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道旅程正春深
我经常慨叹，这上海的公交车旅程竟是那样的短暂，让我难以看清母亲的脸，也在难以回味的时刻，却又返回了异乡。尽管已经过去一段时日了，可那等待着目送我远行的母亲，却时时刻刻篆印在我的脑海，她的脚步沉重，白发也如青丝落雪。
我与母亲相处的挺久的了，可是伴随她的，却只有相送和春深。
儿时我正咿呀学语的时候，母亲把我送到了爷爷家。总要有个房子有个家啊，事后她故作轻松的这样和我说。而爷爷奶奶家的生活，始终造就着我心里的一点点自卑感。难以想象，母亲如何和时常想要闯出一片天的父亲相处，也难以想象，异乡的我们是如何将思念寄予那云、那月还有那明空。
依稀记得，那是曾经的春深——
我站在乡下村口，向远方望着，脸上没有那种同年龄孩子的欣喜。
娃啊，怎么了，该回家了咯。奶奶走过来问我。而当时的我很恍惚，迷糊糊，又恰似冥冥之中说到，想爸妈了。
我没法忘记在那个春天爸妈隔千里赶回来的情景，当然我也知道这永远的牵挂，是万里的深情，正如旅途的春深，也是春之生。即使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也愿在一苇以航的途中怀念家乡的柔情，家乡的山水。
我越来越感到，江水啊，是世间杂井、春色、市侩、人情的集合。我自出生于江水，出生于春深。我的生日，在端午节的第二天，初六。家里说我是屈原转世，也自少时于我关爱有加。屈子的香草美人，我自小应该是接触了的：我从小生活在乡下，每天刨土、磨砖、捡玻璃弹珠玩的种种，怎能是忘却的记忆呢？
初二那年，姥爷作古了。当时我一度低下头缓不过来，因为那是儿时最疼我的人，也是他把我一手抚养大，他那个装满了玉米粒的枕头常常是和我的荞麦皮枕头挨在一起。
玉米，荞麦，棒渣粥与杂和面。我的乡土生活没了姥爷，像是古筝没了弦声，唢呐卸去吹管。
那些天，正是春深，也是一个孩子在庭院深深深几许里，再也没了骄傲、没了关切的一天。乡村是我的根啊，我的那一切愿景，一切爱、乃至我的血肉，来自于河北的乡下。
耕垦过的土地里常常有弹珠可以刨出来，但是土地记不住我，大江大河记不住我，我此生最为疼爱我的姥爷，也会在我去世后，我的子女接连去世后，成为“祖宗”，成为忘却。
多少年后，有谁会记得祖上的人们呢？江水的浩浩荡荡，早已把一切爱与憧憬，一切春深与夏夜，冲刷走了。正如《牧马人》里所说，“你天天趴在墙上看它，你可以把它摘下来，装在口袋里带走。 可那是空的，祁连山你背不走，大草原你背不走。 在我们家乡有句老话，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
是啊，什么都带不走，屈子纵然留下了端午，留下了离骚，可又哪曾可以让我触摸一下他的脸颊、与他相视而笑把酒临风啊。
泪水，是最没用的东西，靠哭解决不了任何东西。可泪水却是最珍贵的东西，它比血贵重，比金钱贵重。钱财可以买来农民工的血汗，但买不来他们的泪水：他们的泪水，为亲人而流，为爱的人而流，即使是讨薪、求人，流下的泪水，也是为爱的人而流，不是为老板和资本家而流！
春天，河北的春天啊，我最爱的地方的春天。那旅程伴随着我，朔风、春雨，都是我迎接的。我已囚禁许久了，前路又怎怕被北风撕碎我的羽毛呢？沾血的翎羽，冲破自由的翎羽，我相信前路那被荆棘阻挡的路，是血路也终归是我自己的血而杀出的路。
西北风可以撕碎我的身体，但是你带不走春天，你知道的，旅程的终点会来，北风再猛烈，春天也会来。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春天的路是阻挡不了的。
挫折满可以毁灭我的生命，但带不走我的泪，你可以啮噬我的骨肉身体，却吞不下我的魂。我早已与屈子隔千年而连了，他带着橘颂，护佑我那常年有着暴风雪、有着倒春寒、摆条风的故乡。
旅途中，我一定失败过，可我一定在时光所及之地的境况，在春深里坚持过。春天，她比嫩叶打垮的寒风更为金贵，比关禁鸟兽的樊笼更为自由。
2025年2月22日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