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年,是盼来的。
那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计划经济时期;我的家乡又是在沂蒙山的群山深处,我们家有奶奶、父亲、母亲和我们兄妹五个,一共八口人,却只有父亲和我大哥两个人在生产队干活。我们兄妹四个都在上学,二哥上高中,三哥上初中,我和妹妹上小学。一家人,人口多,劳力少;那些年,我们家所在的生产队,一个成年壮劳力干一天活儿,记10个工分儿(三秋大忙时节,一天记12个工分儿),年终结算,10分工的工值,最高没有超过四角五分钱。如果因为旱、涝等自然灾害而收成不好的年份,劳力少人口多的家庭,年终往往还得往生产队倒找钱。
记得有一年,秋后分红,我们家扣除了口粮款和春天时候的贷款等款项后,拿到手的现金是0.50元。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我们家年终分红最多的一次,是在二哥、三哥高中毕业后都在生产队里干活的那一年,年终开了四十五元零几角钱。那天晚上,父亲把钱拿回家,望着那一元、两元、五元的一叠钱,全家人都喜笑颜开!
因为如此,所以,日子过得比较的清淡。
我们一家八口人,早饭,按照习惯,是不炒菜的,就是煎饼、窝头、地瓜一类家常饭,就着自家腌制的萝卜咸菜吃。中午,如果是夏季、秋季,一般是炒菜吃的。我们家做饭,母亲大多负责摊煎饼,奶奶大多负责烧水、炒菜。奶奶炒菜的时候,如果我已经放学到了家,我有时候会在旁边帮着填把柴草,其实是想闻一闻那股油香(嘿嘿)!当锅烧热了,奶奶就端过那个盛着腥油(猪大油)的小瓷罐儿,靠到炒锅边上,拿过一双筷子,挑出一筷子头儿的油,“当当”两声响,把油“点”到了锅里,再倒入几片葱花,捏上一捏盐,就听“哧啦——”一声,一股糊了的油盐之香立时沁人心脾!
白面是很珍贵的,要留着防备节日和平时来了客人,还有年后招待亲友时用。平时,自己家里吃饭,是不舍得吃馍馍(馒头)和包子的(在老家,我们把饺子叫“包子”;把包子叫“大包子)。
记得上三年级时的那年春季的一天,我感冒发烧不想吃饭,奶奶用小瓢从瓷瓮里挖了半小瓢麦子,让我去大队的馍馍房换回来一个白白的馍馍——轻轻地咬一小口,那个好吃!那香喷喷甜丝丝的感觉!感冒立时就好了一大半儿!
如果不是家里来了客人(老家的方言里,把客人叫“kei”),如果不是逢年过节,那平时炒的菜里,是绝少见到肉的。就是油、盐炒白菜、萝卜之类的自家“自留地”里种的青菜。而到了冬季和年后青黄不接的春天,那就只能以大白菜和自家腌的萝卜咸菜为“主菜”了。当连萝卜咸菜也吃没了呢?那年春季的一天,做中午饭的时候,奶奶就往锅里点了两点儿油,抓进了一把细盐,那顿饭就的菜,就是又香又咸的“糊盐”。
就算是炒菜,也不就是炒上那小半小炒锅的菜,拿碗来盛,也不过是两白碗罢了。八个人,这点儿菜,怎样才能顺利地从饭头吃到饭尾呢?我懒得去动脑子思考这个高、难的“菜题”;倒是我的三个哥哥凑在一起,三嘴三舌,议论不休。也不知道讨论了几回,正应了那句俗语:“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一个“史无前例”的绝妙、科学的吃菜方法,终于诞生了!
饭拿在手中、吃在口里,菜端上来了,这个时候,我们兄弟四人(妹妹还太小,不在这”吃菜条例“限制之列)手拿筷子,口中开始慢速地默数“1;2;3;4;5;....”;当数到“20”的时候,方才慢慢出筷,挑第一口菜。嚼细咽下,再慢速地默数“1;2;3;4;5;....”。
这个妙法绝对有效!第一次实施,那碗菜不但顺利地坚持到了最后,而且还有了剩余!奶奶和母亲都纳了闷儿:
“孩子们怎么了?都不大想吃饭?”
在青黄不接的春天里,如果一家人都觉得饭菜清淡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却又实在没有什么菜可以炒,奶奶就掀开一个盛粮食的瓷瓮的盖子,把积攒下来准备称盐打油的鸡蛋拿出几个来,掂量一番,然后把鸡蛋小心地装进提兜里,到庄里的供销社门市部去,***蛋,买上几两干巴小咸鱼,回到家,把其中大部分咸鱼放到饭柜里,只挑出几条来,烧热了锅,点上一点儿腥油煎咸鱼。煎好了,奶奶把咸鱼盛到碗里,我们几个,早每人撕了块儿煎饼,挤到锅边,“唰啦唰啦”地把煎饼用力地在锅里擦,把那鱼香、油香、盐香都擦到了煎饼上。这样,在每人一条小咸鱼的定量之外,我们几个每人又得了一份颇有油水(味道)的“外快”。当年,我们那里有句俗语:“吃煎饼就鱼,不搭理臭咸菜”,就是“不稀理你”的意思。而“吃煎饼就鱼”,也就成了我们春季里平常日子饭菜的最高、最好的标准。
有的年长又节俭的老人,曾经这样“吃煎饼就鱼”:拿起一个小咸鱼,用一个煎饼卷了,开始吃:咬一口煎饼,然后伸手把咸鱼往下抽一抽,再咬一口煎饼,再往下抽一下咸鱼。结果,三个大煎饼吃完了,那小咸鱼,还完整无损——这简直不是吃咸鱼了,而是在吃一种意境,吃一种境界了!
....
正因为如此,我们兄妹们和其他人家的孩子们一样,极其盼望过年。
还是在农历十月初吧,我们就已经开始念叨了:每天早上醒来,从炕上坐起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到过年还有**天!”
每当听到我们兄妹几人的念叨,奶奶就笑一声,又叹口气:“一群馋猫!”
当吃饭的时候,如果父亲不在饭桌边,我们几个,各自挑起一块儿白菜帮子,就会浮想联翩:
“一大块儿肉!”
“肥肉!”
“不用嚼——化啦!”
“哈哈哈哈!”
咽下那口想像当中的大块儿的肉,吧唧吧唧嘴,乐了!
在我们不懈的念叨声里,日子终于进入了农历腊月。我们更是兴奋、急切了!女孩子们嘛,过年除了可以吃肉外,第二盼望的,是母亲给做件新衣裳;而我们男孩子们,第二盼望的,却是买鞭炮,放炮仗!
“买六挂鞭!三十晚上放上三挂!啪啪啪....!”这是我的渴望。
“买二十个大爆仗!三十晚上,一排溜儿点上十个,砰!砰!砰!....”这是二哥、三哥的憧憬。
“买一把子‘两响子’:忒儿!咣——!”大哥一手伸出,一手做点引信状,头一低,再抬起,放眼空中,就象真的“二踢脚”飞上了天空一般。
因为我在弟兄们里最小,每年到这时候,哥哥们都怂恿我去探父亲的口风。
“爷!今年咱买几挂鞭?”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我小声问父亲。
“还是往年那样,两挂鞭,三十晚上放一挂,林地上半挂,正月十五半挂。”父亲抽着旱烟袋,说。
“哦!”我应一声,不敢再言语,出了屋,把这消息回报给哥哥们。
“唉——!”大家不约而同地叹息。但是,盼年的情感依旧热烈如常。
终于盼到了腊月二十三,八里地外的洛庄集,我们或者揣了几角钱,或者空着手,跑到集市上,买一块糖,一把“滴滴金”(纸里包着火药,很细小,点上,只‘嗤嗤嗤嗤’地冒火星儿),或者什么都不买,只是过过眼瘾。
也就是在这次赶年集的时候,我们要置办齐年货:割十余斤肉(当时猪肉好像是几毛钱一斤),买点儿诸如山药、芫荽、葱、姜之类的“青菜”,买点儿糖果,买几挂鞭、几个“爆仗”和几个“两响子”,买一叠贴到门楣上的“摞门钱子”(过门笺),买一管儿香,再买几张年画;如果手头比较宽裕些,还可以再买点儿其他的东西。
记得那年腊月二十三的早上,父亲从钱夹子里抽出来一张五角的钱,递给我,对我说:“今天去赶集,自家买点什么吧。”我小心地接过那五角钱(角,方言里念mao,声调是第三声),激动之情简直是难以言表了!和小伙伴们一起哼着小曲跑到了洛庄集上,看看卖零食的,瞧瞧卖鞭炮的...满集上转了好几圈儿,总是舍不得随便化这五角钱。最后,在卖年画的摊子前挑选了半天,终于花了不到两角钱,买了一张《猫图》,小心地卷起来拿了,兴高采烈地往回跑。
回到家,报功似地把《猫图》展开来,叫奶奶、母亲过来看。然后,小心翼翼地贴到了北屋的北墙上,满屋里立时就有了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父亲进屋来了,看到我买回来贴到墙上的《猫图》,点上一袋(一烟袋锅子)旱烟,仔细端详了一番,说:“嗯!这个小猫真精神!”我在一边听了,感到如受到了巨大的奖赏一般!

鞭、炮买回来了,两挂三十头的鞭,十个爆仗,十个“两响子”,都是用纸包着的,放在了柜子的抽屉里。父亲叮嘱我们几个道:“谁也不能拆开了。”
我们兄弟几个赶紧点头答应。
晚饭后,父亲出去串门了,我们兄弟四个拉开抽屉,八只眼睛热切地望着那鞭炮,议论纷纷:
“不知道这鞭好不好?”
“响亮不响亮?”
一阵沉默后,我忍耐不住了:
“要不,就拆下一个来放放看看?”
“那就拆一个,放放看看!”
大哥轻轻地拿出一挂鞭,放在柜子上。二哥小心地把包装纸撕开一道小小的缝隙,慢慢地拆下来一只鞭,递给我,然后,把那挂鞭按原样放好。三哥拿过半截香来,在煤油灯上点着了,我们几个急急忙忙出了家门,来到街上,把那只鞭放在河沿儿边那个石墩上,我们退后几步,三哥点燃了那短短的引信,“哧——啪——!”一团火光,一声脆响!“好——!”我们几个轻声赞叹。
忽然,一声熟悉的咳嗽声响起,是父亲串门儿回来了!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几个只好硬着头皮站在了原地。父亲来到了我们跟前,放慢了脚步,“刚才是你们放了一个鞭吧?不是说了不让拆吗?别再拆啦!”父亲说完,就往家走去了。
直到父亲的身影转过了墙角,看不见了,我们几个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小声喊道:“啪!”
腊月二十七,要扫屋,打扫卫生。
早上,先扫屋,特别是扫做饭的饭屋。
把那些瓶瓶罐罐拿到屋外,其他的家具什么的,能遮盖的,遮盖一下。大哥早把扫帚绑在了一根木棍子上,自己披上块塑料布,头戴斗笠,挥动绑了扫把的木棍子,开始扫屋,直扫得屋里灰尘茫茫。等灰尘落下,大哥再在屋里点燃一个大爆仗,“咚——!”一声响,震下剩余的灰尘。然后,把地上得灰尘打扫干净。接下来,擦桌子,擦柜子,擦椅子,擦凳子;刷筷子,刷盘子,刷碟子,刷碗....几乎忙上一个上午。等收拾停当了,虽然是很冷的天气,我们身上却是要冒汗了。
看着焕然一新的桌椅、盘碟,虽然累,但心里却格外舒畅!
农历腊月二十八这天,更是比较忙的一天。这天,早饭后要杀鸡,要煮肉,要炸菜,要蒸馒头,要写对子。所以,全家几乎每个人都不闲着。
早饭后,二哥、三哥忙着写对子(春联)。大哥在奶奶的指点下,从鸡窝里逮过一只大公鸡,宰杀;然后,帮母亲砍开猪肉,开始烧大锅,煮肉。妹妹自然是跑出去耍去了,我呢?我也是很忙碌的:先惊心动魄的瞧大哥杀鸡拔毛,再跑到堂屋看一会儿二哥、三哥写对子;当然,此时,我最热心的,还是“帮”奶奶、母亲煮肉。一会儿帮着填块儿木柴,一会儿看看锅里:“怎么还没开锅啊?”“快开了吧?”好容易盼到锅开了,又很有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快熟了吧?”
我每一次,奶奶都说:“过一霎就熟了。”也不知道过了几个、十几个“一霎”之后,肉终于熟了。大哥端过一个大瓷盆来,奶奶拿起笊篱,把热气腾腾、肉香扑鼻的一块儿一块儿肉舀到大盆里,然后,再剔出骨头,把肉切成一个一个的如半斤豆腐大小的方块儿(这叫“方肉”,祭天、祭祖时用),这时候,妹妹跑回来了,我就和妹妹一起围在一边,很热心地、很认真地看着。

奶奶见了,切下或者撕下两片儿肉,或者挑两小块带肉的骨头,递给我们每人一块(片)儿,笑骂一句:“小谗猫!一边耍去吧!”
我们俩高兴地接过肉或者骨头来,美滋滋地跑到一边去了....
把大块儿小块儿的肉都捞出来了,骨头剔完了,奶奶招呼一声,我们兄妹几个一起跑过去,每人一手端着个碗,一手拿着个煎饼——把煎饼撕碎了,放到各自的碗里,母亲掌勺,给每个人碗里舀上一勺热腾腾、香喷喷的煮肉的汤。把煎饼泡透了,大家拿起筷子端着碗,美滋滋地连吃带喝起来。好吃!好喝!再来一碗?不允许了。因为剩下的肉汤还有大别的用处。
大家吃了、喝过了,母亲和奶奶就洗白菜、萝卜。等洗好了,把白菜、萝卜切碎了,倒入大锅里,再烧火。等白菜、萝卜熟了,一大锅的“大锅菜”就做好了。把这一大锅用肉汤、肉沫儿、肉星儿、白菜和萝卜片子熬成的菜舀进一个小瓷瓮里,等凉透了,盖上盖儿。等过了年,这可是一家人正月里平日的佳肴美味
——那时候,年前煮完了肉,家家都要熬制这么一大锅“大锅菜”。
二
煮完了肉,熬好了菜,奶奶和母亲再开始炸菜:炸鸡,炸肉,炸鱼。
把鸡、肉、鱼(鱼还是干、咸的鱼,不过是稍微大一点儿的)分别切成半个拇指大小的一块儿一块儿的。拿一个小盆和好面糊糊,把切好的小块儿用筷子挑起来,逐个地在面糊里滚一滚,然后放到小油锅里炸。:“哧啦哧啦“的声音,是那样的悦耳,那飘起的热气,是那样的诱人!
我和妹妹又故伎重演,先享口福。 三哥见了,一脸的鄙夷:“谗皮鬼!喝凉水!”

如果是收成比较好的年份,生产队分的豆子比往年多了点儿的话,我们家还会自己做一撮(一锅)豆腐。如果豆子分得不多,就和邻家合伙做一撮豆腐。在我的记忆里,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到七十年代末,我们家自家大概总共做了三、四回豆腐。
做豆腐,要泡豆子,磨豆子....工序太复杂,而且当到了最关键的一道工序“点豆腐”的时候,奶奶就把我们这些孩子们统统撵出屋去,还不让大声说话。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只好乖乖地出了屋门,到天井里“节不声地”(悄悄地)等着。因此,做豆腐的详细过程,我们就不清楚了。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豆腐做好了以后的事情。
豆腐做好了,热气腾腾地放在了“莛盖子”(用高粱秸最顶端的细细的杆儿串成的圆形器具)上。奶奶就召唤我们进了屋。奶奶把豆腐先切成一大块儿、一大块儿的,再从其中的一大块儿上切下几小块儿,放到盘子里,大哥,拿一个小碗儿,倒上小半碗儿酱油,大家纷纷用筷子挑起热热的豆腐,在酱油里一蘸,然后送入嘴里——豆腐香伴着酱油香,立时香满了嘴!
奶奶把那些大块儿的豆腐继续切成小块儿,留出几块儿年前、年后自家吃和伺候客用;其余的小块儿,都切成了又薄又小的片儿,母亲拿过盐罐子,和奶奶一起,往那些豆腐片儿上撒细盐、抹细盐。等撒、抹好了,把这些豆腐片儿放到莛盖子上,再把莛盖子端到天井里里那半截墙头上晾晒。等豆腐片儿“起晾”(水分少)了,咸豆腐干儿就做成了。这些咸豆腐干儿,年前就不吃了,要留到年后开了春,生产队里在半山上刨地,中午要送饭的时候,给我父亲和我的哥哥们当菜吃的。
肉煮好、切好了,鸡、鱼炸好了,把这些好吃的通通放到一个铺了塑料布的扁筐里,盖好了,然后,在一家人的瞩目中,大哥拿着根绳子,爬到北屋高高的屋梁上,把筐吊到梁上,距离地面一人半高,上不着梁,下不挨人。开始地时候,我很不理解,问奶奶,把扁筐吊那么高做什么?奶奶呵呵一乐:“防备谗猫老鼠!”
新年过后,要出门——走亲戚。当初,走亲戚所背的礼物就只有馍馍,因此,年前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活儿:蒸馍馍。
奶奶和母亲一起,把在自家天井里的石磨上磨好了的面,挖到大盆里,和上水,发面。当面发满了盆,大哥搬过那个大面板放在饭桌上,奶奶和母亲先在面板上撒上一层面,然后,把发好了的面倒在面板上,开始揉面。当面揉好了,把面团揉得长长的,再掐成一个又一个的面剂子,父亲过来,和奶奶、母亲一起,揉面剂子。
一个一个的面剂子揉好了,大哥拿过来几个莛盖子,把那些面剂子一个一个放到莛盖子上,面剂子之间留出一定的空隙。把盛满了面剂子的莛盖子端到炕上,盖上包袱皮儿或者塑料布,开始醒发面剂子。
当一个一个的面剂子醒发得胖胖的了,奶奶掀开塑料布,拿起一个面剂子,掂量掂量,说了句:”中了!“母亲就往大锅里舀上半锅水,放上篦子,篦子上铺上绒布(蒸布),把醒发好了的面剂子一个一个地摆在绒布上,盖上大锅盖子,往灶膛点起柴火,”呼哒呼哒“地拉动风箱,开始蒸馍馍......
蒸馍馍是个”技术活儿“,而且,蒸馍馍的整个过程又漫长又复杂,我也就只能耐着性子在一旁”看热闹“而已。当馍馍蒸好了,奶奶把那大锅盖子慢慢地错开,在蒸腾地热气中,一锅又白又胖又大的馍馍,展现在了大家的眼前!
迎着弥漫的热气,闻着馍馍散发出来的特有的香气,我和妹妹争先恐后地跑到了锅台边!奶奶见了,一边哈着气,一边拿起一个冒香气的馍馍,一掰两半儿,笑着说了句:”打馋虫去吧!“把掰开了的馍馍分别递给了我和妹妹。
我和妹妹赶紧接过各自的半个馍馍,跑到一边”打馋虫“去了。
记不清楚一共要蒸几锅馍馍了——当馍馍都蒸好了,起晾好了,我们哥几个一起,把那一莛盖子、一莛盖子的四个一斤的大白馍馍端到北屋里。奶奶和母亲一起,把那大白馍馍一个一个、一层一层地放进了南墙根儿下的那个瓷瓮里,盖上包袱皮儿,瓮口上蒙上塑料布,用细麻绳把瓮沿儿周边塑料布捆扎严实——只等大年初二早饭后开封!
写“对子”(春联儿),开始的时候是父亲写的。后来,二哥写;再后来,三哥写。我呢,最多也就是打打下手,帮着按按纸张,把写好的,摆放到一边儿去。当早些时候父亲写春联的时候,我们家附近的邻居们,都买了对子纸送过来,请我父亲给写。我最乐意干的活儿,就是把写好晾干捆好了的对子按照父亲的指点,一家一家地给左邻右舍们送去。因为每送到一家,他们都很感激,接过写好了地对子,一边说“又麻烦俺大叔了!”,一边拉过我去,或者糖块儿或者果子(花生),拿几块、抓一把塞到我的棉袄口袋里。我自然要推托一番,但最终还是“束手就范”。然后,美滋滋地一溜小跑回到家,不动声色地把好吃的掏出来藏好,再乐颠颠地给下一家送对子去。
....
二十九日这天早饭后,父亲吩咐我:“今天太阳好,把鞭炮拆开包装纸,拿到窗台外晒一晒。”我一听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赶紧把鞭、爆仗、两响子都拿出来,拆开了包着的纸,两挂鞭,排开来;十个爆仗和十个两响子,一个个排在北屋的外窗台上。鞭的纸外壳是红色的;爆仗,中间是红色而两头是白色的;两响子,是灰白色的。几种色彩,排在窗台上,别有一番景致!
二十九的下午,家家要上坟祭祖,等包好、煮熟了包子,再盛上几块方肉,哥哥们提了箢子,我拿了酒壶,去东岭祭祖。小时候,不知道祭祖的真正意思,就觉得,去了,可以燃放半挂鞭;回来,可以把祭过祖的包子吃了——过过眼瘾,过过嘴瘾(嘘——)。
年三十的上午,再打扫一遍屋里和天井的卫生。下午,就贴对子和“摞门钱子”了。先熬半小锅稀稀的面糊糊,然后,按照对子的长度和宽度,用炊帚把面糊糊抹到大门和门框、门楣上,把写好的对子端端正正贴上去抚平整,再在门楣上贴上“摞门钱子”。大红的纸,油黑的字,五颜六色的摞门钱子,真是别有一番景致和情趣!当一阵风吹过,摞门钱子迎风飘舞,耳边又不时的传来街上孩子们零星的放鞭炮的脆响,那年节来临的气氛,就更加浓郁了。
那一年的这个时候,我和大哥到家南边的小山头“凤凰嘴子”上去砍松枝(砍回来,插在大门口和屋门口两边的墙上。大年夜,还要在松枝下面点上香,放上一小碗儿包子,大概是敬门神吧),往庄里俯瞰,只见家家门上红红绿绿,五颜六色,真是好看!
三十晚上,我们还是先吃家常饭。吃完晚饭,大概有八点钟左右了吧,一家人开始包包子。母亲擀皮儿,奶奶率领着我的几个哥哥们包;我和妹妹呢,也就就打打下手,往莛盖子上拾包子。一家人说说笑笑,到大约快10点的时候,包完了三个大面剂子的包子。我们哥几个到天井里,大哥点上一个大爆仗,那焰花,“嗤嗤”地喷起来快两米高!然后,“砰——!”一声炸响,震耳欲聋——用这种方式向左邻右舍们“庄严宣告”:
“我们家的包子!包好啦!”
包完包子,奶奶就催促我们睡觉。我们几个虽然不大情愿,但还得躺下。在炕上,议论着,憧憬着,迷迷糊糊睡着了。当鸡叫两遍了,大概是夜里两点左右的时候吧,奶奶、父亲、母亲早已经起来,点起了火炉子,再把我们叫起来。
大哥点上早就擦拭得锃亮罩子的煤油保险灯,把灯芯儿扭高,亮堂堂的保险灯,高高地挂在天井里的杏树枝子上。我们几个赶紧洗把脸,准备好鞭炮。天井里早已摆放好的供奉着“天地三界十方万灵之神位”牌位的供桌前,奶奶和母亲点上三柱并排的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把盛满了小米的升上糊上黄表纸当作香炉,那点燃了的香,就透过黄表纸,插进了小米里)上,然后摆放肉、鱼等供品,等香快着满(就是着完了,大年夜讲究吉利,所以不叫“着完”叫“着满”)了,奶奶和母亲跪在神牌位前,点燃“钱粮”(黄表纸),嘴里念念有词:乞求老天爷让风调雨顺,保佑黎民百姓年年平安。我们兄弟几人早已准备就绪,等待多时了,在二位老人跪地“点钱粮”祷告的同时,大哥先点燃了一个“两响子”——“忒!咣——!”地上一闪光,空中一亮响!紧接着,二哥把我用长棍子挑着的鞭点燃,“啪啪啪啪啪啪!”鞭急促连续地炸响开来,二哥、三哥把早就排放在地上的爆仗一个一个依次点燃,但见焰光闪闪,鞭声炮声响成一串!这时候,左邻右舍家里,也争先恐后燃放起了鞭炮!
父亲乐呵呵地大声说道:“响亮!响亮!人、财两旺!”
盼望已久、睡梦里燃放了多少次的鞭炮放过了,我们兄弟几个赶紧拿下保险灯来,在地上仔细察看,搜寻落地而没有炸响的鞭,等确信没有遗漏了,再把保险灯挂回到杏树枝子上,几个人兴奋地回味道着刚才燃放鞭炮的情景和感受......
奶奶和母亲炒好了菜,父亲烫热了酒,我们一家八口人,开始过除夕吃年夜饭了。
在平时,当农活很累时,劳累了一天,晚饭的时候,父亲有时要喝两盅酒解乏,有的时候也叫我大哥喝一盅。而我们几个,平时父亲是不让喝酒的。但这时候,大家都可以喝了。我们用很小的盅子慢慢地喝着白酒,大口地吃着菜。菜,有扁豆干儿炒肉一盘儿,山药块儿炖炸肉一盘儿,炸萝卜丸子一盘儿,炸鱼块儿一盘儿,猪皮清汤冻一盘儿,白菜粉条炖肉——最多也不超过六个菜。但是,菜里面真正有肉了,而且,在大年夜里,吃菜也不用再数数了,可以放开肚子吃了——白菜粉条炖肉是用大锅炖的,吃完了,舀上;吃完了,再舀上!一家人,说着,笑着,吃着,喝着——为儿女、为生计又操劳了一年的奶奶、父亲、母亲,在除夕的饭桌上,总算可以舒心的吃上一顿好饭;我们兄妹们缺了一年的“口福”,在除夕夜,也可以尽情地得到补偿了。一家人,说笑着,谈论着过去一年的往事,设想着新一年的光景,尽情地享用这来之不易的年夜宴....
当酒足了、菜吃得差不多了,奶奶和母亲煮好了包子,用大碗盛了,每一碗都是满得冒了尖儿,端上桌来,我们再放开肚皮饱吃一顿白菜(有时候用萝卜)猪油和猪肥肉炼油后剩的“油吱儿”馅儿的包子。
当东方天空快要放亮了的时候,大人们、孩子们就开始走街串户地拜年了。
俺家里,奶奶年纪最大,辈分最高,自然是在家里“坐镇”,接受左邻右舍和本庄亲友的“年拜”。我父亲、母亲,我们兄妹五个,自然要出去拜年。一开始,是母亲领了我和妹妹出去或者我跟了父亲出去拜年。但后来我发现一个“问题”,跟了老人出去拜年,比较费事:在问了“过年好”之后,老人们还要坐下来,啦一阵儿过年的呱,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很是有些着急了。后来,我就自己出去拜年:“大爷爷过年好!大嫲嫲过年好!””大姥爷过年好!大姥娘过年好!““三姥爷过年好!三姥娘过年好!”“四姥爷过年好!四姥娘过年好!”“大舅过年好!大妗子过年好!” “二舅过年好!二妗子过年好!””三舅过年好!三妗子过年好!““四舅过年好!四妗子过年好!”……每到一家,问了“过年好“,老人们赶紧笑着答应着,或者抓给一把瓜子、或者抓给一把炒花生,或者拿给一块甚至两块糖,我毫不推让,赶紧或者张开手、或者敞开褂子上的兜口,接过了问好后得来的”好“利品,心里由衷地想:”过年好!过年真好!“因为我们这些孩子是晚辈甚至晚晚辈的缘故,老人们就不必让我们坐——我们这些七八岁、八九岁的孩子内心也不想坐,趁着又有人来拜年的“空挡”,赶紧开溜,去到下一家,“如法炮制”……
当该“过年好”的邻家、亲戚家都“好”过了,我摸着鼓鼓囊囊的褂子兜、裤兜,美滋滋地跑回家,把问好得来的“好“利品一小把一小把、一块儿一块儿掏出来,摆在炕席上。展示一会儿,”欣赏“一番,然后,把绝大部分收藏起来,只留出一块糖,几个花生,半小把瓜子。瓜子、花生,分别装进褂子兜、裤兜。小心翼翼地剥开那一块用红”锡纸“包裹着糖块儿,把红”锡纸“叠起来,放进褂子的另一个兜里,一手的两个指头捏着那糖块儿,凑近嘴边,伸出舌头,舌尖儿轻轻一舔——一种清清爽爽的甜味,立刻甜满了舌头!赶紧把糖含进嘴里,闭紧了嘴唇,慢慢地含着,含着,一会儿,湿润的糖甜,就甜满了嘴、甜上了头…..
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小伙伴们,大年初一的第二件事,就是到街上凑堆儿:女孩子们,看谁穿了什么新衣裳;男孩子们,问你放了几个爆仗,他放了几串鞭,手里头还有没有拣了没放的“落头子“。然后,你掏出一个,我拿出一个,点燃了,再回味一下晚上放鞭炮时的情景......

接下来,就是比较谁的“好“利品"多了——”终极“比法是比谁糖块儿最多——因为糖块儿最贵:一分钱一块儿!最豪迈的比法是各自把糖块儿从兜里掏出来,握在手心里,然后“一、二、三”,同时展开。糖块儿最多的小伙伴,那得意、那自豪,简直没法用语言形容啦!但我们一般都不这么比,因为这么比有一定的”危险”:万一有的小伙伴恶作剧,把你的糖一把抢过一块儿去,连糖带纸“咯嘣”咬下了一半儿含进了嘴里,而只把剩下的一半儿递给正目瞪口呆的你。等你回过神来,为时已晚,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一则你不可能再“嘎嘣”回来;二则大过年的,喜气为重,不好发火——你哪小伙伴已把半块糖甜甜地咽进了肚子里;而你就只能“哑巴吃黄连”了。最安全地比法是:等各自吃完了糖之后,比谁糖纸多!什么?从地下拣个糖纸充数?有几张糖纸,就代表你吃了几块糖!那糖纸,谁舍得扔了?
大小伙子们比的是谁包子吃得最多:那年的大年初一早上,一个二十多岁的棒小伙子,在街上见了另一个二十多岁的棒小伙子,彼此几乎同时问道:“你吃了几碗包子?”然后又几乎同时答道:“六碗。”
——这大概是我们庄里年夜饭吃包子数量的个人最高纪录了。
从大年初二开始,就要走亲戚了。走亲戚,一般是大人们、大哥哥、大姐姐们的事情。十岁以下的孩子,是不能单独担当这个重要任务的。
走亲戚,用包袱或者箢子背了馍馍、挂面或者饼干类的点心,二、三十里地以内,就是开步走;再远了,如果是通客车的村庄,就只好坐一里路一分钱车费的客车;如果是偏僻的山村,那,还是开步走了去。过了年,能骑自行车走亲戚的,在我们村子里,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就只有那位在县城当邮递员的窦大叔一人而已。
当年我们那里的农村里,其他季节,不论是时间上还是经济上都不大允许走亲访友。只有新年过后的正月初二到正月十五前,是走亲戚的好时机。我们家,当时过了年要走动的亲戚有十好几家。这十几家亲戚,我们彼此都要在正月十五以前走完。而这些亲戚,又不可能能集中在一、两天之内来齐的。往往是初二来了三个,初三来了两个……这就是家家户户把肉、鱼、馍馍等好吃的挂上梁头的真正原因了。
亲戚来了,父亲要陪着拉呱、喝酒;奶奶和母亲要忙着烧水、炒菜、做饭。几个哥哥都被派出去走亲戚了,我和妹妹在家里,成了闲人,就觉得很有些失落甚至郁闷。亲戚们在北屋坐席喝酒,我们小孩子是不准随便进去,更不准入席的。就算我被奶奶、母亲打发提水、端菜进去,那也是要目不斜视地倒了水,递上菜,赶紧出来。有时候,有亲友会说“让孩子也来坐吧!”我父亲听了,笑一笑,说道:“小孩子家,要有个规矩。”然后,就劝亲友们吃、喝了。
都是庄稼人,都知道庄稼人生活的不易。所以,在年后走亲戚的酒席上,亲友们酒是可以敞开量来喝,饭可以放开肚量吃;而吃菜呢,却显得如“大家闺秀”一般,喝一气儿酒之后,不过挑一、两次菜,就把筷子放下了。所以,当亲友们一个个面红耳热、酒饱饭足之后,桌上的菜,却是每碗(碟)只吃了一半儿——因为亲戚们都知道,屋子外面,还有几个孩子们正眼巴巴地盼着呢……
奶奶说:“过完了十五,就过完了年”,当亲友们都来过了,我们也都去过了,年后走亲戚的“工作”,就宣告结束了。到了正月十五晚上,放过了那半挂鞭,奶奶和母亲把神仙的牌位发送(烧)了,一家人再在一起喝一回酒,吃了包子,这年,就算正式过完了。而年前准备的肉、鱼、馍馍等好吃的,也基本上吃完了;如果吃得节省点的话,那一大锅的“大锅菜”,还能多吃上几天。有的家庭人口少点的,甚至可以吃到正月结束。
当那一大锅的满是油水儿的“大锅菜”也吃完了,日子就又轮回到了清淡的从前。
奶奶说:“年好过,春难熬”。
因此,我们兄妹几个就格外怀念刚刚过去的新年,并热切地盼望下一个新年尽快地到来!
——于是,又一出长长的盼年”大戏“,”拉开“了”序幕“......
初稿 2008.12.16—12.19 增补 2025.1.12 图片取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