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西汉史书对西南夷的记载较少,所以公众对相关历史的熟悉程度远不如匈奴、大宛等国家,特别是元鼎六年的战役更是容易被忽略,因为司马迁用了一百多字就交代过去了,以至于甚至有学者误以为那一年西汉是主要靠和平手段使西南夷归顺的,然而这实际上并不符合《西南夷列传》的记载。从该传来看,西汉和西南夷在早期建交时(武帝即位初年)是较为和睦,但很快西南夷各国就与汉产生了矛盾并武力反抗,甚至一度脱离西汉的羁縻统治,直到元鼎六年汉军大军征服攻灭当地多个王国设置郡县,那年仅有夜郎王和滇王保住了王位,在西汉官吏的协同监督下继续治理其子民。
有人以为元鼎六年西汉的主线任务是征南越,征西南只是这一过程中触发的支线任务,一盘小菜而已。如果仅仅是查看西南夷列传那一点点记载,自然很容易产生这种印象,然而,若是结合该列传前文,以及《大宛列传》、《平准书》等篇的补充记载,便会发现事情倒也没有那么简单。从相关记载来看,汉武帝征西南夷事实上并非一时兴起,因为边郡土著的一点叛乱就大做文章,满足其征服扩张的激情。恰恰相反,除了借道西南夷征南越外,征西南夷也是汉通西域夹击匈奴战略的重要一环,这也是西汉王朝苦心经营当地多年,不惜花费巨大代价进行开发征服的关键原因所在。
从地理上来看,西南夷与东南亚、南亚地区接壤,出西南夷往西再走便可至身毒、大夏等南亚国家,然后再经由当地北上西行至中亚地区的大月氏、康居等国,联合他们与汉一起夹击匈奴,这也是张骞当年对武帝提出的战略,《大宛列传》:“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少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又无寇。” 为什么不从西北直接过去联系那些国家,他已经说得很明白,是因为羌人和匈奴会阻拦,而走西南道则能够绕开他们。
司马迁在《大宛列传》里也点明了:“是时汉既灭越,而蜀、西南夷皆震,请吏入朝。于是置益州、越巂、牂柯、沈黎、汶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 在灭掉南越后,西汉征西南主要就是为了通西域。
而刘彻对于张骞的建议也是非常欣赏的,”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业,而兵弱,贵汉财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且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国。”
《史记》并没有记载汉征西南夷是看上了当地的人口或者资源,从汉人的一些评价来看,当时大多数中原甚至巴蜀人都认为关外的西南夷只是一片穷山恶水之地,以至于根本没有征服当地的必要(例如批评司马相如的蜀父老等势力就是持这样的观点),汉武帝讨伐这一地区更多是出于战略目的,以西南夷作为跳板来打击南越和匈奴。
西南夷地区非常偏远又是山高路险,西汉王朝很难一下子就在当地站稳脚跟,建立有效深入的统治,而且汉人当时更多只是将其作为通西域或南越的过站,所以一开始只是派遣使者和当地部族约定设置郡县,甚至有一段时间郡县都放弃不要了,修道路让使者过去就行了。但即便是这一计划也是不顺利的,因为西汉先前在当地开山修路征调民力造成了很大的经济负担,唐蒙等人又好意兴功斩杀不服从的土著,所以西南夷各国很快又叛离西汉自立。之后西汉使者多次通行西南夷都受到阻拦甚至是杀害,“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余辈。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 “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厓,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闭氐、筰,南方闭巂、昆明。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 从这些记载来看,当时西南夷对于西汉的遣使通行并不配合,大概是出于和西汉的宿怨,或者说不希望汉人来和自己争夺与西域国家的贸易利益(当地商人经常贩运西域和巴蜀的货品)。
所以应该是基于种种教训,西汉王朝最终认为想要让汉使顺利通行,还是要征服西南夷重新设置郡县才行,故而在元鼎六年再次出兵攻打当地。表面上来看,那一次汉军征伐是因为犍为郡被且兰人攻陷,但事实上汉在平叛后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接续向西深入攻打西南夷其他国家,这或许已经能够反映,西汉想要的结果绝不只是拿下当地几个部族那么简单,他们更大的意图在于重新掌控整个西南夷,将其作为通西域战略的关键一环。
所以说元鼎六年的西南夷战役并不是一盘小菜,事实上还相当重要。本身西汉在当地已经经营多年,砸进了大量前期投入,以至于快要掏空了巴蜀二郡的民力和财力,《司马相如列传》:“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巨万计。” 《平准书》:“自是之后,严助、朱买臣等招来东瓯,事两越,江淮之间萧然烦费矣。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凿山信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彭吴贾灭朝鲜,置沧海之郡,则燕齐之间靡然发动。及王恢设谋马邑,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劳,而干戈日滋。” 开发西南夷就和西汉当时的其他开边活动一样,“兴,百姓苦”,给民众造成了巨大的负担,这也是蜀父老等坚决反对开西南夷的重要原因。在这样的代价下,如果说西汉不重视西南夷,觉得那里可要可不要,高兴了就去打一下,只能说是不符合史实的想当然而已。
所以说,元鼎六年西汉朝廷对西南夷战役应该是相当重视的。这一年汉军征服的疆域十分辽阔,从云贵高原一直到川北高原,接连设置五郡。《汉书》记载汉军征且兰“斩首数万”,对照《汉书》中西汉征西南夷的其他敌我交换比的记载,那么推测灭且兰西汉应该至少出动了万人左右的军队,再加上负责后勤运输的民夫等,很可能兴师动众要有数万人,而且兰只是西汉灭掉的国家之一,那么恐怕整场西南夷战役下来出动的总人数要达到数十万了。
西南夷战役地位重要,规模也非常大,不是简单的平叛和扫荡。但史书的诡异之处就在于,这场大型战役目前留下的记录却是最不详细的,当年的很多军事和外交细节我们依旧无从知晓。那段历史就像是隔着层层厚雾的山脉,背后隐藏着一首波澜壮阔的征服史诗,而这段史诗的具体章句,我们如今却已经看不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