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末，清晨的冷空气冻得人说不出话。我走到后院给自行车开锁，擒住龙头，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另一只脚朝地上猛蹬，车子便忽忽地向单位驶去。路长得没完，骑到尽头好像要花几十年。骑在自行车上，我有一种快要摔倒的预感。
路过水桥西路的菜场时行人变得多了起来，只能停下来推着车子走——其实这里原是段公路，不知是谁起的头，开始有人跑到路边卖菜。起初只有一两家，专挑车流量小的时候摆摊，影响不很大。后来越卖生意越好，菜贩子的数量越来越多，叫卖业务也从小葱豆芽拓宽到各式禽类，于是这条路窄到只能并排通过一两个人。刚开始大家还不习惯，经常有人骑车压死过路的老母鸡，有的被轮胎压扁，好像没灌满的热水袋，还有的鸡肠子从屁眼里滑溜到了地面。我在一旁看到这样的景象，就全没了上班的心思。让人奇怪的是，骑自行车撞死鸡鸭的人车技都极好。比方说单位后勤部的老李，他骑车拐弯的时候能在泥地上留下长而光滑的轮胎印子，很像半个椭圆。而我留下的痕迹断断续续，叫人看不出形状。我常递烟向他请教，他只是摆摆手让我回去多练练，我怀疑他是嫌我给的烟不好才不愿教我。可我平时不会抽烟，我的烟也是别人递给我的，有时候正说着话，眼前就伸过来一支烟，我想着老李爱抽，所以每次都接下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单位里总有拎着鸡鸭鱼肉上班的人，老李就是其中之一。同事们拿这个取笑他，说他手上的鸭子还挂着椭圆一样的轮胎印子。我在旁边发起了愣，想不通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把那么大只鸭子给撞死。
各处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让人头脑晕眩，我定了定神，继续穿过人流推车前进。眼前忽然窜出一个身影，红色的羊毛衫配上褐色长裙，卷发被风吹起，好像拍打在岸上的浪花，这背影我再熟悉不过，正是卢小姐！我想叫住她，可眼前隔着一片人海，数不尽的人头来回穿梭，我被涌上来的潮水扼住咽喉，发不出丁点声音。卢小姐走得飞快，眨眼的功夫就没了踪影。
一到单位，我就感觉有双眼睛正盯着我，循着直觉望去，老蓝正倚在窗边，脸上挂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我常被她这副模样弄得心里发毛，总以为自己要大祸临头。我想达芬奇在画蒙娜丽莎时一定怀有很大的决心，因为如果换作是我，我肯定会让那模特赶紧卷铺盖走人：让你坐着就好好坐着，老冲我笑干什么？
临近下班，老蓝突然跑来讲，今晚要留我和卢小姐加班。
“能不能找别人，我今晚没空。”
“老大点名要你加班，这几天你在单位除了神游就是发愣，别人不清楚，你自己还不知道么？”老蓝似乎很得意。
“那怎么还带上小卢？我是保卫部，她是财务科，八竿子打不着。要真有那么多事我干嘛不自己找人手？我看新调过来的小吴就不错，又是光棍一条，晚上保准有空。”
老蓝笑出了声，“要我说，你就老实听从组织安排，老大现在对你很不满意，再不好好表现，工作都要丢啦。”她的语气像是在跟犯人谈判。在老蓝面前，我是个请求宽恕的罪犯，而她总是装作伸张正义的大法官。我不愿配合她表演，因为她这么和我说话时身上散发着性爱的味道。要是老蓝生在美国，她保准会是个施虐狂。我白了她一眼，没再接话。其实我知道这是老蓝故意整我，卢小姐准是她派来监视我的。与其说留我加班工作，倒不如说是为了不让我好过，因为除了坐在凳子上等着屁股生疮，我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
天色渐深，我打开桌上的台灯，绿色的玻璃灯罩里冒出黄澄的光。周围很安静，我找来纸笔，趴在桌上写写划划，好像时间不再流动。“马组长，这个刘青是谁？”卢小姐不知何时坐在我身边，好奇地翻看我写的草稿。我猛地一惊，像被抓了现行的扒手。“小卢，你怎么还不回家？”我没回答她的问题，装作一副意外的样子，一边说着，一边从她手里夺回稿纸。卢小姐说她刚来不久，老大让她来找我熟悉单位环境。我撇撇嘴，意思是别跟我来这套，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可她好像没注意到我的动作，一口气提了许多工作上的问题，我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卢小姐，于是耐下性子替她解答......
坐在我面前的究竟是卢小姐还是刘青？我有些恍惚，眼前亮黄色的光晕影影绰绰，仿佛烛火。我忽然记起与刘青度过的一年夏天：湿热的风吹得叫人喘不过气，走在路上，光线朝四面八方冲刺过来，像是闪着光的铁枪，几乎要把人身子扎穿。我的生活就这样暴露在太阳底下，与风中的知了一齐嘶鸣。和春天不同，这个季节里很少有人要想入非非，大家总是很热，开不得一点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