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蹲蹲

甲板上的船员正在布置起航派对，穿过电梯间和走廊来到最上层的甲板，阿姨拿着手机请苏今帮她拍照留念。
“阿姨您也是自己一个人吗？”
“不是的，我侄子还在房间没出来，我比较喜欢凑热闹，放下行李就出来看看了。”
姑姑和侄子一起旅行，这对组合蛮特别的。
“你要小心一点，小姑娘，我发现这个船舱走廊里都没有监控，如果丢了东西不好办的。来，给你一条这种很结实的手机绳，劫匪抢都抢不走！”她翻翻腰包，抽出来一条加粗的手机挂绳递给苏今。
苏今谢过阿姨，把挂绳收进口袋里，自己一个人往泳池的方向闲逛。
她觉得船上的规则很有趣，每个人的房间门卡就是自己未来14天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在船上一切额外的消费都只需要划房卡就可以被记录下来，直到离船后再统一扣款。
这不就是一个乌托邦社会吗，离开了陆地，这艘船就是在海洋上的漂浮城市。
苏今望着宽阔的泳池，坐在躺椅上，编辑着朋友圈。
按着房卡的上的安排，她还需要在指定时间到达位于六层的黑蟹餐厅用餐。
游轮的消息软件发来通知，晚饭时会有摄影师帮游客拍照，建议大家盛装出席，苏今想着行李箱里还有几件新买的裙子，于是回到房间里换上一件简单的素色长裙。
到达餐厅门口，服务员看着苏今房卡上的桌号引她到了位置，餐厅装修很辉煌，每一桌都是大圆桌，颇有些社恐不友好的意味。
船方为了让同桌的游客沟通顺利，按国籍分了用餐区，同一桌的人都来自相同的国家。
苏今等来了自己的拼桌饭搭子，是六七个留学生，都是年轻人，大家很快就熟悉起来，聊天还算愉快。
她吃饭慢，其他人吃完了甜点，她才把主菜的意面吃干净。
其他人热热闹闹离开，转场去酒吧喝第二场，她慢条斯理地选了杏仁冰淇淋甜点。
这时她又看到了那位和她说话的阿姨，身边跟着一台看起来很复杂的电动轮椅。
轮椅上是一位年轻人，苏今很难说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他的外形实在有些病态。
年轻人几乎是把全身的重心放在右侧，右手扭曲着手腕勾着轮椅的操纵杆，左手向斜后方伸着，双腿膝盖上方被黑色的束缚带固定住，但小腿依然不停地抽动，仿佛能某一下就把脚上的鞋子踢出去。
阿姨显然也看到了苏今，和她挥挥手，指了指前方的另一桌。
苏今目送他们二人到达那桌，只不过同桌的人们对这两位迟到的拼桌食客的表情称不上太友好。
用勺子轻轻刮着融化的冰淇淋球，苏今的眼睛不停往那个年轻人身上瞟。
他确实穿了一套看起来很有档次的浅色西装，符合晚宴的着装要求，但由于身体的不住抽动，衣服堆出了许多褶皱。
他们的位置背对着苏今，她只能看到阿姨将餐巾系在他的脖子上，将前菜用勺子喂给他，而他的胳膊则向不同的方向伸展又屈回，手指也失控地扭曲着。
那桌的其他人很快就离开了，叨咕着这个年轻人的残疾，表现得有些不满。
苏今看到一位打扮很精致的中年女性去找了领班的服务员，指着桌子沟通些什么。

即使是远离大陆的海上乌托邦，一些规则和审判依然存在。
苏今觉得有些无趣，看来船上的人们并不会像宣传的那样，一开始就其乐融融。
吃过饭去洗手间补了口红，她回到18层甲板参加起航派对。
汽笛悠长，巨轮逐渐离岸，舞台上的演职人员们贡献着精彩的演出。
随后是DJ上场，整个甲板上无论国籍还是年龄，大家一起随着音乐跳舞。
真说跳舞苏今也不太会跳，可是置身于这样热闹的氛围中，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蹦跶几下。
穿着水手服的船员举着旗帜，一个一个搭着肩排成纵队在甲板上玩贪吃蛇，被拍到的游客就要加入队伍成为蛇形队伍的一部分，苏今本来已经退到了船舷边缘，依然逃不过被抓到的命运，被一个棕色皮肤的女船员牵着手加入了队伍。
大家一起发疯还挺有意思的。
上一秒还祈祷自己不要被抓到，下一秒就搭着前面人的肩膀蹦蹦跳跳。
苏今的嘴都要咧到耳根子了。
从人群里穿过，苏今又看到了那台显眼的轮椅。
年轻人自己坐在轮椅上，身子晃晃悠悠地看着快乐的贪吃蛇大部队。
阿姨呢？苏今往旁边扫了一眼，好家伙，阿姨已经蹦蹦跶跶地加入贪吃蛇队伍了。
直到音乐停止大家才散开，哄笑着，嬉闹着，十分快活，仿佛天上的流云都被这一甲板成百上千人的笑声震碎了。
“还是年轻人会玩儿哈！”阿姨走到苏今身旁拍拍她的胳膊。
“您也挺能蹦的，我都岔气了。”苏今抹了把汗。
阿姨挽着苏今的胳膊往电梯走，全然没管年轻人有没有跟上来。
“他觉得无聊，我还得求他一样让他上来吹吹风。”阿姨自顾自地说着：“都是年轻人，参与参与这种活动多好！”
“您侄子…？”苏今想问什么，又问不出口。
“是，伯瑜，来跟小姐姐打个招呼！哎，你是不是还没有毕业？那你们应该差不多大。”电梯口人太多，他们也没往前凑，站在厅里聊天。
“我今年7月毕业，23。对了，我叫苏今，今天的今。”苏今转向轮椅上的年轻人，微微弯了腰跟他说话。
轮椅的前方搭着一个小桌板，上面摆着一个手机。
年轻人把压在操纵杆上的右手抬起来，看得出他的手并不听他指挥，不停地张开手指又握拳，抖动中慢慢落到桌板边缘，他前倾着身子压着自己的肘关节，用右手的无名指一下一下戳着手机屏幕。
“乌伯瑜。”
手机播放出了三个字，他抬头看向苏今，面容僵硬地扯着嘴角，尽力摆出微笑的表情。
“伯瑜是先天的脑瘫孩子，智力没有问题，就是身体控制不好，肌肉总是紧张，不听使唤。”阿姨扶着乌伯瑜的肩向后靠到轮椅上，推着他的轮椅握把，将他推进电梯。
“你要是23岁，还真和他同龄呢。多巧，我还怕船上没有中国人，万一沟通不明白怎么办，这就碰见你了。刚才和你说的，给我指路的小姐姐就是她。”她低头拍了拍乌伯瑜的肩。
乌伯瑜又抬头看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
苏今和他对视才发现他长相很精致，即便面部有些病态的抽动，也不能形容为“丑”，或者说他长得很文气，脸型流畅，皮肤白皙，眉毛细细的，眼型也是有些媚气的长眼形，窄窄的双眼皮和卧蚕将眉眼修饰得很到位，鼻梁窄且高，嘴唇一直抿着，脸旁有两个小酒窝。
“总有些惊奇的际遇。”
苏今的蓝牙耳机里放起这首歌。

好看！

“伯瑜不愿意说话，一讲话他就要破相了。控制不好表情嘛，别人觉得他很奇怪。”阿姨和苏今笑着解释，苏今赶紧摆摆手说着：“并没有。”
“那他这样打字不是很慢嘛，只用一个手指。”她看着轮椅里的乌伯瑜又扭着身子用无名指戳着屏幕。
“就这一根手指头好使，他那个运动神经损伤很严重，两手都做不了精细运动，左手更不济。”
“那…那能打字也很幸运吧。”苏今看着他其他不受控制的手指弯曲又伸直，往嘴里吸了口凉气。
“阿姨这是我房间号，你用咱们游轮官方那个软件的聊天功能就能找到我，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讲，或者，你还想去甲板跳舞，我们可以一起去。”到了电梯口还拐弯的地方，苏今把房卡给阿姨看了看。
连上船上的Wi-Fi，来自朋友的消息涌进手机。
“怎么样苏苏，船上有帅哥没有？！”
“有。”苏今回忆了一下，跳舞的船员里有一个很帅、餐厅有个服务生很帅、还有这个叫乌伯瑜的，去除疾病因素，也挺帅。
阿姨的好友申请发了过来，苏今发过去一个微笑的表情。
她自我介绍是国内一所大学的教授，姓乌，来这边访学半年。
“你别觉得奇怪啊小苏，伯瑜是我带大的，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异，都有了新家庭，所以就他像我的儿子一样，这次有机会出来，就带他出来玩玩。”乌教授可能觉得这样姑侄组合说出去有些怪，主动解释一下。
“没有没有，我没觉得奇怪，我还觉得您挺新潮的，看上去也很年轻。”
“五十多岁的人了，年轻不到哪里去，你真会夸奖人。”乌教授回着消息，点了一串🌹和☕发给苏今。
“这个小苏特别好，还夸我年轻呢。你要不要加她一下好友，用船上这个软件就可以发消息。”乌教授回头给乌伯瑜看着聊天界面，男孩却把脑袋拧到一边去。
“干什么这么抵触，都是一个年龄段的孩子，交个朋友没什么不好。”
乌伯瑜回过头来，伸着胳膊晃悠着往小桌板上落，却因为打字心急，胳膊一下把手机蹭歪了出去落到床上。
“掉…呃…嗖…一…”
他冲乌教授说话，因为严重的肌张力障碍，声音高低不定，发音也不准确。
乌教授捡起手机重新放到他面前，压着他的右臂弯回他打字的姿势，看着屏幕上出现的字。
“我是残疾”
“残疾又怎么样，人家也没说怕你、嫌你残疾，你又想太多了。”
苏今躺在床上，鬼使神差地打开浏览器输入了“脑瘫”两个字。
她从未了解过这种病情，这晚，她像研究开题报告一般看了许多文章。
等看到眼花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声音：“我为什么要看这些？”
她没法回答自己，可能是出于对乌教授的好感，或者是这个乌伯瑜，确实有点帅的像她小时候喜欢过的明星？
“苏苏，你能不能在船上浪漫邂逅一个金发碧眼大帅哥啊！”群里传来消息，苏今切屏过去回复。
“那够呛，目前还没看到几个金发帅哥，太罕见了。”
“多找找！出来一年上这洋学，怎么说也得亲个洋嘴吧！”
朋友对于亲洋嘴的追求太热烈了，苏今倒是没这方面的想法。

开船第二天是航海日，船方安排了许多活动和表演，一早奔向泳池的苏今痛痛快快游了两个小时才回房间淋浴洗漱。
生活步调一致的游客总会在船舱里碰见，大家心照不宣地微笑一下点个头，就算跟对方问了早安。
十点到了自助餐厅吃早饭，苏今才发现这一船的老外都不爱早起，这时候正是餐厅人多的时候。
端着餐盘盛了煎蛋和吐司，又接了一杯热牛奶，小心地穿行在密集的人群中寻找一个安静的座位。
“小苏呀！”乌教授高亢的声音从一侧响起，苏今回头，看她和乌伯瑜占了一个视野极好的靠窗位置。
四人桌的另一侧是空的，与其和老外拼桌，不如坐过去。苏今端着盘子走过去，跟他们说了早安。
“那个游泳池三米深，你也可以游呀！你太厉害了！我走在旁边都怕船一晃掉水里去！”得知苏今早上刚刚游过泳，乌教授直给她竖大拇指。
“能游是能游，就是有点太冷了。”苏今捧着热牛奶啜饮着，泳池里的水就是海水抽上来，没有恒温系统。
“19层有温泉池。”乌伯瑜刚刚低头戳了半天手机，终于播放出来。
“19层？”轮到苏今晕头了，她以为18层甲板就是顶层。
乌伯瑜看着她点头，左手一下下往上伸着，手腕往小臂的方向扭成锐角的弧度，嘴巴微张，舌尖不时伸出唇外，又尽力控制着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病态。
乌教授站起身来，握着他的胳膊放回小桌板内侧，用他脖子上系着的餐巾给他抹去唇边的湿润，低头听他一个字一个字讲话。
乌伯瑜的声音很模糊，人一嘈杂，苏今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他讲话时有些扭曲的面部表情和失控的舌头一劲儿向外伸。
“伯瑜说他昨天逛的时候看到19层温泉池很大，那上面温度很高，应该不会冷。”
苏今回忆了一下甲板的模样，船顶应当是三个巨大的蒸汽排气管，那这19层莫非是在蒸汽管下面？
她想问乌伯瑜，又看他说起话来四肢扭曲的模样，不好意思对他多讲一句话，移开目光看向乌教授。
“从甲板一直走到船尾，穿过赌场后面的门，有个单独的电梯上19层，那上面是消费区，所以和18层往下都隔开了。”乌伯瑜打字给乌教授看，他也别别扭扭的，不和苏今直接沟通。
“说这么复杂，要不吃完饭你带小苏过去看看，我昨天也没看到赌场哪里有其他门，咱也没这个爱好。”乌教授怼了怼乌伯瑜的肩膀。
乌伯瑜的眼睛忽地瞪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看姑姑。
苏今虽然很想上去看看，但见乌伯瑜的表情里有拒绝的意思，也立刻找台阶下。
“不用不用阿姨，我等下报名了普拉提课，吃完饭就要过去上课了。”
“那里地毯不好走，我不愿意上去。”
苏今信口胡诌的理由和乌伯瑜打字的读屏声音一前一后撞进乌教授的耳朵里。
不就是找赌场的后门吗，哪有那么复杂。
苏今虽然觉得乌伯瑜拒绝的理由过于直白有些伤她面子，但还好是她嘴比他打字快，算是她先拒绝的。
普拉提课在甲板进行，苏今环视了四周，一个中国人都没有。
这艘游轮载客量三千多人，从餐厅安排来看，全船只有不超过30名同胞。
难怪乌教授总愿意跟自己说话，找到英语水平还不错、还能理他们姑侄二人的年轻同胞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嗨姐妹！”苏今刚拎着手机往船舱走，被一伙人叫住，她仔细一看，是晚上餐厅拼桌的留学生们。
“我们晚上不去主餐厅吃了，那上菜太慢了，还吃不饱，14层自助餐厅24小时都开着，以后我们就去楼上吃，跟你说一下哈~”前一天吃饭挨着苏今坐的小女孩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好的！那祝你们玩的愉快！”苏今点点头，他们这帮人不来主餐厅，晚上自己可以独享一个大桌了，苏今觉得这样反而挺惬意，不用一直想着找话题聊天。
“小苏呀，你下课了吧，我刚刚去看了19层，找到了上去的电梯，就在这里哦~”苏今刚回到房间，收到了乌教授发来的一段指路视频。
她拍的很详细，门在哪里，往那边拐，在赌场的什么位置，还让苏今有点感动。
“伯瑜那孩子害羞，还很内向，说话不中听，你别跟他计较啊！”乌教授又发了一行文字过来。
兴许是残障人士不怎么和社会接轨吧，苏今再想想也不觉得生气。
他都那样了，还跟他计较什么。
晚上随便抓了一套运动服踩着沙滩鞋去黑蟹餐厅，门口的侍应生对她很热情。
“女士，打扰一下您。”苏今抬头，和她说话的正是昨天被精致中年女人拉着沟通的那位女领班。
“我们收到通知，和您拼桌的原本的几位客人取消了未来的用餐计划，不知道您是否接受新的客人和您拼桌。”
“新的客人，是哪国人？”苏今面露了一点难色，万一迎来一桌老外，她还不如拒绝。
“您放心，是您的同胞，他们只有两个人，我保证如果您同意，我们绝对不会再往这桌加入新的客人。”
苏今往后靠了靠身子，眼睛瞟向昨天乌教授原本那桌。
如她猜测的一样，乌教授和乌伯瑜并没来，那桌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和昨天的严肃状态不同。
她也能理解，陌生人拼桌吃饭本来就是一件挺尴尬的事情，更别提加入的人还是一个连吃饭都需要别人喂的残障人士。
这事儿换谁都挺尴尬，哪怕和乌教授已经很熟络，她看乌伯瑜的时候也觉得有种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哪里的尴尬。
她答应了领班服务员，不出五分钟，乌教授和乌伯瑜就被她领了过来。
“呦，还是你这桌人少，昨天那桌人都坐满了，我还得一直管他的手脚别碰到别人，我看领班那小女孩挺好的，还跟我们说换到了更宽敞的地方。”乌教授并不知道苏今看到了昨天同桌的人与领班抱怨，苏今也守护着这个善意的谎言。
“确实，这桌都是留学生。觉得这个餐厅上菜慢，说实话，昨天确实挺慢的。”苏今点点头，为乌教授倒了杯柠檬水。
“喝水吗？”她提着水壶，问正在看她动作的乌伯瑜。
他都看自己了，不问一句还是说不过去。
“不呃…浪…凉…”乌伯瑜小声说了句，看向乌教授。
“热水要朝服务员要的，他默认提供都是凉水。”苏今看懂了他的嘴型，边说着边举手叫侍应生过来。
乌伯瑜的眼睛明显一亮，低下头咬着嘴唇猛戳手机。
苏今和乌教授聊着天，快十分钟了，被派去烧热水的侍应生还没回来，在同样的时间里，乌伯瑜一直垂着脑袋，扭着身子把右臂挤在小桌板边缘，控制着无名指点着手机屏幕。
苏今看他的姿势，觉得他的脊椎和颈椎绝对有不少毛病。
热水是和前菜一同上桌的，苏今把水杯涮了一下倒上热水，微微起身放到桌子对面。
她不敢把水杯放的离乌伯瑜太近，从他似乎根本不受控制总是抬起来乱抓的左手看来，他有几率把这杯滚烫的开水打翻到自己身上。
7

“别玩手机了，人家小苏给你倒好水了，说谢谢！”乌教授拍了拍乌伯瑜的肩膀。
“谢谢。”手机发出读屏声。
“啧，吃饭了，把头抬起来。”乌教授有些严厉也有些无奈，她觉得侄子怪怪的，昨天见了饭眼睛发亮，今天前菜都端上来了，他竟然不抬头看一眼。
虽然身体不好，但乌伯瑜在干饭这方面从来没差过。
徐动痉挛型脑瘫会让他的身体长久处于肌肉紧张和不随意运动的状态当中，相当于总是在活动自己的四肢，换谁谁不累。
累了就能吃饭，尽管咀嚼吞咽方面也受了病情的影响，但乌伯瑜并不是个挑食的性格。
苏今选择的主菜是奶油慢炖三文鱼，乌教授和乌伯瑜选了一样的红酒烤牛肉。
“这个肉有点难切呀，能不能把这份没动的换一下，”乌教授用餐刀沿着牛肉的纹理切块，唤来服务生，然而得到的答复是上菜之后无法更换。
“要不我们换一下？”苏今刚拿起刀，还没来得及对三文鱼下手。
“啊，那真是谢谢你啊小苏！”乌教授喜出望外，把盘子置换了过来。
“他咬东西很难咬得动一些难嚼的，总会咬到自己腮帮子或者舌头，这个病就是哪里都影响，麻烦得很。”
“谢谢。”乌伯瑜又控制着手指点了手机。
这倒还算有礼貌。
苏今切着牛肉，确实烤的有些老，放进嘴里跟口香糖似的，怎么咬都咬不烂。
“不是，这玩意…”苏今嚼的有点崩溃，而侍应生就在自己旁边站着，她又不好意思吐掉。
“老树皮似的。”一抬头乌教授也在嚼嚼嚼，两个人对着嚼了半天，趁没人注意还是拿餐巾纸遮着嘴吐掉了。
“嗬…呃啊…”乌伯瑜突然笑出声来，他的笑声与健全人不同，气息短促，仿佛喘气使不上劲似的。
“可算让你捡笑了，这孩子！”乌教授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牙关，用下一勺鱼块堵住了乌伯瑜的嘴。
“要不等一下咱们再上楼上吃点水果去吧，小苏也没吃饱是不是？”乌教授把甜点的果冻吃完，用餐巾擦了擦嘴。
除了乌伯瑜，另外两个人的主菜几乎一动没动。
苏今笑着点头，乌伯瑜又低头打字。
她已经有了预感，乌伯瑜一定会有幺蛾子。
“我要回去了。”
“回去干啥去？你还有什么政务在身啊？”乌教授拨了拨他的刘海。
“有事的。”乌伯瑜打完字，抬头看乌教授的表情不像在撒谎。
“那你先回去吧，我俩去，吃完再回屋。小苏，咱俩先把他送回去啊，正好上楼。”乌教授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握着他的右手放回小桌板内侧压在左手手腕上，推着轮椅进电梯。
“这个门卡他用不了，得我帮他刷开。”乌教授解释着，到了房间门口把乌伯瑜推进去。
“他自己一个人可以吗？”见乌教授关门出来，苏今还有些不放心。
“这一会儿没关系的，他说有事情也没什么大事，天天抱着那个小手机写一堆文章什么的，都不是要紧事。”
“写文章？那还挺厉害呀。”
苏今想想用一个手指头打字就觉得足够累了。
“嗨，身体这个样子，别的事情也做不了什么，他愿意看书写东西，我也就由他去写，这两年还能自己挣点小零花钱，这就足够了。”乌教授在电梯里看着旁边一帮外国小男孩举着冰淇淋，眼神里有些落寞。
“每个人都有自己和世界交互的方式。”苏今小声说了一句，尽管她知道这句话充其量只是安慰作用。
“是吧，只要在这个世界生活过，就要留下存在的痕迹，伯瑜也跟我这么说。”乌教授抬起头来，冲苏今很温柔地笑。

人越缺什么，就会在生活中寻什么。
苏今觉得乌教授给她一种妈妈的感觉，因此也不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时光难熬，反而很珍惜两个人一起坐在自助餐厅，看着窗外的海洋涌动边吃水果边聊天的时刻。
乌教授没有说教的习惯，她只是讲自己的过去，和苏今透露一些自己处在23岁这个理应迷茫的年龄段的故事。
“焦虑是特别正常的事情，焦虑是因为你有很多的选择，这反而是好事情呀，如果未来要是死路一条，还有什么值得焦虑呢？”
她温柔地笑着，把剥好的橘子放进苏今的盘子里。
“我23岁那时候顺风顺水的，直博嘛，也没考虑做其他的，一直在学校里面上课呀做研究呀，一晃到二十七八博士毕业，还没谈过恋爱。那个年代，又是女博士，又是快三十岁了，被叫做剩女，相亲也找不到太称心意的，后来就一直教书，自己一个人过得也很快活。”
“那这样很对呀，人不一定非要谈恋爱结婚，我觉得阿姨很明智。”苏今也赞成宁缺毋滥。
“也不是，后面我碰见过可以发展下去的，只不过一直带着伯瑜，人家也不愿意和我相处，以为是我的孩子。”乌教授笑着，用玩笑话把这段过往带了过去：“伯瑜和我长得不像嘛，用你们年轻人话说，我这是国泰民安脸，伯瑜那小脸尖尖的，小细眉毛，一看就不能是我生的。”
“那您…为什么…”苏今觉得她伟大。
抚养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长大对一个女性来讲本就是件困难的事情，更别提乌伯瑜还有这么严重的残疾。
“伯瑜小时候和我很亲，那时候他父母总是吵架，工作也都很忙，经常把他放在我公寓里，后来他大一大，我弟弟就把他送到医院做儿童康复，其实和残障小孩的托儿所差不多，他们离了婚，渐渐就都不去管他了。”乌教授看着窗户上她自己的倒影，捋着已经发白的头发。
“他六岁还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我去看他的时候，他为了和别的小朋友看一本绘本，在地上爬着追人家，你说那么小的孩子，膝盖在地上爬得都磨出茧子了，那次我去看他，他特别努力地往我这里爬，他胳膊也不好用，脸在地上蹭得全是灰，又抬起头往我这爬，那一瞬间我也没想太多，我看别的小孩子都有爸妈陪着做康复，我就是舍不得他。”
“阿姨，您真是一个伟大的女性。真的，如果我是您，我可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您牺牲太多了。”苏今轻轻地感慨。
“还好呀，伯瑜是个好孩子，他很知道心疼我，也总想着自己独立起来，不用我照顾他，这个病他也算幸运的，有的孩子智力受影响，那当家长的才遭罪呢。”抚养一个特殊孩子长大，乌教授早学会了放宽心。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日子已经可以了，她不再奢望太多。
告别了乌教授，苏今自己沿着甲板外侧走。
天彻底黑了下来，海面变得漆黑神秘，只有探照灯照到的部分能够看得出浪花，其余的地方则是一望无尽的黑暗。
这种黑暗让人感到压抑，同时意识到人类的渺小。
天地浩渺，宇宙无垠，苏今想想自己正在焦虑的一些事情，无非是分数、排名、工作地点…
不过是一些琐碎而已。
她觉得自己似乎想通了一些事，于是奖励自己到舱内的酒吧喝一杯。

她循着舱内的地图找到了17层的一间酒吧，灯光昏暗，有些像学校附近的迪厅。
她刚找了个位置坐下，乌教授就特意发来消息问她有没有安全到房间。
“阿姨，我还没回，在17层这里，一会儿再回去睡觉。”她对着吧台拍张照，招呼侍应生点了杯酒。
来这个吧的都是年轻人，白人居多。
她不得不感叹外国人都玩的挺开的，前面的一桌看起来还是未成年的男孩女孩还偷偷飞起了叶子，刺鼻的味道让苏今有些反感。
她点的酒很简单，椰林飘香，酒精含量不高，侍应生将房卡还给她后，苏今端着酒去了上风口的位置。
在学校公寓附近就能闻到外国人每天飞叶子的味儿，上了船还能闻到，白人真是对这玩意爱得深沉。
苏今怕自己闻着闻着就闻上头了。
她新选的位置是一片月牙形的沙发，面前有一张低低的桌子。
掏出手机回着朋友消息，听见酒杯和理石桌面接触的声音。
她抬头看看，四五个十八九岁的拉美血统少年端着啤酒凑了过来。
“我刚坐这儿就来了一帮小白孩子，真吵。”她给朋友群里发着消息。
那些少年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又换成英语问苏今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玩游戏。
苏今看这帮毛头小子也没什么危险性，低头摆了摆手，拒绝了他们的邀请。
本以为这就会清净一些，然而不出三分钟，那群少年其中模样较为帅气的一个男孩又端着杯坐了过来，直接坐在了苏今旁边。
不是吧，姐姐比你大好几岁，你一个看着就没成年的小孩儿，还学着撩人？
苏今心里觉得好笑，真是印证了白人看不出亚洲人年龄这个刻板印象。
“你多大了？”苏今问他。
“我成年了，你呢。”男孩的眼神里带着些闪躲。
“我一定比你年龄大，我快三十岁了。”苏今逗他。
“不可能！你看起来应该只有十七岁。”男孩摇了摇头，装作大人模样喝了一大口啤酒。
苏今还想逗逗他，然而嗡嗡的电动轮椅声扫了她的兴。
乌伯瑜，这个两天都和她不怎么对付的家伙，直接开着轮椅停到了苏今对面。
他的手机里播放出来一段苏今听不懂的语言，那男孩听罢，立刻灰溜溜地起身，远处他的朋友们看起来也不是很开心，勾肩搭背从门口离开了。
“你干什么？？”苏今觉得他很没礼貌。
“他们未成年。”乌伯瑜播放出来，歪着脑袋看向苏今，嘴巴有些失控地张合着，两腿也交替着向前伸开又蜷回。
“我知道他们未成年，就好好聊聊天，你突然冲过来，给人家撵走了？这合理吗？”苏今有点恼火，跟刚才的小帅哥聊天可比跟他说话有意思多了。
“他们在打赌说今晚谁能睡你，你看起来比较容易得手。”手机的声音依然很大，机器的语调毫无感情。
“你有病啊！”苏今彻底生气了。
她当然知道这个时间来这个吧的人大概率目的不纯，但轮不着他英雄救美，自以为是地闯过来，对她讲这么龌龊的话。
乌伯瑜被骂了还一副很不理解的样子，看着苏今把大半杯鸡尾酒哐哐全倒进嘴里，狠狠把杯子往桌上一贯，起身走掉。
“精神病精神病！”苏今气的牙根痒痒，快步走向电梯间。
她疯狂地按着关门键，在电梯门缓缓合上的最后一刻，看到了拐角驶来的电动轮椅，和那个向前探着的身子，以及那张依然很清秀却让她愤怒的脸。

好看

都说冤家路窄，苏今没想过能那么窄。
气的牙根痒痒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带上泳衣准备去19层的温泉池泡一泡去去火。
从电梯间上去，在温泉厅前的拐角处，苏今听到了熟悉的嗡嗡声。
她想转身就走，然而当看到狭窄的走廊里地上翘起的地毯卷进乌伯瑜的轮椅前轮里之后，她的道德感又让她没办法弃之不顾。
走廊里的灯光很暗，白炽灯打在那个扭曲消瘦的身影身上，他的腿也挣脱了束缚带，左腿向前笔直地蹬着，右脚不停地往胸前吸回，脚踝都扭成九十度，身子往右前方探着，压住已经因为情绪焦急而不太听话的右臂。而左手在身旁向上举着，手肘弯曲，仿佛挎着什么东西似的。
她固然生他的气，然而一想到乌教授也许正在找他，却不知道他卡在这里孤立无援，又想到乌教授讲他小时候的样子，心里又有些可怜他。
她走了过去，一句话没说，蹲下用力拉扯着卷进他前轮的地毯。
还好卡的不死，稍稍用了些力便拽了出来。
她拍拍手上的灰，没和他对视，往温泉池的方向走去。
“没有开。”电子音回荡在走廊里。
真他爹的糟心。苏今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本来想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然而锁着的大门让她不得不转身往回走。
“通知写了下午开，需要买票。”
经过他身边时他又播放出一句话。
“哦。”苏今瞥他一眼，往电梯口走。
嗡嗡声跟了上来，轮椅上的人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失控的左臂把轮椅撞得发出响声。
“我有票给你。”停在电梯口，乌伯瑜又播放出来一句话。
苏今走路很快，他只有一只手指好用，没办法一边打字一边开轮椅。
苏今愣了一下，转头看他。
他整个人的重心都歪向一侧，要不是腰间那个黑色的安全带，怕是已经从轮椅上跌下来。
“对不起。”乌伯瑜又打出一句话来，歪靠在轮椅上，控制着身子的抽动，表情真诚地看向她。
苏今甚至忘了按电梯下行键，她抱着胳膊和他对视，觉得乌伯瑜的长相像一只漂亮的白色水貂。
“他们母语不是英语。”她说。
乌伯瑜又低下头扭着胳膊打字，播放出来再抬起头，嘴巴有些急地张着，舌尖一下下点着下唇。
“西班牙语，我听得懂。”
“呦？还会二外呢。”苏今没想到他还有点语言天赋。
“对不起。”他又播放出来，仿佛隔了一宿才想明白自己惹到苏今了一样。
左手还是摇晃着打着轮椅扶手，苏今眼尖，看到他的小臂已经发红了。
“你手疼吗？”她指了指他的左手。
“嗯啊。”他出了声，声音很小。
“那你怎么…要一直这样。”苏今拍了拍自己小臂相同的位置，她本意是想问他为什么没有把胳膊放在小桌板后卡住，而是一直放在外面伸着。
她有点想帮他，又不敢上手碰他。
谁知道他还要起什么幺蛾子。
“我呃…不…呜…会…同呃…”
“不会痛？”苏今音调高了几个度。
“我…脑噢…脑瘫，不…呃呃…湿…手…”乌伯瑜用眼睛盯着自己的手，尽力控制着嘴巴说清楚字。
“你不会动自己的手，是这样吗？”
“啊啊！”喘着粗气，他用力晃晃脑袋。
“哎呀，怎么没按电梯！”苏今突然反应过来，用力戳向下行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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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帮我一下吗？
乌伯瑜的脑袋里画起问号。
可是胳膊一下下磕着轮椅真的有点疼。
苏今从电梯门的反光看着他，肢体失控的样子真有些张牙舞爪了。
“对不起。”
电梯里又传出一声。
“说三遍了，没事了。”苏今回应他一句。
“你没说原谅我。”
要求还挺高，还得句句有回应。
“原谅了，行了。”苏今撇撇嘴，跟他说话确实有点费劲。
“我给你票。”
“什么票？”苏今出了电梯，挡着电梯门让他把轮椅开出来。
他抬起身子，右臂也失控地举了起来，几秒后在空中不停画圈的右手往自己的胸前凑，乌伯瑜用眼神示意苏今帮忙。
胸前的兜里放着一张硬质卡片，苏今翻到背面看看，是19层付费温泉的五次卡。
她算了一下价格，这张卡得有五六百人民币。
“你要给我这个？不用的。”她顺手就把卡塞回他兜里。
“噫…要…噢啊…”乌伯瑜挑着眉毛，嘴巴里呃呃啊啊地发着声音。
“你慢点说，我没听懂。”苏今没法辨认出那些走调的音节。
“当我给昨晚的不当言行赔礼道歉，可以吗？”他低头打着字。
“不是，你也没多不当。”他这么一说，苏今还觉得自己有点太小心眼了。
“请收下，不然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啧，话说的这么重呢。真不用，你留着呗，可以和阿姨一起去。”
“我呃…不…不呃…”他抬头想解释什么，又因为怕苏今听不懂自己讲话，憋了一会儿又低头敲着字。
“姑姑青光眼，不可以泡温泉，我自己坐不稳，这是给你买的。”
他打字时心里也很着急，左手向外伸着，手腕回勾，手指痉挛成鸡爪一般。
“好吧，那谢谢你。”苏今想着大不了过几天买点纪念品还给他们，也不至于在这里扭捏，从他口袋里抽出来了卡放进手机壳背面。
“你回房间吗？阿姨在不在？”苏今没有回屋的打算，然而看他手脚舞动的模样，多少有点不放心。
“我想去甲板，天很晴。”乌伯瑜打出字来，抿着嘴看她。
“就…这么去吗？需不需要我帮忙放一下你的手？”苏今还是问了出来。
乌伯瑜小小地“昂？”了一声，眼睛忽地亮了一下，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很腼腆的笑容。
“嗬…好呃…”他仰着头，尽力地控制着身体别抽动得太剧烈。
苏今弯腰握着他左臂，拆下小桌板，把他的手臂慢慢拉到他身前，再把小桌板插回原位卡住他的肘关节。
苏今觉得自己碰到他的瞬间他的身体抽动更剧烈了，肩膀也触电似的摇晃，两腿紧紧地往胸口勾着。
要不是有个小桌板挡着，乌伯瑜都能在轮椅上缩成一团。
“我走了啊，中午要停船了。”苏今没头没尾地提醒他一句。
“谢谢。”身后又传来电子音，不知道是谢她帮忙管理四肢还是谢她通知停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