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的塔尖
宗教只是一种自我否定的过程。教徒们敬仰圣人,其实是敬仰他们自身的某中东西。
——尼采
那一年我还是个孩子。我已经记不清事情发生的具体年份,只是记忆中的人物还那么鲜活,就像有人曾经告诉我的,就算身边的人都离开了,他们的记忆还会延续下去。
然而此刻我已经不再年轻,早已离开了那段岁月,但我很想把它写下来,好让自己的记忆也得到延续。
镇上的人都叫她疯姑娘,因为她家里的人都是巫师,她的祖母、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姐姐。但是他们从来不敢称其为巫师,不论是当面还是背地里,因为所有的人都害怕那一家人正围坐在水晶球前做占卜,抑或是,突然从背后的阴暗角落里冒出来,阴森森地笑着,牙齿闪着寒光,对他们念出致人死地的魔咒。
包括我在内,对这样的一家人同样充满了恐惧。我的父亲告诉我,他在进城的路上,看见疯姑娘一个人坐在野地里,那模样好像是在对着一棵树说话。我问父亲为什么,他只是对我说:千万不要接近她那个危险的人物,行为总是那么乖张怪异。
我认识她是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那是一个春天,我的教父要从很远的地方归来了,我就站在那条路上等日。乍暖轻寒,间或有干冷的风吹来,我会紧紧我的衣领。我真的看见疯姑娘就坐在路旁的旷野里,她还是穿着她那件单薄的黑外衣,围着一条已经破了边儿的棕色围巾。她的确是在和一颗树说话,声音飘在风里,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隐隐约约像是低声的哭泣。
远远地,终于看见教父的身影,我飞奔着跑过去,他俯下身亲吻我的额头。我闻到他身上海水的咸味。教父是个喜欢游历的人,经常一离开就是半年,每次回来都会带来很多新鲜的故事,而我就长时间地听他讲述。我对他的爱甚至超过了对我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他有明朗的笑容,温和的声音,延伸里却透着一股威慑人的力量。
我们走在那条长长的路上,他忽然停了下来。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疯姑娘依然坐在那里,对着树呢呢喃喃。我知道教父并不害怕她,尽管他知道她有着怎样的家庭。他径直走过去,轻声问疯姑娘,你是在对着这棵枯死的树说话吗?
她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地抬起头,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不跟它讲话的时候,它就是一棵枯树,当我坐在这里,向它诉说一切的时候,它就是最有生命力的一棵树——是我赋予它生命。
然后教父朝她微笑,而透过她凌乱的栗色头发,我也看到一抹恬淡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走近她,离得那么近,我知道她也许并非什么危险的人物,因为我从她暗蓝色的眸子里读出了恐惧,她是受过伤害的。
我真正和她交谈却是在很久以后了。那天很热闹,许多人集中在空地上,去看新来的牧师,我看见疯姑娘远远地站在一个角落。那个牧师小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所以他现在回来要在自己的家乡盖一所教堂。他向众人描述他的蓝图,说教堂将会采用一种时下流行的建筑风格,他见识过它的辉煌。建成后教堂的塔尖好像耸入云端,他说这样我们就会离上帝更近些。我看到所有人都洋溢着神往的面容。牧师用一种激昂亢奋的音调讲着他如何在一座繁荣的城市进入了那样的一座教堂,作为众多信徒的一员拜倒在红衣主教的脚下。
我们离开人群,教父随即说,这座未来的教堂也许会使小镇从此变得喧嚣,周围的人为了教堂来此,说不定这里会成为一座城市,又或许,是一种截然相反的结局,我听出了他的焦虑。我还想继续问他什么,可是无法开口。
这时一个声音说:“他们想离上帝更近,却不知道塔尖的象征。”
我回头看,是她,疯姑娘。“那么,塔尖象征着什么?”我问她,当时全然忘却了对她的恐惧。
“象征着世界的尽头。那里离上帝很远。”
“你也信上帝吗?”
“不。”
当时我的脸上一定写满了疑惑,很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其实她说的就是教父想要说的,他们一个有信仰,一个没有信仰,但他们都觉得通天的塔尖给人的感觉并非那个牧师所讲,它代表的是一种绝望。我也是有信仰的,我信上帝,也许要承认这是一种被选择的结果,但是我所认识的人都拥有信仰,我自然没有怀疑的理由。并且我迷信一切美丽的传说,古巴比伦人为了到达上帝居住的地方,集体建造通天塔,塔建得好高好高,可是终于还是坍塌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