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李隙前后脚到，下马的功夫就见他过了驻地营门，便略等了他一等。今日天阴，风大，卷得帅旗猎猎，远近作响。李隙高束的长发扬在风里，那只他养到十三岁的鹰在他头顶盘旋，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唳。
我低头蹭了蹭鼻尖，作贼心虚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借着并不算敞亮的天光，简单窥了窥他的神色：“没事？”

我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了亲兵，肩头的鹰振翅而起，穿过翻飞的旗帜，一头扎进了暮雪千山。我抬脚往中军帐去，装聋作哑地端出一把以假乱真的莫名其妙：“我能有什么事？”

李白榆以前装腔作势就很有一手，现在堪称炉火纯青。
“我第一次上战场，晚上回来做了一宿的噩梦，翻来覆去几天没敢合眼，后来险些一个恍惚死在了敌军刀下，才开始硬逼着自己睡。”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帐子，陇右境内四方军务都要上呈秦州，这两日刚起过冲突，消息往来更是紧密，一夜的功夫，桌上已经堆成了小山。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十多岁的时候被我爹带去过一回。”但那只是小打小闹，等我到场，前锋早已经将局面收拾得差不多，并没有留下太多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素材，再后来，我人就被李集送进了长安的锦绣堆里，再没机会直面一次。我低头收拾着桌面，将几封红标率先抽出来看了，“倘若我一直留在西北，必然不是现在的模样。”

“那顶多只能算带你去玩。”我手上不停，一目十行地扫过四境军报，按轻重缓急分门别类，“看看这个——倘若你一直留在西北，必然也不是现在这个局面。”
李隙会从小在这些将军们眼皮子底下长大，十几岁开始进军中历练，能力也好，秉性也罢，所有人都知根知底，即便殿下走得再突然，也不会有人对他产生质疑，他不至于孑然一身，也可以毫无顾忌地独当一面。

“差别不大，迟早殊途同归。”我泰然自若地开了口。什么局面——所有人都揣着明白玩着一把心照不宣，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捅破了窗户纸。我撂下笔，去接他手中书函，两指轻轻一捏，却没动，我抬眼看他，“话说得这么直白，怎么，张将军要向我投诚？”

全秦州都以为我是他的人，谁能料到正主还在这里试探。不过话都坦然，没有必要再打这个机锋。
我短暂地和他对视了一眼，对着那双曾入过梦的眼一弯眉，我收手敛目，微微欠了欠身：“我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我一笑，振了振手中纸页，垂眼扫过两行，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有巡营的将军陆续归来，掀了帘子进来，随口问道：“在说什么呢。”
“闲聊两句，”我头也不抬，他问得随意，我也“顺口”一答，“正问雁行要不要投效我麾下——”

我端着热茶坐回了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李隙大尾巴狼似的欺负几位同袍，问话的老何一口茶没喝下去，被他这一句呛得差点没喷出来，好不容易才捋直了舌头：“这说的什么话，可不都是殿下麾下吗？”
可不是么，大家都心照不宣，面上叔侄关系都和乐得很，偏他突然亮了明牌，谁不会被吓到——说出去多不好看。
真恶劣啊，我摇了摇头。
李白榆拿着我当引子，拜郡王殿下所赐，秦州上下都把我和他当一伙儿的，眼下谁也不当我是受害人之一，不敢对李白榆做什么，一个两个的都冲着我来了。
我对四方飞来的怒瞪目不斜视，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几只从凳子底下踹过来的脚，坐直了身体，仰着头，手藏在身后朝在座诸位比了个中指——看不出来怪我咯？

并没有参与将军们活蹦乱跳交流感情的过程，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眼里带了点笑意。陇右治军一向不错，上下没什么龃龉，公私都分得鲜明——我并不介意他们这场观望和考量，甚至是乐见其成，毕竟此地是故土，是疆土，也是李集半生的心血。
我说所有都将殊途同归，眼下虽还不到水到渠成的地步，但开诚布公也无伤大雅。

说笑的间隙，我看了一眼李白榆，在偏头的一瞬晃了神。说两个人相似，有的时候不指模样，无关身形，也无气质毫无勾联。那是一种近乎纯粹的本质，轻易让人认可了这世上真有“一脉相承”。
李隙敏锐，觉察到目光投来询问的一眼。我往扶手上一靠，问道：“殿下，有没有人说过你和王爷很像——”

（时间线后推一下，先谈了过过瘾）
“……如今正开春，草盛羊肥，他们没必要冒风险劫掠，行迹也不像是外族那么野蛮，干脆利落，倒有几分肖似西域江湖人的手笔……听见了吗？想什么呢？”我伸手往他眼前一晃。

张雁行刚从外头回来，并未着甲，春衫单薄，勾出他一把劲瘦的腰身，只肖我一只手便能揽过来。
“想轻薄你。”我低声道，撩起眼睑同他对视了一眼，又各自道貌岸然地别开，“——听见了，你的意思是当年魔教余孽死灰复燃。上回有他们的消息还是在几年前，东海出现那条舞毯，同东瀛人扯上关系，后来却也不了了之——有东瀛人的痕迹吗？”

“没有。”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中军帐下，光天化日，门户大敞，帐前守着的亲兵和打门口走过的将士随便谁一眼都能看过来，除了正事，干什么都不合适。
“如果只是魔教，倒不足为惧。想自己动手便派兵守在几个要道，不想大费周折，那将消息往江湖中一放，自然有人会寻迹而来。我担心的也是有东瀛掺和其中，漂洋过海，横跨东西，西域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这么千里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