩子那样轻轻摸着他的头说到：“真是个小孩子，跟你哥哥一样傻。”
      凌霄瞬间哽咽了。年幼时哥哥和流香姐姐总是在他问了什么傻问题之后，一起微笑一起叫他傻孩子。这样带着宠溺的一声“傻孩子”，他睽违了十年。
      看到泪珠滑下那张跟凌雪十分相似的脸庞，流香也哽咽了。”不知不觉你已经长这么大了，都怪我没有把事情跟你说清楚，傻孩子，你怎么这么钻牛角尖呢?”她的手停在他乌黑的鬓边，却不忍落下，这苍白似雪的面孔，多像十年前的凌雪。乍看之下，仿佛时光倒流。
      “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凌霄低下头，亲手害死最疼他的哥哥，是他一辈子也没有办法被宽恕的罪孽。
      “公子知道你会自责，所以让老爷带你离开长安。他也不让我们再见你，为的就是让你早日忘记这件事。他觉得小孩子很容易遗忘的，却没有想到你如此固执。”说到这里，流香牵起他腰带上系着的破旧香囊，柔声问道：“你知道公子为什么让我把这个送你?”
      为了提醒他的罪孽，他一直是这么相信的。但是从流香姐姐的口气听来，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是沁芳亲手绣给他的，连里面的香料也是沁芳亲手配的，是他最珍爱的一件戴佩妮关系，可是他没有把他带走，而是留给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说到这里，流香顿了顿，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流下来。他的公子就是这样，在他短暂的一生，放心不下这个，放心不下那个，却独独忘了替自己算盘。
      凌霄捏紧了拳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难道这么多年来，一直误会了哥哥的意思?
      “霄儿，你要替公子好好活下去，公子的一生太短暂，留下太多太多的遗憾，他一直期待你能弥补这些遗憾，你明白吗?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以后该这么办，还是要看你自己。如果你觉得这样的人生对得起公子，那就尽管继续下去。”流香拍拍他的肩膀，给他最后一个忠


于是这样子就完了
样子就完了
就完了
完了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