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毕竟，儿子在一天天长大啊。”村里有一段时间没开会了，如果村长今天不来，痕还以为房子和菜土的事已经不了了之了呢，到底他们还是记在心里啊。痕盼望着修堤，一修堤，他就得加入集体的劳动，到了那种场合，所有隐蔽的问题都要公开，到底他是走还是留就会水落石出了。

他把萝卜菜挑回来，阿敏就迎上来说：
“爹爹，村里派你去买农药，要去半个月呢！”
“谁说的？”
“满英大娘。她还要过来帮我们照料家务呢。”
痕发出一声冷笑，暗自思忖，这下好，倒让他铁了心了，说道：“我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陪阿敏。”
“是吗？小鸟要是搬家都要死在的。”阿敏笑了笑。
阿敏放假了，放假后他不再去镇上打弹子了，他呆在家里照料着那几只小鸟。本来他想将小鸟放飞，但小鸟们已经不会飞了，也不愿意飞。它们像小鸡一样在房里满地跑，啄食用水泡过的米粒。

于是长久以来，痕的心里第一次升起了一种安慰感。现在基本上没有人来看他的房子，也没有人来看他的菜土了。只是痕从村里的大路上走过时，能够感觉得到路旁那些窗口射过来的目光。所有的男劳力都修堤去了，痕成了村里唯一的闲汉。他想起村长说的“被历史的潮流甩下的人”这个比喻，心里仍然有些发紧。因为他没去修堤，又不肯替村里买农药，村妇们都很仇视他，他就尽量缩在自己家中。

其间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乞丐，那人一进来就声称要在痕家里住一个月，哪怕睡在厨房和猪栏都行，弄得痕好一阵紧张。他坐下来吃着痕给他的食物，又说起船老大的事。他说船老大是今年去世的，阿敏还参加了他的追悼会。痕反驳说，阿敏是参加过一个追悼会，但那并不是追悼船老大，因为那时船老大根本没死，他自己还见过他呢。这时阿敏就过来加入谈话，阿敏完全不同意爹爹的意见，说那次追悼会虽然没有看到照片和棺材，但他也觉得那是船老大的追悼会，船老大就是死了一百年，爹爹都有可能在大白天见到他。他这样一说乞丐就拍起手来，洋洋得意地连声附和。痕无言以对，十分尴尬。正当痕转动着脑筋该怎样安顿这个乞丐时，乞丐一下子就站起来说他要走了，说痕的家里对他来说不合适，他就是睡在鸭棚里也不见得比这里坏。乞丐一走，痕就问阿敏，为什要同他抬杠，尽说些稀奇古怪的事。阿敏回答说，他才不抬杠呢，他说的全是真心话。

痕坐在窗前搓草绳时，窗外响起了歌声，是修堤的人们归来了，大家一起唱着山歌，情绪十分振奋。痕伏下身子，不愿村里人看见他，直到歌声远去，痕才站了起来，看着村人们的背影久久地发呆。十多年以前，他和伊姝盖房子的时候，这些人来帮忙，也唱过这首山歌，歌词无论如何也听不懂。那次同这次一样，痕听了也莫名其妙地感到振奋，感到自己还不算老。“城里面的房子已经被我卖掉了嘛”，他对自己说。

在一个寒冬的早上，风停了，痕和阿敏走到提上去看那条大鱼。夜里，痕听到它在湖里扑腾得十分厉害。这是一条传说中的鱼，据说有五百斤，背上有奇怪的花纹。父子俩都听到水中的响动，但是那条大鱼始终不现身。阿敏心醉神迷地唠叨着：“老狐狸啊老狐狸。”痕心里腾起一股热浪，一些死在的激情又复活了，他忍不住回头眺望他的房子，他看见那只老猫稳稳地蹲在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