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剑雨，狂风。
草庙的隐约轮廓。
茅屋缝隙下，水流入注。
墙壁窟窿里，篝火在摇曳。
纹丝不动的衣角，一时暖白，一时暗淡。
是长发，是凝墨。
泥胎的菩萨半开眉眼，没有表情。
一滩破布冲开木门。
黑布抬起头，声音颤抖，几乎淹没在风雨中。
淡淡白光推开夜的黑，缓缓停在他面前。
她只见到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那样哀伤，那样无助，仿佛落入水波的月，一触即碎。
“救……命……”
她低下眉眼。
墨色在风中飞扬。
他见到微微湿润的脸庞，越来越清晰。
水波静止。
泻出点点莹光，颤颤地消失在那双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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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过后，鸟啼嘹亮，草木分外清香。
她盘腿静坐，仿佛从没有动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化。
“啊！”
不远处，沙哑的惊叫。
枯枝和衣裳摩擦，他大概在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摸索一阵后，长长舒了口气。
"姑娘，是你救了我吗？”
这不明显吗？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睁眼。
“多谢你！”
又是一阵沉默。
“请问恩人怎么称呼？”
每日辰时是吐纳归元的最佳时间，多年来她一日不曾停懈，也不会因为任何无关紧要的人或事改变。
草庙重归宁静。
她的衣角终于动了动。
润润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她。
他温和地笑起来，没有一丝不耐。
"恩人……"
"昨晚，你被什么追杀？"
她心如止水。
"我记得，是一个男人，不，应该是女人。她，我当时在客栈休息，她突然出现在房间里，抱住我，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呃，”他的声音变得低不可闻，扫了她一眼，脸上发红，“她在脱我的裤子，但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她的眉头慢慢蹙起。
他局促地挪动起身体，“真的！我不记得中间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问：“这和追杀你的人有什么关系？”
他深深吸气，“她，不是人！”
没有讶异，没有恐惧，她的眼神犀利。
“那是什么？”
“不知道。她朝我笑，嘴巴裂开到耳朵，牙齿尖长，像什么野兽，眼睛是紫红色的，我推开她往外跑。一直跑出小镇，跑到林子里。那女妖跟蟾蜍似的，跳着追了我一路。我，我接着冲下一个土坡，跑到快要断气，终于见到一座庙，之后……"刚刚还沉浸在余悸里的人，担忧地盯着她，"你碰上那只妖怪了吗？有没有受伤？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引得她……"
"我没事。"
沉静的脸，多了一丝柔和。
"我没有和她交手。"她淡淡地，笃定地，"她看到我，便自己走了！"
"那就好！等等，"他扬起浓眉，换上敬色，"恩人是仙师吧？"
"不错。"
"仙师，请问我遇到的是什么？蛤蟆精吗？"
"是魅。"
"魅？"
他低头似在沉思，一会儿后摇摇头，望着她，欲言又止。
"世间生灵修炼者，若行歪门邪道谓之魅。魅引诱人与他们交欢，或吸食精气血补益自体，或制造傀儡奴隶。”
“哼”了一声，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你失去部分记忆，见到紫红色的眼睛，这些便是特征。"
嘴唇抿紧。
“万幸遇见了仙师你啊！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在下张小凡，”他试图起身行礼，无意牵动到胸前伤口，面色一时扭曲。
“女魅在你身上咬过，可你在……过程中苏醒，又奔波许久，伤口恶化了。”
张小凡的脸色苍白，抬起那双乌黑的眼，直直地望着她，望着她，似望向最后的风光。
她感觉有点不舒服，垂下眉目，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那只女魅修行尚浅，你的体质不错，身体里的魅毒不多。只要每日服用解药，再以玄清道法导引，最多半月便可痊愈。解药我有，但每日的导引……”
她停顿，似在犹豫。
张小凡反应过来，凄戚地笑了，反过来宽慰她：“您救我一命，又肯赠药，我已感激不尽，来生只求结草衔环。我能偷得几日，亦是莫大幸事，仙师无需为难。”
他咬紧牙，眼波里，碎光像昨夜的篝火，这般热烫，这般脆弱。
“虽不能见父亲母亲最后一面，在此遥遥跪拜，也算尽了不孝子……”
她打断他：“你家在何方？”
“河阳城。”
“正好。这段时间，你跟我走。”
“我姓陆，耳刀陆。”
男人斜斜倚在墙上，像有泰山从身上卸去：“多谢……陆仙子！”
微微颔首，她阖上双目。
风中雨中，一双乌黢黢、湿漉漉的眼，却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晃了一晃。

2.
河阳城西南五百公里处有一座青云山，四季如春，草木葱郁，玉带般的溪流环山而下。
他蹲在溪流旁，米白内衫外罩天蓝短袍，动作轻柔，弯肘拨开微风拂动的刘海。素来苍白的侧脸被天光染上暖色，嘴边挂着一丝笑。
好像浣洗衣裳是件有趣的事。
陆雪琪收回视线，擦拭长剑。
“陆仙子！”
她接过洗净的衣裳，随手抛起，口中默念时，水珠和雾汽升腾，又弥散进空气里。
轻抚，丝织触手顺滑柔软，白雪一般不染分毫尘埃，还有淡淡馨香。
眼中掠过一丝欣喜。
“多谢。”
他似乎轻吁了一声，喜形于色。
“仙子客气了。”
两人结伴同行后，张小凡主动提出分担走一些生活琐事，想来为了表示感激。被她阻止后，他小声地诉了一番报恩论，很有几分委屈。
她不喜争执，不伤害身体便随他去。出门在外条件有限，她也习惯了简单的生活，他却能从出乎意料的地方，找出事情做。
"等等。"
从包袱里找出一件衣服，他铺在草地上，一根一根地捻起枯叶败草。
"好了，现在可以坐了。"
他在阴凉处随意坐下，懒懒散散。
“我多买了件衣裳，给仙子做垫褥用。"
“前几日在小河镇，仙子瞧这件织羽白裙好一会儿，最后却没买下，是因为穿它行走野路容易脏污吧？”
确实。
“我家几代人靠一座小布庄谋生，各式布料如何清理保养，于我而言，像自己的手掌一样熟悉，以后这些活交给我就好。”
怪不得。
“这几年和朋友走南闯北做买卖时，发现这种叫做兔枭的野物，烤来是美味，请仙子试一试。”
他抽出几根木条，将划下来的肉一块接着一块地用它们串起来。
这又在做什么？
他余光扫来，侧脸的笑意似有若无。
“这么拿着吃，就不会粘上难洗的油污和气味了。”
男子的嗓音温润如溪水，润物入微，天经地义般潺潺流淌。
原以为只不过多一个需要她保护的挂件，现在，似乎是自己被照顾得更多？
心念拂过，她吞下烤肉，忍了忍。
“味道很好。我……想再吃一串。”

布置好防护阵法回去时，张小凡正靠着洞口的石壁怔怔出神。山风拉扯宽松的长袍，勾勒出高而清瘦的形体，锁骨如枝节突出。
月色下，仰望夜空的轮廓棱角变得柔和脆弱。
她本想不理会，双腿却走了过去。
"若不想死，就早点进去休息。"
答应过安全送他回家，就负责到底罢。
他好像才注意到来人，偏过头抹脸，碎光在眼角一闪而过，声音有点哑。
“你回来了。我现在进去。”
洞外夜风长啸，他拨动篝火堆，往里面加两根柴火。
微低着头，自顾自地，开始收拾包袱。
垂着眼角，垂着嘴角，皱紧眉头。
隔着柔软的大氅，陆雪琪安然地在另一头打坐。
直到他停下动作，呼吸声在山洞内清晰可闻。
在本该熟悉的静谧里，一点不舒服攀上心头，久久不去。
每天入睡前，张小凡都会和她道安，哪怕没得到过一次回应，也乐此不疲。
除了刚从死里逃生时，这个男人好像什么都能包容。
魅毒发作时好似有成千上百只蚂蚁在血液、骨髓里爬咬，他咬紧牙关忍受，忍得脸色惨白，身体颤抖，一声不吭，不曾像一些病人肆意转移自己的惧怕和无力。
他会虚弱地对她笑笑，等疼痛过去，又随遇而安起来，继续干活，或者温和地找她说闲话。
"你不对劲。身体如何？"
他呆了一下。
“现在伤口不痛了。”
看着篝火对面的人，半晌，她闭上眼睛。
不想说算了。
"邻居家有个女儿，和我一起长大，叫田灵儿。"
男人的神情格外温柔，欲说还休中，流露若有似无的羞涩。
"再过十天，就是她成亲的日子。可能赶不上了。"
他的神色太复杂，陆雪琪一时恍忽。
"你想去吗？"
他移开视线，慢慢收紧拳头。
"她想嫁的人在定亲后查出不治之症，田叔田婶反对这门亲事，那个人退了婚，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她也要嫁。"
一阵沉默后，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嘴角的幅度微微苦涩，望回来的眼中有湿漉漉的柔软和忧伤。
她呼吸一滞。
"数月前我下南疆，从百越族换来还阳草，大夫说此物对，对她心上人的疾病有延缓作用，本以为来得及在婚礼前交到她手里。罢了，不过晚一些而已。"
他轻描淡写，但陆雪琪知道实际过程不会简单轻松。还阳草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灵草，不仅医治百病，亦能辅助修行。只是一旦离开原生地，它的功效会缓慢减弱。
"你还是想去。"
"是。我明知道她心里只有那个人，可还是……那是她最重要的日子，亲眼看到她幸福，我也能放心。"
心里似乎有块地方，无声无息地塌陷下去。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我们接下来从空桑山取道，十日之内可到河阳城。"
"当真？！"
"哼。"
"啊不，我就是太激动了，没有质疑的意思。"
"也不全为了你。"
他咧着嘴，憨憨地挠了挠头。
"晓得晓得，仙子去河阳有自己的事务，顺路稍上我罢了，真是菩萨心肠。"
有点好笑。
男人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发直，她才反应过来，把嘴角压了下去。
他的神情柔和似月光。
"你也和什么人有约吗？"
"嗯，我师兄。"
他看起来很好奇，最后还是转了话头。
"为何我们一开始不走这条路线？"
她抬头向外望去。
明月已过中天，黑暗弥漫到视野尽头，偶有几声山精的啼叫，如婴儿号哭，远远地传进来。
"因为，会多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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