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一个当红（应该吧）漫画家的身份而言，十九岁的年纪可能显得太年轻了点，所以我不是很知道同行对助手是个什么态度——就我自己而言，我有好几个助手，我想把他们全换了。
每次和这群散散漫漫的艺术生打交道的时候，我都要花几秒钟怀念京本。她画背景总快不起来，但初稿质量极高，大部分情况下甚至不用修改。我有时觉得我会愿意用一个集团军的助手来换她，而这样做肯定是我赚，起码京本不会在交稿的时候往文件里插一些不知道什么来历的word文档。
无聊，正好我有点懒，我就下意识地点开了这玩意。上面似乎是一份日记或者报告，看上去还挺惊悚：
“……她的身上只有两处伤口，但都很夸张。那人用的一把十字镐。她在被第一次击中的时候还保有行动能力，在地上挣扎、喊疼，于是凶手继续施暴，一不小心敲在旁边的地板上——难怪他画画这么糟糕，手都不稳当——考虑到他先前也失手过，直到第四次挥镐才让她彻底停下。随后他就开始寻找下一位受害者，嗯，操。希望废死派不要管这事……”
我眨眨眼，这么不专业的报告肯定不是法医写的，也许是某位警官或者目击者的日记也说不定。毕竟这年代画画都可以用电子设备画，用word文档记日记也很正常。我又想起我小时候学过的那两年空手道，我能打过一个手抖的，拿着十字镐的中年男性吗？我应该怎么对付这样的人来着，呃，缴械？我看向自己的手，手腕处传来的酸痛时刻提醒着我的职业我的身份。我是漫画家，不是士兵，更不是武术家。我应该想的事情是趁早再换一个助手，或者换一打助手。
想京本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空手道相关的事情，我就不由得要怀念她。我记得京本有给我在Line上发过她的学校，我没记住在哪儿，好在Line消息记录不会自己丢掉，或者像全家的便当一样放两天就长毛。
我想去看看她，能薅她过来当助手就再好不过了。

二
我挑了个京本正好没空的日子去找她，这样我可以准确把她逮住，而不用担心她害怕逃跑。至于工作问题，我的编辑暂时还没对我忍无可忍，单纯试探试探她的底线她应该不会急。所以我要睡个早觉，整理整理仪容，最好穿得好看一点。我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提前跟她说。
真变成招人讨厌的宅女了，上小学的时候我可没这么害羞。我看了看手机的时间，晚上十点半。如果以前我在这个点睡觉的话，明早的太阳会从西边出来；但，好吧，这次为了她，我还是能做到的。
……
作为一个漫画家，我在十九岁的时候就要像中年男人遮秃头一样去遮自己的白头发。只不过它们实在太多，同样像秃头一样根本遮不住。我的这身打扮完全是处于下意识，单一件傻了吧唧的运动卫衣（我姐高中给我买的，她总忘不掉劝我学空手道），我不习惯穿裙子，所以底下还是同样的运动裤，看上去不像个漫画家了，倒像个营养不良的体校生。
要我说的话，还是比正装好看。况且这样穿不会太正式，应该不至于把京本吓跑。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半死不活地爬进车里。倒不是我想向京本炫耀我买了自己的车……不，应该有一点点，但更多还是过度睡眠让我头昏脑胀。我从晚上十一点一觉睡到了中午十一点，现在脑袋热得像是有人把我架在寿喜锅上。如果我选择步行或坐地铁的话，我怕我在半路上就心脏骤停然后死掉，那就见不到她了。
我没好意思把车开进学校，就在京本的学校外边随便找了个停车场。下车的时候，有个男人就在我向前十几步的地方杵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脚边放着一把镐头，大概这儿是什么建筑工地吧。我不想触他眉头，看上去他有自己的事情去想，就三步作两步跑到地面上。京本的学校不大，而且看上去冷清清的，甚至没人拦我。
“呦。”我说，“你在这啊。”
我以为还要一顿好找呢，没想到京本就坐在一楼门口，她在软凳上抱着瓶三得利乌龙茶，衣服上沾满乱七八糟的颜料。她对我的到来非常高兴，让我有点意外。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藤野藤野！怎么……”
我走到她旁边，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和她一块儿又坐了回去。和她坐一块儿的感觉亲切得要死，一百万个助手都没有她这么温暖。
“我今天偷懒，想着来看看你。”我没忍住说了实话，“之前一直不好意思，画画还忙得要死。”
“啊！”她有点发愣，“那更新是不是会慢？”
“怕啥啊，今天又不死线。”此乃谎言，“你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
京本于是脸涨得通红，“那个……”她说，“藤野的漫画，我一直有在看的。”
哦，对。我猛地想起来，这家伙一直是我的粉丝来着。我摸摸鼻子，免不得连带想起更多小时候的事。其实我到现在也一直有点嫉妒她。
“那个！”京本的脸更红了，“藤野要看看我的画吗？”
“好啊好啊——”
我扭过头，门突然打开了，走进来一个有点眼熟的男人。哦，地下停车场旁边的那个，拎着那镐头。我想起昨晚助手给我发的东西。
“你们……”他的声音让我感觉不妙，“有参加昨天的展会吗？”
我往京本的方向缩了一缩，我该怎么对付一个手持十字镐的中年男人？
“你谁？”我问。

三
我是个漫画家，说句不害躁的话，我们这个职业有创造世界的伟力。神话传说里创造世界的神明总要付出点代价，比如用自己的头发、血液或者干脆把自己变成世界。相比之下，我们只需要多长几根白头发、多熬几次夜，多付几百日元的电费就能把世界创造出来了——得益于科技进步，甚至不用消耗铅笔。
我从来没想过如果我画作出的角色得知了我的存在，他们会怎么看待我。我只知道如果我活在一本漫画里，而且我有机会的话，我要用一张四格漫画便签纸把那个画我的**割喉。
那人举起镐子的时候，我立刻往京本那儿蹿了一大跳，几乎把同样手足无措的她从软凳上挤下去。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小学六年级空手道老师教我的东西我全部忘光了。直到那镐子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戳进我离我左腿两公分的软凳里，我还是对一切都不知所措。哪怕我没有忘记空手道老师教了我什么，她和我姐也都一定没教过我怎么面对一个精神失常，手持十字镐且打算把我和京本弄死的中年男人。他拔了两下，那镐子卡住了。
空手道没教过我，那绘画呢？于是我的眼睛似乎穿透了他的衣服，能看到他的人体构图，看到他的手臂肌肉、胸廓和干瘦得像是刚打草稿的腿。书本或老师在这种情况下都屁用没有，我想，我该干什么，缴他的械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就是现在他专注于拔这该死的镐子，这是一个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的机会。我站起身。
“跑！”我大喊。
我想我也许应该抢那镐子，但我脑子一片空白，我没打过架，打架对我来说只是小时候流传于男生之间恐怖的神话。虽然我有在画少年热血漫画，里面到处都是打架，但稍微上网搜一下那些讨厌我作品的人的发言，就知道我在画打架上有多不中用了。我想我应该踢他或者用拳头打他，我腿有点软，还是用拳头吧。
我握紧右手手指，一拳砸在他僵尸似的脸的下巴尖上。手指和他的下巴尖接触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大概“咔吧”的一声，在漫画里不需要对话框的拟声词似乎在我身边浮现，有什么东西断掉或者裂掉了，而且绝对不是他的下巴。
我是个漫画家，我的右手指骨被我搞折了，或者裂了——不管怎样，我都感到出离的绝望，仿佛编辑那张臭烘烘的死脸立马就浮现在我面前，还与这个男人高度重合。右手疼得我几乎要惨叫出声，我的手缩了回去，而他向后仰仰身子，手还抓着十字镐的柄，二者拉扯一下牵动了他的脚，让他在这刚拖完的滑溜溜的地板上摔了一跤。他的鼻涕眼泪唾沫一齐在半空中乱甩，发出我奶奶杀鸡都闹不出的哀嚎声。我会同情鸡，但人类还是算了。
我向前一步，我想我应该再打他，起码把他打到动不了，不至于威胁到京本为止。我抬起右脚蹬他的腹部，左脚失去了辅助的支点，又在侧向受了力，于是也在地板上打起滑来，把我一下子滑倒在地上，我的背部着地，后脑勺在石板地面上磕得剧痛，一旁飘来工装裤子的骚臭和尘土味。
我终于没忍住，在地上哼唧了两下。我挣扎着想翻起身，看在我只有十九岁的份上，我翻得比他更快一点，就拿膝盖顶住他的胸口，一边用右胳膊肘砸他的鼻子，每砸一下他都要吐我一脸的口水。他失去了武器，就拿手掐我腰，我差点疼得再翻回去。直到他鼻血流了一地，脸被我的胳膊肘砸得歪七扭八，不再晃脑袋之后，我还想着预判他晃脑袋的提前量，把右胳膊肘磕到了地板上。
“啊！！！！！”
我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我看着这家伙的死脸越想越气，但我的右手已经彻底玩完了，我还想再打他一顿，就从地上站起来——滑了一跤，京本把我扶起来——用脚继续蹬他。虽然他已经不怎么动弹，只哼唧了，但他拿着镐子的时候好像也没为我们着想过。他又试着起身，我让京本把他按住，自己转过头去拔那个还插在软凳上的镐子。
这玩意出离难拔，况且我本来右手就疼得要死，单用左手加上左腿去顶，很是花了一会儿才把这玩意拔出来。单手提这东西死沉，我掂量一下它，也许我……
我眨眨眼，才看到走廊尽头站了几个目瞪口呆，满身颜料的学生。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总之我往京本那儿指了指，什么也没说，他们就一起跑上来按人了。我疼得要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被镐子砸翻开的软垫皮戳得我生疼。
“那个，我说……”我看向满头大汗的她，“要不要来当我助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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