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20世纪80年代。那个夏天,听说我们这座城市偏僻小巷里后半夜有打劫事件发生后,夜归侠其实已经有了防备。她换上带4个大插兜的宽松长裤,将贵重物品都装在长裤口袋里,随身带着的不包中只放当天的报纸和装夜宵的不锈钢饭盒。其他夜班女编辑天天让父亲或丈夫来接自己下班,夜归侠坚持独自回家,因为晚上上班这事儿,是她自找的。
夜归侠姓刘,我们都会开玩笑地叫她“刘妈妈”,因为她是个热心肠,年纪又比我们大很多,是从知青点考上大学的老大姐。连载编辑本可以上白班,但夜归侠打算在更深人静的时候写小说。日常生活如一大坨黏土,而一个写小说的人,必须有时间把自己从土里刨出来,潜入幽深神秘的幻想世界。
夜归侠就选择上不拿津贴的白班,她发现,这是一个兼顾工作、写作和家庭的好办法。每天下午6点,夜归侠给儿子做好了晚饭,背着她要编辑的长篇小说到报社上班。她对文字很敏感,比猫发现可以捕捉的雀鸟还要敏锐,因此,她差不多花两个小时就能做好当天所有的工作。然后,她便在报社吃夜宵、写小说,还把一半夜宵装在饭盒里,带回去给儿子当早饭。
2
那夜,凌晨3点半,夜归侠下了班,决定抄小路回家。那是一个晴朗的满月夜,月光像西瓜芯的糖霜一样微微的甜意,夜风习习,夜归侠踌躇满志地走着,犹如沉浸在上一节小说写得十分顺畅的得意中。然后,她听到身后有野猫的叫声和人紧张的呼吸声。她停下,呼吸声消失了;她重新走,呼吸声又有了。隔了半分钟,有人猛然隔着衣服,用家伙抵着她的后背,威胁道:“快把你的钱都掏出来,不要逼我动手!”
夜归侠站定了,缓缓地写下了肩上的布袋子,往地上一放。对方带着颤音喝到:“还有什么,一起掏出来,放在包上!”领头的一个矮小子就走过来,伸手要搭夜归侠的肩膀。说说迟那时快,夜归侠闪开半个身子,往后避开,突然拗住来人的手肘,用力一扭,一个过肩摔,那打劫的小子便后背着地,疼得嗷嗷叫。他的同伙见势不妙,一溜烟跑得没影。
夜归侠卸下打劫人手里的家伙,不出她所料,那是一把玩具手枪,里头还装着一点儿水。躺在地上的人开始求饶:“姐,我不知道你练过功夫。讲老实话,要不是没考上大学,找不到工作,谁会干这营生。我就是想要点钱,明早去买两个大肉包子,再买一盒罗大佑的磁带。姐,我再也不敢了,求你饶了我吧!”夜归侠也不说话,就这路灯和月光,打量了他好几分钟,把这小子看得心里发毛。忽然,夜归侠想起了什么,她把布包打开,掏出不锈钢饭盒,递给那打劫的小子。
十几个饺子,那人转眼间就吃完了,可见饿坏了的话并非谎言。夜归侠神神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看在你还要听罗大佑的歌的份上,我今天就不扭送你去派出所,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每个周三凌晨4点,你就在这儿等我,我给你一本书看,你把上一本书还给我的时候,要好好回答我10个问题。认真看过书,就能答上来。你跟我读半年书,今天的事,就一笔勾销。”这青年愣住了,他梗着脖子叫道:“凭什么?我打劫未遂,还几乎被你摔伤了背,进拘留所最多也就关几天,何必要跟你读半年书……”夜归侠眼光一闪,揿住他的命门:“你以为进拘留所是小事?要是留下了案底,你将来一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
青年又笑,头往后一仰,赖皮道:“信不信我站起来就跑,看你明天上哪儿找我去!”夜归侠胸有成竹地说:“你或许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你右边眉毛的眉尖上有一颗痣,痣上长着三根毛;你的脸比马还长;你走起路来喜欢用脚后跟跺地,还有点内八字,所以呀,你皮鞋两个后跟磨得很厉害,内侧比外侧还多搓掉一快。俗话说小兔子偏要吃窝边草,你家离这儿估计不超过3公里。依据这些特征,我明天就去派出所把你查出来。”
青年呆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掌鞋时要在后跟内侧多钉上一块橡胶皮的细节,居然也被这个有胆独自夜归的女人猜到了。他最后犟了一嘴:“跟你读半年书,又没有考试,又没有文凭,白耽误工夫,会有啥用处?”夜归侠胸有成竹地说:“你跟我读完了书,你可以去考个中文专业的自学考试。等你至少考出一张大专文凭出来,我好人做到底,给你介绍一份工作。”
3
半路捡来的徒弟,竟就这样将信将疑地拜上了师父。夜归侠刘妈妈是一个认真的人,从此,每个周三的凌晨4点,无论刮风下雨,她都在路灯下与徒弟接头,递给他一本需要精读的书,书中还夹着自己手书得整整齐齐的讲义。她会在刘讲义里详细标注,告诉徒弟,某章某节的某段,是描写人物心理的绝妙之笔;某章某杰的某一段,是渲染气氛的高级表达。讲义上还会列出有关这本书的10个问题,比如:某段精彩的描写,让你想到了外国文学中的哪个人物?为什么这两个人物隔着十万八千里,却能让你瞬间想到他们有一样的灵魂?还有,若是把某段故事改编成文言文,你会怎样去表达?这些问题,都是夜归侠挖空心思想出来的。
养成读书的习惯之后,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那青年花了5年时间,真的通过了13门自学考试的课程,顺利拿到了大专文凭。通过夜归侠的介绍,他在一家规模很大的民营企业找到了工作。他并不避讳与师父相遇的故事,他把这个生命中的奇迹讲给他的未婚妻和他未来的老丈人听,后来也把故事讲给参加他儿子百日宴的亲朋好友们听。那场百日宴,夜归侠也应邀出席。徒弟站起来敬酒的时候,说出了他萦绕在他心中长达10年的问题:“师父,在你背摔我的那一瞬间,你怎么知道我能走上正道?”
彼此夜归侠长出了深深的抬头纹,她仰脸看了看眼前的这个青年,笑着说:“从前,我刚从知青点上城的时候,也拜过师。拜师礼是一颗披满霜花的大白菜,我夹着它去省城,中途,霜都花了,我棉袄的胳肢窝湿了一片。我记得我的师父花了半个月工资请我去西餐厅吃了一顿大餐。他跟我说,他在成百上千的自由来稿中发现了我,想当我命运轨道的扳道工。他还说,‘你不用谢我,将来,你看到某个青年人生轨道需要纠正,你去用力扳一把,就算报答我了’。”这话说完,夜归侠、徒弟与同桌亲友,眼睛里都有了柔软晶莹的泪光。
摘自《青年博览》2024年第17期
那是20世纪80年代。那个夏天,听说我们这座城市偏僻小巷里后半夜有打劫事件发生后,夜归侠其实已经有了防备。她换上带4个大插兜的宽松长裤,将贵重物品都装在长裤口袋里,随身带着的不包中只放当天的报纸和装夜宵的不锈钢饭盒。其他夜班女编辑天天让父亲或丈夫来接自己下班,夜归侠坚持独自回家,因为晚上上班这事儿,是她自找的。
夜归侠姓刘,我们都会开玩笑地叫她“刘妈妈”,因为她是个热心肠,年纪又比我们大很多,是从知青点考上大学的老大姐。连载编辑本可以上白班,但夜归侠打算在更深人静的时候写小说。日常生活如一大坨黏土,而一个写小说的人,必须有时间把自己从土里刨出来,潜入幽深神秘的幻想世界。
夜归侠就选择上不拿津贴的白班,她发现,这是一个兼顾工作、写作和家庭的好办法。每天下午6点,夜归侠给儿子做好了晚饭,背着她要编辑的长篇小说到报社上班。她对文字很敏感,比猫发现可以捕捉的雀鸟还要敏锐,因此,她差不多花两个小时就能做好当天所有的工作。然后,她便在报社吃夜宵、写小说,还把一半夜宵装在饭盒里,带回去给儿子当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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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凌晨3点半,夜归侠下了班,决定抄小路回家。那是一个晴朗的满月夜,月光像西瓜芯的糖霜一样微微的甜意,夜风习习,夜归侠踌躇满志地走着,犹如沉浸在上一节小说写得十分顺畅的得意中。然后,她听到身后有野猫的叫声和人紧张的呼吸声。她停下,呼吸声消失了;她重新走,呼吸声又有了。隔了半分钟,有人猛然隔着衣服,用家伙抵着她的后背,威胁道:“快把你的钱都掏出来,不要逼我动手!”
夜归侠站定了,缓缓地写下了肩上的布袋子,往地上一放。对方带着颤音喝到:“还有什么,一起掏出来,放在包上!”领头的一个矮小子就走过来,伸手要搭夜归侠的肩膀。说说迟那时快,夜归侠闪开半个身子,往后避开,突然拗住来人的手肘,用力一扭,一个过肩摔,那打劫的小子便后背着地,疼得嗷嗷叫。他的同伙见势不妙,一溜烟跑得没影。
夜归侠卸下打劫人手里的家伙,不出她所料,那是一把玩具手枪,里头还装着一点儿水。躺在地上的人开始求饶:“姐,我不知道你练过功夫。讲老实话,要不是没考上大学,找不到工作,谁会干这营生。我就是想要点钱,明早去买两个大肉包子,再买一盒罗大佑的磁带。姐,我再也不敢了,求你饶了我吧!”夜归侠也不说话,就这路灯和月光,打量了他好几分钟,把这小子看得心里发毛。忽然,夜归侠想起了什么,她把布包打开,掏出不锈钢饭盒,递给那打劫的小子。
十几个饺子,那人转眼间就吃完了,可见饿坏了的话并非谎言。夜归侠神神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看在你还要听罗大佑的歌的份上,我今天就不扭送你去派出所,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每个周三凌晨4点,你就在这儿等我,我给你一本书看,你把上一本书还给我的时候,要好好回答我10个问题。认真看过书,就能答上来。你跟我读半年书,今天的事,就一笔勾销。”这青年愣住了,他梗着脖子叫道:“凭什么?我打劫未遂,还几乎被你摔伤了背,进拘留所最多也就关几天,何必要跟你读半年书……”夜归侠眼光一闪,揿住他的命门:“你以为进拘留所是小事?要是留下了案底,你将来一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
青年又笑,头往后一仰,赖皮道:“信不信我站起来就跑,看你明天上哪儿找我去!”夜归侠胸有成竹地说:“你或许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你右边眉毛的眉尖上有一颗痣,痣上长着三根毛;你的脸比马还长;你走起路来喜欢用脚后跟跺地,还有点内八字,所以呀,你皮鞋两个后跟磨得很厉害,内侧比外侧还多搓掉一快。俗话说小兔子偏要吃窝边草,你家离这儿估计不超过3公里。依据这些特征,我明天就去派出所把你查出来。”
青年呆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掌鞋时要在后跟内侧多钉上一块橡胶皮的细节,居然也被这个有胆独自夜归的女人猜到了。他最后犟了一嘴:“跟你读半年书,又没有考试,又没有文凭,白耽误工夫,会有啥用处?”夜归侠胸有成竹地说:“你跟我读完了书,你可以去考个中文专业的自学考试。等你至少考出一张大专文凭出来,我好人做到底,给你介绍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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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捡来的徒弟,竟就这样将信将疑地拜上了师父。夜归侠刘妈妈是一个认真的人,从此,每个周三的凌晨4点,无论刮风下雨,她都在路灯下与徒弟接头,递给他一本需要精读的书,书中还夹着自己手书得整整齐齐的讲义。她会在刘讲义里详细标注,告诉徒弟,某章某节的某段,是描写人物心理的绝妙之笔;某章某杰的某一段,是渲染气氛的高级表达。讲义上还会列出有关这本书的10个问题,比如:某段精彩的描写,让你想到了外国文学中的哪个人物?为什么这两个人物隔着十万八千里,却能让你瞬间想到他们有一样的灵魂?还有,若是把某段故事改编成文言文,你会怎样去表达?这些问题,都是夜归侠挖空心思想出来的。
养成读书的习惯之后,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那青年花了5年时间,真的通过了13门自学考试的课程,顺利拿到了大专文凭。通过夜归侠的介绍,他在一家规模很大的民营企业找到了工作。他并不避讳与师父相遇的故事,他把这个生命中的奇迹讲给他的未婚妻和他未来的老丈人听,后来也把故事讲给参加他儿子百日宴的亲朋好友们听。那场百日宴,夜归侠也应邀出席。徒弟站起来敬酒的时候,说出了他萦绕在他心中长达10年的问题:“师父,在你背摔我的那一瞬间,你怎么知道我能走上正道?”
彼此夜归侠长出了深深的抬头纹,她仰脸看了看眼前的这个青年,笑着说:“从前,我刚从知青点上城的时候,也拜过师。拜师礼是一颗披满霜花的大白菜,我夹着它去省城,中途,霜都花了,我棉袄的胳肢窝湿了一片。我记得我的师父花了半个月工资请我去西餐厅吃了一顿大餐。他跟我说,他在成百上千的自由来稿中发现了我,想当我命运轨道的扳道工。他还说,‘你不用谢我,将来,你看到某个青年人生轨道需要纠正,你去用力扳一把,就算报答我了’。”这话说完,夜归侠、徒弟与同桌亲友,眼睛里都有了柔软晶莹的泪光。
摘自《青年博览》2024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