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粗一算，我已有一月半未见李琥了。
食盒里是袁娘子新练就的手艺，糯米豆沙雕作莲花，青粳米枸杞茯苓烹粥，一碟透花糍，一碗长生粥。袁氏的仆妇以各种闺训填满袁娘子出嫁前的时间，幸好李琥生辰是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只是国丧未过，也只能以此相贺了。
檐角铜铃将日光撞碎，公主府内虽因国丧一切简素，却不改以往风貌，李琥的“宝贝们”仍一字陈列，仿佛我不在的日子里，时光也能如常流淌。
"我还有一壶醽醁酒呢，不过近来不好饮酒，下次补上。"我打开食盒，将透花糍和长生粥一一呈上，"透花糍是我新学的，不过雕花还是府上厨娘的手艺。这碗是长生粥，粳米枸杞茯苓，祝我们徐国公主李泰戈健康长寿。"

我不止一次地感慨时间过得太快。
每逢落笔的时候，我才会恍惚惊觉，如今都已不再是天仪治平年间了，太弟早已践祚改元永康。连向来强势的元妃都已尊为天后前朝问政，而我那个从襄地到上都都是亲妹妹的魏国公主，如愿以偿地成为了皇太女。
原来李穹都已经离开长安城好久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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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地遥远，频伽鸟不适宜带走，于是离别时我将拂菻狗交给她。还周殿如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在我的恳请下依然养在玻璃屋金笼中的神鸟。我三不五时地会去看那只鸟儿，听她依然愉悦地歌唱——虽然诩它为神鸟，但她归根到底无法理解人类的故事，它不知道曾经的主人早已远走他乡，它只会不知疲倦地啼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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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泰戈一时间忙到多日过府不入，直到生辰方歇。不宜大操大办的情况下，小袁娘子依然贴心地预备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我吃一口长生粥，长长喟叹了一声。
“掐指一算，我们竟有一月多未见了。”

我温声道，“一月余十二日了。”
自小入明宫为李琥伴读，我伴她在毬场、在亲亲楼、在崇贤馆。她喜武，我便去瞧兵书，哪怕至今不得要领，但能在庶务上为她分担一二，已叫我十分欢忭了。再后来，她被元妃收入膝下，恩荣殊胜，我亦与有荣焉。让我硬生生与她分离多日，实难以习惯。
瞧见李琥饮下我预备的粥，又问我为何多日居于家中不出，竟鼻尖一酸，忙垂首作掩，银箸夹与她一块透花糍。
"母亲说待国丧一过，便要备嫁妆，将我许给霍家那位。如今连出个门都要三查四问的，今日得亏是你生辰，我才得见天日。"眉间愁绪不掩，我顾不得与她之间身份上的鸿沟，只将多日的苦闷倾泻而出，"我与那霍家郎君，虽打小相识，我全然当他为兄长一般，这忽然叫我嫁与他，叫我觉着十分古怪。”
“再者……他整日与药罐为伴，连上巳节踏青都要人搀扶……"

我太忙碌了，或许是真的因为元妃的倚重，也或许是我自己在四处找事儿做，为了冲淡无法留下李穹的痛苦和与她分别的无奈。我时常会想，我们到底是在哪一个路口走上了不停的岔路，导致了此生的殊途难同归。
沈俪妃曾经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什么迫不得已，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她说的对，虽然我在听到这句话时不置可否，但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走到今天这步，是李穹的选择，也是李琥的选择，我们虽是契友，但选择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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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目光和心思重新放回了眼前人身上，小袁娘子安静地垂为我布菜，眼眶却微红。我忙追问她此间缘由，却得到了她家中催逼她出嫁的情状。
如果对方真是个得意郎君青年才俊也就罢了，小袁娘子若和他情投意合，徐国公主自然乐得放人去寻求自己的幸福，还为为她添妆喝彩，风风光光送她出嫁。但听如今所言，霍家公子哪里会是个良人？李泰戈将碗筷一掷，恼怒非常。
“有人问过你的想法么！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如何想，在袁府，袁熙行不是袁熙行，只是冠上了袁姓的九娘子。而尊贵的帝胤，我的徐国主，才是真正的看到了“小袁娘子”这一名讳后的我的人。
我苦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其中如何能容的下我？我一迟疑，自然是有千万个理由相候，说霍家清贵，又说霍郎君命里有子体弱也无妨，再拿幼时旧谊相说。”
在墨海的这段难挨的日子里，我常想，先帝能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为何我还要囿困于闺训，连择婿都身不由己？
银箸与瓷碗相碰，徐国公主的盛怒引得门外的女侍侧目，我摇头示意，再望向这只恼怒却威风尤甚的老虎，玩笑里掺了一半真心，“我的想法吗？泰戈，我不想嫁了，就在你的公主府里待一辈子，可好？”

李泰戈已经无法留住李穹，难道我还无法留住袁熙行么？如果说横在徐国与齐国之间的，是无法消弭的对立立场，李泰戈螳臂挡车无法撼动既定的时局；那么横在小袁娘子留在徐国公主身边的，不过是她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偌大的徐国公主府，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小袁娘子吗？莫说养一个你了，再养一个豆娘，再养十个你、十个豆娘，都绰绰有余了。”
“你们一日花的银两，还没养那只频伽鸟花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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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琥倏得一笑，轻松地倚进舒适的贵妃椅中，仰起头看向白云飘散的蓝天，感受吹拂过芙蓉面的微风，计上心头的李十二似乎找到了幼年时最爱恶作剧那会儿的乐趣，捻了捻皓腕上的菩提珠串。
“咱们先想法子把你那个莫须有的破婚退了罢。豆娘不是最爱卜卦么——如今她在长安城里也算声名鹊起了，上下嘴皮子一磕碰的事情，不如就让她给你即可算上一卦。我觉得小袁娘子呀，不适合成婚。”

徐国公主好大手笔，奇珍异兽只供公主赏玩一笑，却也由金银堆砌。莫说是如今的频伽鸟，就是拂菻狗在时，遛弯散步都要配上五六小侍，或在前开路，或尾随善后。
元妃的爱女态度明朗，小袁娘子忧愁已然散去大半，同她细细分说：“豆娘每卦前，必沐浴更衣，净手焚香，卜卦于她，是昭彰天理，参抵玄机的道。但在某些人手中，卦象却是锦上添花的戏码，这吉凶由人的道理，袁氏自然懂得，便如霍郎命里有子一说。”
末了，再添一句：“我担心不能真正让我耶娘信服。”
此事于天后只是微末俗务，便看徐国公主愿不愿意为了袁熙行，费这一番口舌了。

袁家人的确不会是轻信卦象的傻子，不然也不会将小袁娘子送到宫中给李泰戈当公主伴读，但是她们对袁熙行的轻视与随意也显而易见，不然不会将她塞到彼时还在延嘉殿中长大的李十二身边——没有养母、不受重视的最普通的公主。
命运就是这样爱捉弄人，袁家没有能够预料到李琥会走到如今的高度，所以她们对小袁娘子的安排也目光短浅到令人发指。我让豆娘卜卦一事，不过是想想给她们传达徐国公主的意思，而除了这一卦，我们还需要更强的一剂猛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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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能得以持节知陈州诸军事，你在旁出了不少力，天后那时也有所耳闻——索性我再去向天后处为你请封一个县君，得了天后的分封，你就不再是能够任人摆布的袁家娘子了。你耶娘也趁早收了那个要将你嫁给霍郎君的心思，如此这般，两桩消息一道送进袁家，再装傻充愣，也不敢妄动了。”

真是痛快。
好似饮下一盏异常甘美的甜醴，我颇觉此行不虚。此前我与李泰戈往复书信，且要经阿娘过目，便是忌惮我借徐国主之手拒婚。他们分明很是懂得，徐国公主乃不可违逆之人，更何况徐国主名义上的母亲，国朝的天后。
若说袁熙行幼时仰慕李唐女帝的风采，她们的存在让她知晓世间最高的权力可以握在女人手中，那么今时今日，徐国公主轻松又笃定地为她拂去了她自以为的通往权力的道路上最后的荆棘，更叫她决定，对权力付于全然的信任。
徐国公主倚枕斜坐，笑容散漫又不羁，她是我最期待的模样，也是我重要且唯一的助力。

自兵荒马乱的宫宴与李穹远走就藩齐地之后，李泰戈很少有如此畅快淋漓的感觉了，大抵是她终于由着自己的心意能够做成一件事情，不再那般无力、无奈与无措。
我又端起碗来吃了一口粥，与今日初初坐下是的的食不知味不同，李十二终于从中品尝出了粳米的香甜、枸杞的温糯与茯苓的清新。透花糍中的红豆沙馅料塞得满满当当，咬上一口即刻充盈嘴中——不知此时此刻的李穹，又在齐地吃什么好吃新奇的玩意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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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小袁娘子的这桩事中，第一次完整地体会到了权力的益处，无怪乎天后要临朝议政、魏国要承迎多年以期得到如今皇太女的身份。原来有些看上去难以回寰的事情，只要有了权柄在手，只消动一动指尖，就能够轻易地解决。
同时李泰戈也相信有朝一日总能够再和李穹重逢，世事难料，天仪治平十年在女帝跟前夜书罪诏的元妃，大抵也不会真真预料到今日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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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来日方长。

这个房咋没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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