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末，潮湿的暑气在省图书馆穹顶下发酵。顾方继把汗湿的衬衫从后背扯开，盯着窗外被爬山虎吞没的石柱。复读第三年的准考证硌在裤袋里，像块烧红的铁。
"同学，闭馆了。"
穿墨绿工装的管理员站在两排书架间，手里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顾方继数着《高考真题汇编》的页码没抬头："能再待会儿吗？这套物理卷还剩两道大题。"
钥匙声突然停了。他听见丝绸摩擦的窸窣声，抬头时瞳孔猛地收缩——管理员变成了穿月白旗袍的女人，珍珠耳坠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她抚过书架的动作像在抚摸琴弦，指甲上残存的丹蔻红得刺眼。
"这么用功，是要考状元？"女人倚着《永乐大典》的影印本轻笑，发间木樨香混着樟脑味，"我见过太多你这样的孩子，最后都......"她突然掐灭话头，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白得不正常。
顾方继笔尖在稿纸上洇出墨团。西侧窗棂的爬山虎开始诡异地蠕动，藤蔓在玻璃上拼出"1995"的数字——那是图书馆上次修缮的年代。
"您怎么知道那些人的结局？"他故意问。
女人忽然贴近，青金石袖扣磕在桌沿。顾方继看到她旗袍领口别着枚生锈的校徽，模糊可辨"金陵女子中学"的字样。"四十年了，我见过七个在这里通宵复习的学生。"她指甲划过他手背，寒意渗进骨髓，"有人第二年溺死在墨水河，有人进了精神病院，最幸运的那个......"尾指突然指向天花板。
顾方继顺着望去，呼吸骤停。穹顶彩绘圣母像的眼中渗出黑水，在石膏面颊上冲出两道泪痕。
"成了市文科状元，现在在精神病院写第八十二版复习资料。"女人笑着退进阴影，旗袍上的缠枝莲暗纹仿佛在游动，"你要看他们留下的笔记吗？就在地库。"
电梯井深处传来铁链绞动声。顾方继抓起书包追过去时，女人正站在停运的老式电梯里，轿厢顶灯在她脸上投下蛛网状裂纹。"令尊是化工厂下岗职工，令堂在菜市场有个豆腐摊。"她报出他准考证号时的语气像在读讣告，"今年数学卷比去年难17.3%，而你上次模考排名比去年还降了二十八位。"
电梯突然下坠。顾方继撞在雕花铁栅上，看见楼层指示灯全部亮起猩红。负三层门开时，霉味混着陈年油墨味扑面而来，成堆的复习资料从地面摞到天花板，每本封皮都印着不同年代的准考证号。
"这是......"
"历年复读生的遗物。"女人从故纸堆里抽出一本1993年的《海淀考王》，书页间夹着半片安定药板，"去年有个孩子在这里背完了五公斤笔记，高考当天发现题型全改了。"
顾方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摸到最近的资料堆，1997年某考生的错题本上布满褐色污渍，最新一页用红笔反复描着"来不及了"。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女人突然扯开领口，颈间深紫色勒痕在月光下宛如毒蛇。顾方继这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影子。"四十年了，我总想劝住一个两个。"她抚摸着书堆，指尖所过之处泛起磷火，"当年我弟弟复读时在这里悬了梁，他们说......说他是畏罪自杀。"
电梯井传来遥远的水滴声。顾方继看见她旗袍下摆渗出水渍，在地面汇成小小的"冤"字。那些复习资料突然无风自动，泛黄纸页间浮出无数少年面孔，每个都在重复着"考不上怎么办"。
"你弟弟他......"
"他叫顾明德。"女人眼角的裂纹更深了，"他们说考场作弊，可那支钢笔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她突然抓住顾方继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冷得像块冰，"你闻闻，这墨臭浸在魂灵里四十年都散不掉。"
顾方继踉跄后退，撞翻了1995年的资料堆。泛黄的《招生简章》雪片般纷飞，每张都在"政审要求"栏用红笔打了着重号。女人在纸雨中大笑，泪水却把脸上的裂纹冲成沟壑："现在轮到你选了——是继续在这人间炼狱轮回，还是......"
警报声突然炸响。应急灯亮起的瞬间，顾方继发现自己蜷缩在自习室角落，掌心还攥着半块硬馒头。穿墨绿工装的老管理员正在关窗："做梦了吧？这层楼从来没有什么穿旗袍的女人。"
但顾方继分明看见，自己稿纸上多了一行娟秀小楷："活着才能看见光，哪怕光里都是尘埃。"他冲出门时，暮色中的图书馆穹顶落下今年第一片银杏叶，砸在1998年的招生简章上，盖住了某个被红笔圈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