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英扬着两只手，一脸惊恐的样子。她告诉痕说，阿敏湿淋淋地回到村里，往她家的鸡舍那边走去，她问他怎么回事，他不回答，猛地将手探进鸡笼，抓了那只正在下蛋的黄鸡婆就走。她要去夺，被他下死力一撞，撞倒在篱笆上头。后来他就回家闩上了门，任她在外头如何喊叫也不开门。满英只得留下话：“等你爹回来再找你算账！”然后就气咻咻地离开了。满英断定阿敏是鬼缠身了。

痕含糊地答应着，厌恶地摆脱她，朝自家院子走去。他意外地发现房门敞开，阿敏好好的，坐在门口看一张图片，嘴里还嚼着米花糖。
“阿敏，你没淋雨么？”他问。
“怎么会呢？天不是好好的吗？是弹子房老板叫我先回来的，他说碰见你了，那会你还有别的生意要做。”
“你抢了满英大娘家的母鸡吧？”
“早送回去了，我只不过想看看母鸡下蛋的样子嘛。”
“你的兴趣太奇怪了。”
“奇怪什么呢，你总是养些公鸡，我还没见过母鸡下蛋呢！”
“不准抓人家的鸡！！”
痕吼了这一句之后，马上后悔了。阿敏低着头走开在，手里的图片扔在椅子上。图片上是一只畸形鸡蛋，有两只小鸟从蛋壳里面探出头来，还有一只在底下，只探出了红喙。一个滑头滑脑的家伙用大手托着这只怪蛋。

痕看了这张图片，觉得头有点晕，有点恶心。回忆起刚才到房里视察了一番，看看有没有阿敏淋过雨的痕迹。没有，一点都没有。他还是穿着去时穿的那身衣，鞋子也是干的，而且他也没有受凉。痕想，莫非是自己鬼缠身了？弹子房老板和菜贩子之间肯定有联系，他们盯上阿敏了。

“阿敏，你欠了弹子房老板两块钱，让你爹替你还？”
“嗯。”他仍然低着头。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老板说爹还得起，不要紧的。”
痕皱起眉头，一下子陷入了深思。半晌，才又问他：
“那老板认识我？”
“他说和爹是老朋友。”

听阿敏的口气，他对那个人的话深信不疑。痕还要问阿敏，阿敏一甩手就到外面去了。痕呆呆地看着墙上的方镜。因为潮湿，镜子后面的水银已经剥落，照出的形象模糊不清。一天早上，正在对着镜子梳头的伊姝把脸转向他，轻轻地说：“你真的有儿子吗？”当时他“啊”了一声，颇受震撼。后来的年月里，他始终没弄清这个问题。即使是伊姝本人也到死都不能同阿敏亲密起来，她在昏迷之际居然称阿敏为“那个小孩”。当痕把阿敏的手放到她手里时，她就紧紧攥住，叹口气说：“那个小孩的手怎么像尸体一样冷啊。”

痕想，那张奇怪的图片，可能是弹子房老板送给阿敏的。这件糟心事扰得他情绪很混乱，他站起来，到门背后拿了锄头去菜地。

虽然阿敏执著的好奇心令他不快，痕并没有要阻止儿子的想法。他所采取的态度是任其自然。其实，痕也觉得自己是没有能力阻止阿敏的，阿敏比他更决绝。他锄着菜土，心里想着要如何向满英解释。到锄完菜土边的野草时，生活重又变得单纯起来了。
湖区的油菜地真是美极了，金黄的花朵一直延伸到天边，蜜蜂啦，蝴蝶啦，全在花丛里忙忙碌碌的。此地是痕的老家。那一年痕与伊姝看了那些油菜花，就坐在田埂上，仰望着蓝得让人心疼的天，一个劲地发起呆来。第二天，他们便带了资金投奔老家来了。他俩成了菜农，但又不是菜农，只不过是村里头的闲人，因为并不靠卖菜为生。后来的年头里他们便懂得了，美丽的风景是可怕的心灵腐蚀剂，蜜蜂们不但酿出蜂蜜，也在空气中酿出毒药。后来伊姝，就是中毒而死的。虽然痕心里不免有些歉疚，但伊姝并不后悔，病入膏肓的那些日子里，她一次次让痕和阿敏扶她到油菜地里去，贪婪地吸进野外的空气。痕认为是那些花粉害死了她。

前面的稻田里，满英正和一些妇女在给禾苗喷农药。满英灰头灰脑的样子，远不如往日神气，大概是农药熏得她心里难受。村里从去年才兴起给庄稼喷农药，经常有人为这种活儿病倒。而伊姝生病时村里人还没见过农药呢。致伊姝而死的毒素大概是很特殊的吧，这件事长期令痕感到冤得很。伊姝心满意足地走了之后，作为她身体一部分的阿敏就留在痕身边了。儿子不声不响的，却时不时让父亲吃惊。有的时候，痕觉得儿子像被一个玻璃罩住了似的，他在外面怎么也猜不出儿子的心思。一般来说，痕觉得自己是可以猜得透伊姝的想法的，那么为什么现在猜不透阿敏的想法呢？看来自己的认识上有误区，阿敏不像他妈，也不像自己，除了一些表面的习性之外，例如爱藏东西爱赌博。奇怪的是这孩子喜欢信口乱说话，比如刚才，他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就说家里专门养些公鸡，没有母鸡。痕实在琢磨不出他是一种什么样的用心，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他太复杂了。

“桂兰啊，我劝你不要把那种事当回事，让别人去嘀咕，你照样每天吃两个糖鸡蛋。那又怎么啦，吃自己的！”
是满英站在不远处说话，双手指指点点的。站在她旁边的桂兰正在抹眼泪。这两个女人背着装农药的铁皮箱，戴着弄脏了的口罩，样子怪可怜的。从远处看，村里人显得又朴实又可怜，但痕是领教过他们的厉害的。满英说完那几句话后就做了个手势，声音小下去了，大概是她看见了站在这边的痕。

这么多腊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