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文光的启示——读《郑文光全集（全四卷）》，兼论郑文光的理论贡献与未来可能

一、写作本文的原因，先聊聊个人阅读史
在开始之前，先说说我写作本文的原因。
这段时间我正巧在第二遍读宋明炜《Fear of Seeing：A Poetics of Chinese Science Fiction（看的恐惧：中国科幻诗学）》并做评注，书很有趣，但十分可惜的一点是：宋老师对80年代中国科幻仍沿袭了国内科幻圈甚至评论界的粗糙判断，即“科普科幻”，虽然他也提及了后来郑文光等人介入社会生活的努力，但他认为这些科幻小说仍旧是支持党的宏观政策的，为此他甚至不惜调用瓦格纳的“游说文学”概念进行证明——但十分可惜的是，我认为这个判断本身就是错误的，或者说不全面的。
【footnote1：:其实中国科幻恐怕没有评论界XD）】
【footnote2：其实我怀疑这板也拍不到宋老师头上，因为看起来宋老师可能参考了李桦《后毛泽东时代的中国科幻》的片段，这本书我没看过，但得知里面也用了“游说文学”概念，所以。】
而促使我做出这一判断的是郑文光。我是2023年偶遇郑文光的，之前我一直认为韩松才是中国最好的科幻作家，但也得知韩松写过一篇《郑文光：我面前的一堵墙》，在里面他写到：“当我写科幻小说时，我便感到面前有一堵无法逾越的墙，这便是郑文光和他的一百多万字的作品。这时我会强烈地感到缺乏自信。我感到我写出的东西多半是废话。......的确，郑文光让我深知浅薄。他很早便提出了甚至已经在自己能操作的范围内解决了阻碍着中国现代科幻发展的许多难题。而我与同道们仍在无谓地争论。”
韩老师一贯擅长正面描写，经常也会吹捧，故在当时我并没有把郑文光放在心上，但当我读完《郑文光卷：古庙奇人》，我多少改变了看法。当时我写道：
“3.7星，读这书的时间拉太长了Orz，没能收录兼具科幻想象和社会反思的《地球的镜像》十分可惜。确实能看到韩松所言的“天文学家的心灵”，也能看到当时对郑文光尝试弥合科技展望和社会关切的努力，甚至是“科幻作为反映现实的一面镜子”的先声。然而呈现出来的仍然是作为知识分子真诚而幼稚的社会反思，其欲言又止处也不难发现当时（甚至当下）仍存在诸多讨论禁区。作为中国科幻的先驱，本书中呈现出的诸多尝试和局限仍是现在绕不过去的，不过这与其说是郑文光的超前，不如说更多反映了当下创作的重复和缺乏锐气。
我对郑文光其人评价极高。老实讲，若把国内外说的上号的科幻作品排个序的话，他的短篇集恐怕连前一千都排不进去，许多有益的创作尝试和理论探索也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罢了；但若以文观人，其人格高度排进前十几名都绰绰有余，属于我连窥视都做不到的那种，评价时只明显感到缺乏底气和自信（但不会感到挫败，因为他能够完全对我向下兼容，又态度亲切），只能心悦诚服（哪怕我不完全赞同他的政治倾向）。某种程度上说，我真心认为在这一方面他是属于那种“生而知之”的人，类似如大自然般的莎士比亚（就算是高估我也认了）。”
我终于准备好好读读郑文光了。而且我对郑文光其人也非常好奇，产生了兴趣，所以我读了陈洁的《亲历中国科幻：郑文光评传》，当时我深感中国科幻圈子的腐化，颇为生气地写道：
“1.作为中国科幻最伟大的奇才和先驱（至少之一），郑文光先生的极度早慧、人格境界、创作尝试、丰厚阅历、人生经历都令人惊叹，至少可以全方位对我向下兼容。想到这里，正值先生逝世20周年，许多科幻人也表达了追思，但说句不客气的话，以你们的无自知之明和干的傻事坏事，就可别怀念郑老先生了，你们真不配，已经正在辜负了他。建议有条件的作者不定期去郑老墓前痛骂自己，好好忏悔；没条件的作者平日多读读郑老的书和传记，好好了解一下自己在干什么傻事。2.应该说老郑并非完人，在政治上一直比较幼稚，也被革命幻觉欺骗过，但他总能以独特的才能和气质逃脱掉陷阱。他的被围困，除了有无所不在的权力/官僚的侵害，还有周围犬儒知识分子的无知与恶意，但即便如此也有靠谱作品，太难得了。他是未完成天才，不负文光之名，我们中国人实在对不起他。”
那时我就准备去读读郑文光全集了。
这部全集再次给我带来惊喜，这部全集又改变了我对郑文光的看法——是的，我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当时我颇为敬仰地写道：
《太阳探险记 : 郑文光科幻小说全集（第一卷）》：“《飞向人马座》因为太长就没重看了，本书是郑文光的最早期作品，但在一开始就表现出了极高的境界和成熟度。《第二个月亮》《征服月亮的人们》类似凡尔纳的路数，利用科学原理本身达成惊异效果，《从地球到火星》《太阳探险记》属于“空间旅行”的路数不多说，《黑宝石》重读能瞧出郑文光的谋篇功夫和活泼语言，《火星建设者》是《战神的后裔》前身，其结局处理不同可以看出政治迫害对后期郑文光英雄梦想的巨大打击（当然他不会屈服的！），《鲨鱼侦察兵》比较血腥我并不喜欢，《仙鹤和人》过于科技乐观主义了也不喜欢，《太平洋人》故事桥段趣味十足、包袱难猜且自然有趣。——早期郑文光已具备了相当高度的创作起点。”
《海豚之神 : 郑文光科幻小说全集（第二卷）》：“郑文光80年代作品，成熟得很快。《女排9号》太好猜了，属于练笔和《鲸歌》差不多吧；《荒野奇珍》包袱埋得较深，算是魔术；《海姑娘》科普科幻没太多说的；《星星营》明显比《魔鬼积木》好，对文革的反思也超越了后世许多小说，然欲言又止，“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新旧社会的区别真的那么大吗？《蚩尤洞》像极了童恩正《石笋行》，水平更高；《史前世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海豚之神》探究“神”的宗教萌芽，似乎启发过《红色海洋》；《地球的镜像》沉思超前，几无挑剔，可入选中国科幻短篇TOP50；《泅渡东海》转折有点生硬了；《灵犀》《奇异功能夏令营》《大洋深处》（原来就是《海姑娘洛丽》）之前看过，就不重读了。”
《古庙奇人 : 郑文光科幻小说全集（第三卷）》：“经历过一系列风波后，郑文光的创作亦开始转向社会讽刺。《白蚂蚁和永动机》讽刺政治投机和假民科；《魔帽》感觉将中美两家庭的传信家鸽取名“湾湾”别有用意XD；《古庙奇人》重读，其中一人的部分原型其实是郑老儿时伯乐——一算命先生吧XD；《侏罗纪》重读依然不落俗套；《哲学家》重读，这是郑文光的英雄主义；《天梯》又是奇文，对时空隧道的构思非常精妙，又似乎和《战神的后裔》相关；《孔雀蓝色的蝴蝶》很有趣，依然是郑文光对不同文明形态的构想，但略显生硬；《神翼》应该是郑文光最弱的中长篇吧，前半段算是威尔斯《隐身人》的套路，后半段转向“空路文学”（笑），不算难看但也确实有点水了。”
《命运夜总会 : 郑文光科幻小说全集（第四卷）》：“4.3星，持续深化的郑文光。《命运夜总会》重读，之前当惊险小说读，这次才看出里面对中国知识分子历史原罪的反思+批判；《怪兽》《猴王乌呼鲁》《海龟传奇》《树岛鲣鸟》《金环蛇与银环蛇》都系动物小说，看似与科幻无关，但贯穿的观念已经非常接近我们现在所说的“行星意识”，即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地球不仅属于人类，也平等地属于所有物种所有生命——郑文光一定如爱着他的家人般爱着他所见的一切生命；《战神的后裔》不重读了。四卷阅毕，该怎么评价郑文光呢？“天才”一词略显庸俗抹煞努力，“英雄”一词自我神话色彩太重，如果非要我选一个词，大概会是“真人”吧，一个从未丧失生命本真的真正的人。如果罗内的“全球科幻小说”愿景有成真的那天，郑文光的家乡越南海防也应成为全球科幻的圣地，一如克拉克的斯里兰卡或雷布拉德伯里的童年小镇。”
在当时我就很想好好写写郑文光了（后来还读了他与吴岩合著的《心灵探险》），因为他的前瞻性真是JB强了，但一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直到一次偶然间，在我向博览群书的豆瓣友邻@HowTalentedIAm（他读英文原文科幻！）推荐韩松时，他说到：“ps从之前读过的（一点）文论来看，郑文光确实蛮有前瞻性的。”这提醒了我：对啊，文论。我就是想从科幻文论的角度去写郑文光，这是郑文光的主要贡献，也是我的专长。
“环打开了。所有的门都打开了。”——厄休拉·勒古恩《我以文字为业》

三、郑文光的理论贡献与未完成的可能方向
郑文光在科幻理论上亦有建树，但讨论不多，我这里重点讲讲他在几个方面的独到之处。
一是“硬科幻”。郑文光的特点是：他并不满足于传统硬科幻“想象科学”的写作趣味，而是将“科学探索”这一过程与“惊险故事”这一过程结合起来。在主人公历经惊险故事情节的过程中，他们不仅是获得了故事发展的真相，同时也在探索科学知识，最终是双重真相——故事本身的谜底和对科学/事物的正确认识，两者密不可分。
二是科幻的“现实主义”书写倾向。韩松先从郑文光那里重申了“科幻现实主义”，陈楸帆后得以完善，关于“科幻现实主义”的讨论很多，这里不谈，只说说郑文光的原生意思。郑文光总结为16个字：“洋为中用，幻为深用，奇为实用，科为活用。”
按我的理解，“洋为中用”并不是单指西方科幻的“中国化”，而是指中国本来就有自己的幻想传统，有萌发基于原生文化的本土科幻的可能性，但对于这样的中国原生科幻，我们也不应妄自尊大，反而要多考虑将西方科幻的优点吸纳进来，帮助中国原生科幻进一步本土化、专业化、系统化。
“幻为深用”说明了科幻元素的使用可以使现实主题得到深化，就比如ken liu的《折纸动物园》，“折纸”这一元素的使用淡则淡已，但正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元素使得这样一个现实故事变得有色彩了起来，给人的印象更加深刻更打动人心，类似的分析也可以用到《北京折叠》《熊发现了火》上。
“奇为实用”是上句的补充，是指科幻中的奇特元素确实可以为科幻的现实书写添加色彩，但不应越界也没有能力越界，科幻对未来的推测本身还是属于现在的现实的，科幻写未来写外星本质上都是写现在，科幻元素只是为这种现实书写增加添头而已，科幻是做不到元叙事的——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郑文光的想法可能是对的，但也有协商余地。
“科为活用”是指科幻可以活用真实科学去完成主题的揭露、思想的深化等等，科幻中的科学在小说中可以任意活用，但科学本身必须是真实的。老实讲，我认为这个观点已经过时了，在Istvan Csicsery-Ronay的《The Seven Beauties of Science Fiction》中，明确提出“科幻七美”之一是Imaginary Science（想象科学），并举例《索拉里斯星》分析，读后我们可以明确得出结论：科幻中的“科学”是一种“文学虚构”而不是“科学工作”或“科普创作”，目的是塑造替代世界的真实感和科学的异质感，根本没有给予读者正确认知价值（不仅限于对科学知识的理解）的义务和包袱，而仅仅只能呈现作者个人的知识论和世界观罢了。这可以类比于金庸武侠小说里的“武功”不必也不应该用现实中的格斗术来套用。——对科幻中的“科学”应该进行美学而非知识层面的理解。也就是说，活用的不仅可以是“真实科学”，也可以是作者编造的“虚构科学”。
更重要的是他的后期小说，特别是动物小说，在其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圆满的人与其他生命的关系，人与其他生命不是对抗也不是拥有，而是形成一种和谐共生、彼此协调的特殊关系——地球不仅属于人类，也属于地球上所有物种所有生命，这种意识被称为“行星意识”，这一点被宋明炜在评论2020s后的中国科幻作者（特别是女作者）时指出，但其实早在80年代郑文光就抵达了这里。非常超前。
【footnote：八卦嘚瑟一下，之前某网友转发吴岩视频，吴岩追问：难道中国科幻史上除了科普，除了现实主义，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吗？我转发评论道：这题我会，实际上在郑文光的后期作品，动物小说中，“行星意识”已经若隐若现了。吴老师转发道：很赞。】
现在我来冒昧猜测一下郑文光一些未完成的工作，因风波和瘫痪未完成的可能创作方向。
我猜测，郑文光当时可能试图达到了一个创作方向是：对宇宙探索的神秘主义与生活主义的合一。神秘主义不多说，就比如PKD的《瓦利斯》的世界观是“诺斯替宗教”的一种变调，甚至很多东西方科幻作家都会将终极智慧的获得诉诸于“天启”，诉诸于神秘学、神学、神秘体验等，获得天启就会明白世界的真相，得到终极智慧。但从郑文光的经历看，我认为他不大可能这么认为，比如在《地球的镜像》结尾他就写道：“不是吗？人类无论怎样向宇宙进军，永远也不能穷尽这个丰富多彩的、无边无际的、神奇莫测的宇宙！”不要小瞧这句话，郑文光创作过很多“生活科幻”（类似于雷·布拉德伯雷或刘宇昆），讲述人在科技变化下的日常生活——这些日常生活跟我们现在别无二致；他本人也有过一些离奇/神秘经历：比如与算命老先生的忘年之交，比如三次交入党申请却莫名石沉大海，在《中国天文学源流》中用天文学知识研究“天干地支”算命......联系他的人生经历，我认为这揭示了郑文光的态度：宇宙的奥秘是无穷无尽的，终极智慧是无法获得的，靠天启也不行，宇宙的奥秘只能接近而不可抵达，但更重要的也不是神秘体验，亲近宇宙的终极智慧的方法是靠经历靠体悟靠生活，而不是诉诸于宗教体验，甚至不是依靠科学和知识本身（科幻小说也不行），而是要靠在生活中不断地经历去完成的（但实际上完成不了，但可以无限接近完成）。
【footnote：郑文光的经历参考陈洁《亲历中国科幻：郑文光评传》】
在这个层面上说，郑文光确实与大多数东西方科幻作家不同，他有着神秘主义和生活主义的和谐统一。经历即是拥有。
或许这才是中国科幻该走的路。

用词比较随便，请见谅

第二部分被和谐了，我一会发图

看来楼主的年龄比我想象的大得多。

他本人也有过一些离奇/神秘经历：比如与算命老先生的忘年之交，比如三次交入党申请却莫名石沉大海，在《中国天文学源流》中用天文学知识研究“天干地支”算命......
真可惜他早出生了30多年，或者说早死了30多年
现在不是正好 马……中国化吗？ 这种国风科幻作家应该受到官方鼓励的。

看你这么一写真有动力去看了，之前看到他的作品一直没兴趣去阅读

@skymirfight68 可精否？召唤吧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