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兄，只要你下定决心，我担保要你做之事并不复杂，也不需太多时间。最多月余你便可跟上官大人重聚。”
    
     金蝉子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让人心神不安，心神烦躁。
    
     之前你来我往，暗潮汹涌的局面被打破，变得不稳定起来。
    
     程克俭不知那是什么，但是也猜到跟上官有点关系。
    
     “好，我答应。但是我要先见静儿。”半晌，裴东来低声说。那声音与之前跟程克俭侃侃而谈的已经完全不同，程克俭隐约觉得心虚，但事情眼看达成，也便没再多想。
    
     “裴兄放心，我们会善待上官大人。”
    
     “我要见静儿！”这次是怒吼了，连程克俭这样的人物都被惊的一颤。
    
     “裴兄，稍安勿躁。”他安抚道，“在事毕之前，不能安排见面，不妨实话实说，裴兄你能耐太大，如若见面，难保节外生枝。”
    
     隐约听到裴东来哼笑一声，程克俭暗中做个手势，隐藏在周围的弓箭手已经全神准备。
    
     金蝉子还在响。
    
     裴东来心中如天人交战。
    
     他煞费苦心才到如此地步，眼看即要事成，可他又怎能放静儿身处险境……错了错了，他便知一步走错！
    
     “好，你说，到底要我回朝做什么。”
    
     听他这么说，程克俭不禁松口气，一笑，还没开口，这时——
    
     金蝉子的鸣叫，停了。
    
     周围一下安静到不可思议，篝火的劈啪声都没了。
    
     裴东来站在那里，低着头，像是有些不可置信的轻轻托起那个金质小球。
    
     夜风中，这样的他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诡异，
    
     诡异到不明所以的程克俭都愣住，话说不下去。
    
     没有，
    
     没有声音了。
    
     金蝉子安静的就像从来没响过。
    
     裴东来慢慢抬起头，火光下，他的脸白的凄厉可怖，
    
     “你杀了她……？”
    
    
     却说一盏茶之前，裴东来还在跟程克俭言语交锋之际，静儿一直在旁戒备，其实从到场院开始她就发现周围的小路，房舍，巷道之中已经埋伏了众多好手。她已下定决心如果有变，必然会拼死保护裴东来退走，毕竟他身上有伤，此时几乎如同一个毫无武功的常人。
    
   


突然，背后猛然多了一人，她反应极快回手便挡，软鞭还没出手却戛然而止，就因一句话——
    
     “上官大人，想保住裴大人的命，就跟我来。”
    
     黑暗中，依稀辨认声音有点熟……是洛阳城里落脚之处的那个管家？
    
     静儿迟疑，回头看看裴东来，两人还在交谈，看似平静，但是她明白一定是暗潮汹涌，凶险之极。
    
     “放心，我们要借裴大人之力，不会轻易对他下手，只要上官大人不反抗就平安无事。否则一旦动了干戈，怕是你们都没命。”
    
     管家也已做了村民打扮，低声说道。
    
     静儿沉吟，不错，现在局势微妙，一个轻举妄动就是玉石俱焚。
    
     没更多选择，静儿收了软鞭，那人见状微微一笑，做个请的手势，上官静儿吸口气，回头看了看裴东来，火光之下，他的站姿依旧挺拔有力。
    
     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笑。
    
     然后便昂首跟那管家走了过去，转过几个弯，到了一个安静所在。
    
     管家很实在，没有多余的一句话，拿出一把匕丅首递给静儿，平静说道：
    
     “上官大人，你若愿意，我便给你留个全尸。”
    
     静儿睁大眼睛，咬紧牙关。
    
     是，
    
     从叛逃开始，或者说从决定劫狱开始，她就有死的准备，为裴东来而死。
    
     可是，这一刻用这种方式来临，她觉得古怪可笑。
    
     “你以为你是谁，要我死，你还不配！”她握紧软鞭，咬牙道。
    
     管家叹口气，摇头道。
    
     “上官大人，不是我要你死，是要你自己选。裴大人就在那边，你不死，就是他死。”
    
     静儿眯起眼。
    
     “你们不是要用裴东来吗，舍得杀他？”
    
     管家依旧摇头。
    
     “我们是要用裴大人，但是如果留着你，一样是祸害。我们要他做的事情，你必然反对。所以你活着，他照样没用。”
    
     静儿心中如电光火石一样猛的闪过一个念头……要他做的事情她必然反对……
    
     “你们是要？！”
    
     “上官大人，事已至此，快选吧。我们不是不能动手，但你武功高强，一旦打起来必然惊动裴大人，他若知道你死，必反，我们同样得杀他灭口。”管家没接她的话。
    
     “我若死了，他也早晚会知道。”
    
     静儿做最后的反抗——但是感到很无力，因为管家的话几乎无懈可击。


    
     果然，他又摇摇头。
    
     “不会的，他会以为你做了人质，听我们的安排，等事情结束再知道，也就无妨了。”
    
     静儿吸了口气，点点头。
    
     “看来，我是非死不可了。”
    
     “没有我们，你们连洛阳都逃不出，一死则死一双，现下至少裴大人会活的好好的，今后事成之后，他同样前途似锦大有作为。上官大人，您本也是打定主意救他性命，此时不过是求仁得仁。”
    
     “哈。”静儿不禁低声笑了，“好个求仁得仁……”
    
     她知道没路可走了，她也忽然明白裴东来之前说的错了和危险是什么意思。
    
     这管家真是可恨之极，如在平时，她就算死也一定要抽他可皮开肉绽方能解恨。
    
     但是现在，她无法否认他说的对，事情走到这一步，就像一个精心设置的圈套，一环一环，不知道是裴东来计划的好，还是歹人的手段更高明。
    
     无论如何，裴东来必须要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才是打败敌人。
    
     以他的能耐，也必不会受人胁迫，终会破了歹人的阴谋。
    
     那她，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闭上眼，一下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想起了皇帝，想起狄仁杰，甚至想起了汪驴，想起了武曌睡不着的时候，在深夜的大殿里给她讲她年轻时候的事情，讲太宗皇帝，将高宗皇帝……
    
     想起狄仁杰跟她说的那些话，直到今天她才真的体会到什么叫天地之大却无可容身。
    
     想起汪驴骂她是看门狗，
    
     独独不想裴东来。
    
     想不起来，
    
     是因为无所不在。
    
     斗嘴的时候，打架的时候，并肩作战的时候，奋不顾身的时候，
    
     甚至还有羞赧的时候，
    
     罢了，罢了。
    
     她扔掉了鞭子，嫣然一笑。
    
     “给我留个全尸么？”
    
     管家见到如此，心里明白，于是点点头。
    
     “好吧，那我自行解决，用不着你们动手。”
    
     她从身上拿出一个极小的锦囊，吞咽了一样东西。
    
     后退靠在墙壁上，
    
     不远处，一群全副武装的人在慢慢靠近。
    


     静儿望着逐渐模糊的天空，
    
     努力用最后一丝清醒去回忆，第一次见到裴东来是什么时候。
    
     ——在下大理寺少卿裴东来，不知上官大人，有何赐教。
    
     ——你杀了她……？
    
     夜风微凉。远山如墨。
    
     宁静的村庄看似祥和，却暗藏杀机。
    
     火光映在潜伏的兵刃上，白影闪过。
    
     空旷的场院当中，两个身影对峙而立，一个皱眉，桀骜的昂着头，另一个垂首，看不清表情。
    
     角落中的杀手们似乎已经察觉到气氛不对，躁动不已，兵械碰触作响。程克俭眉间蹙起，一抬手示意不可妄动。
    
     “我在问你话！”
    
     裴东来又是一声低吼。
    
     那程克俭非等闲之辈，却也忍不住一颤。他闭起眼，再睁开时目中杀机渐盛。随即扬起下巴。
    
     “不错，上官静儿业已殒命！”
    
     裴东来手指狰狞，攥握成拳，颤抖，
    
     垂首，如有千钧重，抬不起。
    
     “为什么……”
    
     声音沉的像这漆黑的夜，细的像断了线的风筝，没入天际，渺渺不见。
    
     “哼。”程克俭冷笑一声。“既然裴兄已然知晓，在下也没什么好隐瞒。这个女人必须得死，只不过是早晚。”
    
     裴东来不说话。
    
     “裴兄，别再此等细节上浪费时间。你我要做的乃是大事。现下不正是好机会，你带了上官静儿的人头回去，一切皆可推在她身上，那武曌本就对她心存疑虑，现在肯定深信不疑，你也就顺理成章，借机翻身，等时机成熟，我们一并举事——”
    
     “人头……”
    
     他低声重复，慢慢上前一步，
    
     程克俭不禁后退一步，
    
     然后，
    
     “哈……”
    
     裴东来笑了，很低，很低的笑声，被风吹的断断续续，几乎听不真切，便如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鬼魅之声。
    
     紧接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猛的，那一声长笑！
    
     凄厉惨绝，直冲云霄！刹那刺穿整个夜空！
    
     一股无形之力震山动地，所有人无论在明在暗都无法遏制的打了个寒战！！


    
     裴东来头仰起，面朝天！！一头白发骤然而落，风起扬散！
    
     离他最近的程克俭被震慑的倒退两步，然，他也仅仅剩下这须臾的反应时间，
    
     下一刻，裴东来人已袭至，他愕然，未及动作，腰间长刀已经被抽出。
    
     “死吧！！！！！！！！！！！！！！！！！！！！！！！！！！！！！”
    
     眨眼间，刀锋劈头便至！
    
     白刃晃如闪电！
    
     如此刚猛之势，程克俭竟然呆了，全然忘记躲避。
    
     “少爷！”
    
     危急关头那管家赶到，伸臂一把将他拽过，刀锋顺着程克俭耳侧由上至下，呼的一声，一缕头发飘落。
    
     “上！”
    
     管家低呵，
    
     登时全副武装百人高手从西面八方如潮水一样涌来，将裴东来团团围在中间。
    
     黑暗中，只见他白发披肩，半遮面，缝隙中，眼神尖锐阴鸷。
    
     战！
    
     一人攻到，拳头相抵！毫无花哨，直面而去，那人竟闪躲不开，碰的一声被重击在前胸，一口血猛喷出来，溅了裴东来满脸满身，同时他右手已出，刀刃瞬间没入身后一人胸口，直至刀柄，抽出，又是一泼血浆飞散。
    
     众人齐上！
    
     低下身，扫堂腿，紧跟刀锋，转眼三条人命报销，
    
     手中刀插在第四人胸口，抽出那人腰间短剑，腕抖，白刃甩出刺入身后袭来的第五人喉间，
    
     左拳打裂了第六人的胸骨，半个拳头陷入其中。
    
     第七人，第八人，第九人……
    
     如此场面，便如阎王索命，竟没人能在他手下活过半口气。
    
     杀！杀！杀！！
    
     裴东来脑中再无其他。
    
     什么计划，什么诱饵，什么查案，什么真相，
    
     什么煞费苦心，什么忍辱负重，什么公理正义，什么天下太平。
    
     狗屁！
    
     全他妈的是狗屁！
    
     白刃闪烁，血肉翻飞。
    
     ——你就是裴东来？
    
     刀锋过处，声声惨叫。
    
     ——我直辖于天后，怎会跟你合作？
    
     血喷在脸，眼也不眨。


    
     ——为什么我们不能活在一块？！
    
     骨碎折裂之声，不知是敌是己。
     ——裴东来！
    
     一片血红之中，看到谁的眼，
    
     清澈有神，凛冽如水，
    
     似乎总是充满了执意，愤怒，动摇，伤痛，悲切，轻柔，
    
     还没来得及牢记，
    
     便没了，散了，
    
     天地之间，再无处寻了。
    
     剩下的，是不远处人群缝隙中，程克俭的脸。
    
     起身，如弹射一般猛冲过去，
    
     冲过挡在面前的集聚人群，直朝他而去，
    
     旁人的刀，剑，匕首，锋利的刃砍在他身上，擦过皮肉发出刺耳的闷响，
    
     不管，不顾，
    
     仿佛这世上除了取那个人的项上人头，再没旁的事——
    
     程克俭纵然武功也不弱，然此时腾空而来的，是满身鲜红，白发染血，宛如战神临世的裴东来，
    
     “呀！！！！！！！！！！！！！！！”
    
     刀凌空砍下的时候，本能用剑去挡，
    
     只听“嘣”的一声巨响，
    
     那已经卷刃缺口的刀，硬生生将他的剑砍成了两截！
    
     便如明明是重伤之躯却仍能战到如此地步一样的不可思议。
    
     这世上有个词儿，叫做：豁出去。
    
     “东来！！！！！”
    
     眼看程克俭就要成为裴东来刀下亡魂，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听到有人大喊一声，也是在同一时刻，嗖嗖风声，有什么破空而来，
    
     紧接着便听又是呛啷一响，由于前后距离极近，与裴东来的刀砍断程克俭的剑发出声音几乎重叠，
    
     接着裴东来手中刀脱手，程克俭断剑落地，而另一样兵器斜飞出去插在地上，看去，却是狄仁杰的亢龙锏。
    
     “放下手中兵刃者，不杀！”
    
     随即就听有人大喝，震天动地的脚步声，很快，局面陡然发生变化，大队官兵已经涌上，将程克俭，和他剩下不到一半的人马围在中间。刀剑相对。
    
     而面对这一突变，裴东来只是稍稍停顿，紧接着捡起地上染血长刀再次袭上，誓要程克俭性命！
    
     “东来！你不管静儿了吗？！！”
    
     这句话起了作用。
    
     他猛的顿住，慢慢的转过头。
    
     那几乎已经不能说是一张脸，别人的血，他的血，头发粘在一起，红白对比，惨烈异常。
    
     说话的是狄仁杰，而他手中横抱的，是上官静儿。
    
   

裴东来的眼神变了，本来被血气蒙蔽到浑浊的眼眸看到她，一下子清了，
    
     他迫切的想过去，却陡然脚下一软，坐倒在地再也起不来动不了。
    
     这等场景，即便狄仁杰也不忍心看，他缓缓的走过去，弯下身将静儿交到他手中。
    
     “再好好看她一眼吧。”
    
     狄仁杰直起身，望着这一地鲜血一地尸体，再看看几乎已经呆住的程克俭，和那些经历了噩梦般的恶战后还幸存的懵懂的人们，
    
     长长叹了口气。
    
     为什么这世上总有如此多的阴谋野心杀戮……和痛不欲生。
    
     “克俭！克俭你怎么样？！！！”
    
     这时从远处奔来一匹马，在外面被官兵挡住。
    
     “让他过来吧。”狄仁杰心里有数，命令道。不一会就见一个老者跑了过来，扶起程克俭。
    
     “老师……？”程克俭看见他，喃喃的说。
    
     却说这位老者就是昭狱中那个老头，他看着眼前的一地狼籍，再看看如枯石一样坐在地上的裴东来和上官毫无生气的尸身，登时也明白了。
    
     “克俭啊，你为何非要如此执着啊，我告诉过你要顾全大局，千万不要动上官静儿，为什么你就是不听，为什么就非要杀她不可啊？！！”
    
     “是啊，你若不杀静儿，事情就不会到如此境地。”狄仁杰又叹了口气，看着那边死寂的裴东来——直接后果就是逼出了一个毫无理智的狂人。
    
     “她该死！！她该死！！！！！她本就是我程家人却吃里爬外！！！我要她给我全家陪葬！！！！！！！！！”
    
     程克俭突然疯了似的指着静儿的尸体狂喊。
    
     “好了，克俭！克俭不要说了！！”老者抱住他的身子，管家默然的立在旁边，眼含着悲戚的看着自己的主人。
    
     “为什么大家都死了，她却可以活下去！！凭什么，凭什么？！！！！爹！娘！兄长！！！他们哪一个不是冤死的！！凭什么她就可以特赦死罪还去做武曌的走狗！！！凭什么我们程家保了一辈子天下还这种下场！！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程克俭狂叫着，似是已失去理智。
    
     “克俭，克俭，好了，好了。”老者眼中含泪，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其实不过20出头的孩子。“好了，克俭，我知道你累了，歇歇吧，歇歇吧。”
    
     说罢，管家已经上前，拿出一粒药丸很熟练的放入口中帮助他吞咽，没一会程克俭便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自从全家被杀仅他一人幸存，十年里，他就只能靠这种法子入睡。”老者轻轻放下他，管家小心的把自己的外套垫在他头下。
    
     “狄大人，你有话要说吗。”他抹了抹脸，说道。


    
     “那么想必多年后，已经成人的程克俭混入昭狱守卫，大概是想找机会刺杀周兴？”
    
     “嗯，三年前我察觉到了昭狱看守中的一人有异。便是克俭。他的确是想要伺机刺杀周兴。”
    
     “当年牵头审理程务挺谋反犯案的就是周兴，而带队抄家的就是屈贞筠、王德寿和鲍思恭。”狄仁杰说道。“克俭想杀周兴也便可以理解，但这样贸贸然，未免异想天开了。”
    
     “那是必然，周兴势力不小，怎么是他孤身一人可杀，便是杀了，他也逃不开干系。所以我百般试探他，确定后立刻表明身份加以阻止。”
    
     “如果我没记错，当年章怀太子的伴读中，便有程氏后人，是么。”狄仁杰想了想。
    
     “狄大人果然不凡，这么小的事情都还记得。不错，程将军长子程齐之也是我的学生。当年我与程府走的较近，也是少数知道程将军还有一个羸弱幼子的官员。”
    
     “怪不得克俭叫你老师。”狄仁杰点点头。
    
     “当年他羸弱在床，我得闲的时候便以诗经论语授之，说些掌故为他解闷，克俭虽然年幼却也近我，程将军感怀，便让他行了拜师之礼。”
    
     “所以在昭狱中你阻止他行刺，他才肯听。”
    
     王琎惨然一笑。
    
     “克俭将门之后，家中巨变，他的性子早就不复当年。我的话，他又何尝全肯听呢……”
    
     狄仁杰心中明白，也低头叹气。
    
     “总之，三年前的刺杀被阻止了，而你们又接上了头，必然开始谋划一个更周密有效的计策，而且这个计策更大更深，不但要杀掉那些酷吏，目标更是直接对准的当时的天后，现在的皇帝。”
    
     王琎冷笑一声。
    
     “狄大人，接下来的话你可以直说了。还用王某废话么。”
    
     狄仁杰笑了笑。
    
     “狄某也不是神人，又身在鬼市，就算消息再灵通，也不可能凭空推测办案，多亏裴少卿身先士卒，英勇无畏，诸多线索他都已经查明之后，狄某才捡了个现成。”
    
     王琎不语。
    
     “一开始，屈贞筠、王德寿两人的朝堂暴毙，不得不说是个精彩的设计。不仅达到目的，震慑力还足够，死因不明，又是酷吏，不会有人将他们两人之死联系到程务挺一案。我想裴少卿一开始的调查方向也完全没有想打这些，毕竟想要酷吏死的人，太多了。”
    
     “他们手下的冤魂如都能报复，他们死一百次都不够。”王琎阴声道。
    
     “但是要说，裴少卿跟上官静儿的调查方向是对的，要查真相，必须先弄清死因，因此就算有人故意将线索引向周兴，裴少卿也始终没有断了追查死因这一条。当日公然潜入大理寺并且故意露出破绽献身的刺客，就是克俭吧。”
    


     王琎默许。
    
     “他的目的就是把裴少卿和上官静儿的视线引向周兴，毕竟你们一开始杀死两个酷吏是实在太干净利落，一点线索都没留下。不过我要说，克俭的这种方法，冒进也托大了些，未免太小看了裴少卿。”
    
     王琎叹口气。
    
     “我何尝不知道。其实当初我只是提出与其杀了周兴，不如想办法离间他跟皇帝的关系，让皇帝下手。这样瓦解的就会是一个酷吏集团，不然杀了一个周兴，还会再有一个周灭，杀不完的。”
    
     “但很明显心高气傲的程克俭用的方法，不是最值当的。裴少卿不负所望发现了周兴家中的密道，按克俭的想法是他就会怀疑暴毙案是周兴背后指使目的是排除异己内部清洗，然后上达天听，周兴必然难脱干系。但是他没想到裴东来却能顺藤摸瓜查出了之前两人的死因，而且更重要的是暴露了你——裴少卿后来与我讲述，断定密道后面藏的这个人，极为关键。”
    
     “唉，我并不怕暴露，我暴露了也就是周兴的死期。但是要我顺理成章的暴露又谈何容易啊。”王琎叹口气。
    
     “如果说在克俭在这件事上有些失误还影响不大，杀鲍思恭时就出现了第一个大纰漏。”狄仁杰踱了两步，“彻底暴露了牛毛针这种凶器不说，他着实不该弄什么神鹿。如果狄某没料错，这大概不是王大人的计策，而是克俭自作主张了吧。”
    
     “何尝不是。我叮嘱他多次，可他不听。神鹿一事绝对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而且按计划并没有这么早就暴露我们的牛毛针，结果因为鹿的出现，导致鲍思恭大惊之下克俭发射牛毛针失了准头，不得不发射第二针。”
    
     “所以，早有发现的裴东来这下更加证实了一种可怕的杀人兵器的存在。不得不说，这个东西是你的杰作，也是整个案子的核心所在。”
    
     王琎叹了口气。“周兴要我做刑具，却也给了我机会，我秘密制造发射牛毛针的机括零件，再有克俭带出组装，每次能发射两针，杀人于无形。”
    
     “克俭弄出一头神鹿，目的就是为了陷害上官静儿。但是狄某想不通的是他怎么知道静儿假扮国师一事，此事所知之人甚少。”
    
    

“克俭是不知道，只因此乃我推测而出。通天浮屠案结束，武曌登基，国师随即云游。这未免太过巧合，上官静儿年纪轻轻便得皇帝如此宠信，狄大人，你我都是在朝为官多年的人，很多事情你应该明白。但当时我只是把这个推测跟克俭随口一说，他却上心了。”
    
     “不错，因为克俭也会易容之术，所以他觉得静儿假扮国师的可能性相当高。”狄仁杰点点头。
    
     “我本就不同意他用易容术，这东西非是正道，而且多用伤身。但是他从两年前开始就杀掉刘光业假扮，很多内部消息也是这样得来的。”
    
     “内有王大人作为核心出谋划策兼制造兵器，外有召集的流人高手建立秘密村庄据点，又假扮一个刘光业打马虎眼，怪不得你们能隐匿三年，皇帝都没有收到风声。”狄仁杰叹道。
    
     “风湿不是没有，而是被克俭假扮的刘光业压下了。”王琎说道。“武曌重用告密，完全不惊动她也是很难，所以我没有反对克俭易容，也是无奈之举。”
    
     “不得不说你们的组织，计划都很周密，牛毛针也厉害之极。裴少卿纵然手段不少，不过真想查到你们头上，怕是也要费些周章。只可惜，此时克俭却出了此案最大的纰漏。那便是刘光业假传圣旨擒杀上官静儿。”
    
     王琎重重的叹口气。
    
     “其实此事虽然荒唐而且毫无必要，但是如果进行顺利，本也可成，否则克俭不会冒险——只要杀死静儿，便没人知道刘光业假传圣旨，神鹿事件皇帝必然对静儿起疑心，她一死，克俭算中皇帝反而会安心。况且又有牛毛针这样的神兵器，也不愁杀不死她，可惜，他千算万算，算错了两件事。”
    
     王琎边听边摇头。
    
     “第一是裴东来，第二是皇帝。”狄仁杰仰起头叹道，“要知道，这两人乃是上官静儿命中最重要的两人。克俭没算中有金蝉子一物，没算中裴东来会疾驰救援并且不惜生命，最终杀上官静儿不成两人退到鬼市。这已超乎意外，但克俭也还有些把握，他料上官静儿必然不会怀疑圣旨是假，甚至刘光业都是假，又有神鹿事件做铺垫，她一定以为是皇帝要杀她灭口，就算不死，也会逃亡。一旦她逃走，就是叛逆，皇帝对她的怀疑也就坐实，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这冤案一辈子洗不掉了。”
    
     “我们也没算到你，狄大人。我本以为你在鬼市，裴东来又心高气傲不会寻你，谁知……上官静儿没有逃，克俭没想到，我也没想到。她居然敢回去。功亏一篑啊。”
    
     “你们不了解静儿，不了解东来，也不了解皇帝。”狄仁杰叹道。生死之后，鬼市之中，裴东来跟静儿说的话起到了决定作用，那个誓言是保证也是契机，促动静儿最终回去面对皇帝，并且陈情一切。终究没有产生悲剧。
    
     “所以当皇帝从静儿那里知道一切后，这个刘光业是活不下去了。事出突然，毫无征兆，抓人的时候克俭还在假扮刘光业，突然收到消息说皇帝要抓他，这才赶紧逃走，一边解除易容，但因为抓捕迅速，情势也相当危险，却没想到有人中途突然声东击西帮他掩护，克俭才能顺利逃脱。”
    
     “我们也没想到会是裴东来。”王琎叹息。“当时我就猜测这是苦肉计。可……”
    


    
     他猛地睁大眼睛，抬起头看着狄仁杰，像是在恳求他给一个答丅案。
    
     夜风中，狄仁杰笑了笑。
    
     “她一生有两人最为重要，东来，今后就只剩下你一人，要好好照顾她……”
    
    
     至此，暴毙案破。
    
     武皇当然是知情的——裴东来开始执行计划之前，狄仁杰就已经把情况陈明书扔进了铜匦——那本来是用来装告密信的铜质箱子，可以不经审核直达天听，保密也甚好，这回倒是给狄仁杰提供了方便。
    
     于是君臣默契，武则天才会将裴东来交给周兴而非其他人。裴东来的卧底也才不会造成误会让皇帝怀疑。
    
     只是静儿的劫狱却不在此次陈情书中，因此狄仁杰只能在奏折里说这是他临时安排。不过他也想到了皇帝必然心里清楚，这么多事件之后，他完全可以想到就算一次纵然过关，将来静儿的结局依旧堪忧，
    
     因此给了静儿一颗汪驴那里拿来的可以假死十二个时辰的药丸，就是以备不测。
    
     如今案结了，上官静儿也已经“死了”。狄仁杰知道同样未必能瞒得过皇帝，可是，他也相信君臣的默契，和皇帝对静儿的心意。
    
     案束，并没牵扯出程克俭或者王琎。
    
     此事也在狄仁杰意料之内，论理此二人都是死人，而再次牵扯出当年的程务挺和裴炎，也非皇帝所愿。
    
     最终，对外公布的是刘光业假传圣旨，谋杀同僚，业已畏罪自杀。而武曌随后展开对酷吏的清洗，周兴被来俊臣请君入瓮，没过几年，来俊臣也入狱，最后发配，被仇家折磨致死。横行一时的酷吏集团就此土崩瓦解。
    
     至于程克俭，武曌命人秘密送到边关由薛讷看管，没有圣意，永不得回归洛阳。
    
     狄仁杰再次出仕，官拜宰相，
    
     裴东来办案有功，加封太子少傅，仍为少卿，但官衔至从二品。
    
     洛阳又恢复了宁静和繁荣。
    
     暴毙案结束后的三个月，
    
     裴府小院里举行了一场安安静静的婚礼。
    
     大理寺少卿裴东来娶妻，却连正卿严大人都没有告知。那天到场的只有新郎新娘，裴府管家，狄仁杰狄阁老。
    
     当然中途来了一位衣容华贵的妇人，也是四人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他们便不拘礼节，拜过天地后，五人小聚吃饭，席间不谈政治官爵，但说人情人事，也是其乐融融。
    
     婚后，裴东来自是带着妻子去边关探望薛讷不提，给大理寺和众带了喜糖又包下洛阳最大的馆子宴请大理寺上下也不提。众人不见新娘嚷嚷不满却被裴东来一个眼神给吓回去同样不提。
    
     十年后，狄仁杰过世，不久，大理寺卿裴东来辞官退隐。
    
     再五年后，张柬之兵谏，武皇下诏退位还政于太子，同年武曌病故，去帝号，留无字碑。
    
     此时裴氏早已离开洛阳。
    
     又六年后，开元初年，百废待兴，玄宗再请裴氏出仕。裴东来复官大理寺卿，八年后再次请辞。
    
     之后三十余年，裴氏宗族始终稳步延续，子孙多有入世为官，不论大小，均廉洁正清，有所建树。
    
     天宝年间，安史之乱，裴氏后人坚定护卫李唐子孙，又都是后话中的后话了……
    
    
    
    
     全文完。

    
     “大人，您回来了。”心腹开门，栓马。
    
     “嗯，夫人呢。”裴东来摘下帽子，问道。
    
     “夫人在内院抄写经文。”心腹回答。
    
     “知道了。”裴东来快步朝里面走。
    
     过两天就是武皇寿诞，静儿与她虽然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但是敬爱之心不减，知道武皇潜心礼佛，便决定抄了金刚经为她祈福。
    
     穿过前厅，果然就看到后院槐树下，静儿正伏案抄写——暴毙案过后，上官大人不复存在，只剩裴东来的妻子。
    
     但见眼前的女子身着样式简单的白衣，乌云发挽起，眉眼隽秀，英气还在，却多了宁静，偶有落叶飘过，树荫之下，情景如画。
    
     裴东来暂时没有上前说话，静静的看了会，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即便在外有再多的风霜雨雪，刀锋剑戟，只要回来看到她，一切烦恼皆烟消云散。
    
     “裴大人，舍得回来了？”
    
     静儿头也不抬，说道。
    
     这种称呼明显是带着点嘲讽，裴东来笑意更加明显，即便成亲之后，静儿还是静儿，这对话熟悉的宛如回到初识之时，两人成日里斗嘴挖苦，互看不顺眼，现在想想，也都是趣味。
    
     “是是，本座回来了。请问老婆大人有何指教。”他也就咳嗽一声，故意严肃道——上官二字如今已绝对不提，静儿，就只是他的静儿。
    
     话说静儿抬起头，先是绷着脸，看到他的人后也撑不住微微一笑。放下笔走到他身前。抬手替他整理衣衫，他办案拼命，总是来去匆匆。每次回来都是一身风霜。
    
     “有人一夜未归连个消息都不给，我还能有什么指教。”她故意说道，声音中倒也没见多少温柔之意，手下却清和缓慢，比起当年雷厉风行的御前红人，已是有所不同。
    
     “本座这不是回来了嘛。”裴东来索性握住她的手，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妻子。声音低沉浑厚，亲昵之意怕是除了他内人别人断然甭想听到。
    
     静儿撇撇嘴以示不屑。
    
     “好啦，梳洗一下准备吃饭——”
    
     话没说完，她忽然一愣，像是发现什么的直盯着裴东来，裴东来正准备脱掉外套，见她停顿，也有些意外，但是，已经没有机会反应了。
    
     “静儿？！你干什么？！”
    
     瞬间，她拳风已到，又快又近，毫不留情，裴东来猝不及防，多年武功底子算是把这一拳躲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静儿！”
    
     这是怎么啦，干嘛突然上演全武行？！
    
     “裴东来！！你行！！”
    


     静儿完全没有想解释的意思，回身又是一拳，裴东来继续闪躲，话说当年两人武功就不相上下，但上官静儿毕竟身为女子，力气上要差他许多，因此真要打她还是打不过裴东来的。
    
     不过虽然当初两人的确有过一段互相鄙视的阶段，但也只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从来没真正打过架。婚后静儿已很少动武，偶尔陪同查案的时候能不让她跟人动手裴东来绝对不会让她出手。而她也只是保持每日晨练罢了。
    
     今天不知道这是突然抽什么风，夫妻二人一下过起招来。而且，静儿不像是开玩笑。
     “静儿！”
    
     裴东来东躲西闪，大叫爱妻名字，可惜有人置若罔闻。
    
     心腹管家正从外面端来了热水和便服想让男主人梳洗，一看这架势，又转身淡定离开。
    
     “静儿，有什么话好好说。”
    
     再躲下去也不是办法，再说，这不是威严扫地嘛，裴东来抓个空挡一把擒住爱妻双手，低声说。
    
     “什么好话！你脖子上的东西怎么来的！”
    
     静儿怒道，一双大眼瞪着，看来就算做了人家媳妇，上官大人的风采依旧。
    
     “脖子上的东西？”
    
     裴东来一愣，伸手摸摸。脖子怎么了。
    
     “大人。”管家十分有眼力的端来铜镜。
    
     清晰的看到一块红印。
    
     裴东来懵懂。
    
     “咦，什么时候多了红印——”
    
     “还装！！不但红印，身上胭脂气都还没散，裴东来！你找死！”
    
     静儿抓住机会一把扭住他的手腕，裴东来吃痛，赶紧顺势一转身按住她的肩膀。
    
     天，这误会大了！！
    
     怪不得，怪不得今天大理寺那帮人都怪怪的，
    
     怪不得段程突然好心送什么百花润路膏，说什么消肿去痕！！！
    
     原来都当他昨天晚上寻花问柳被女人留下了证据啊！
    
     一群没脑子的废物！！也不想想他裴东来是什么人！
    
     当然，他老婆不在其列。
    
     “静儿，你听我解释，昨天我真是去办案，整夜在外监视，这就算不是蚊子咬的也是其他小虫，至于香气，那是段兄看到我这红印，好心送来消肿的！”
    
     问题是，段兄！你这哪里是好意，明明是陷害裴某！本来突然多个红印就够难解释了，你还送那个香气芬芳的润露膏，这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静儿手下渐渐放松，眯起眼睛盯着裴东来，裴东来极力露出诚恳老实的表情——这很难，他一向是一脸严肃，亦正亦邪，我行我素惯了，突然摆这种姿态，说服力堪忧。


    
     “静儿，你不相信夫君，也该相信大理寺少卿裴东来。”
    
     一字一句，一本正经。就差指天发誓，对地赌咒了。
    
     ……好像有点效果，静儿放下手，绕着他走了缓步走一圈。
    
     那表情让东来想起当年通天浮屠案她看沙陀的眼神。
    
     裴东来冷汗直流的时候不多啊。
    
     “好，我暂且相信。”
    
     呼。
    
     裴东来闭上眼吁口气。记得告诉管家准备绿药膏，以后出门再多用一样携带，省的再被蚊子咬！
    
     “不过，是与不是我还自己试试！”
    
     ——裴座，你高兴的太早了。
    
     只见静儿快如风，上前扭住裴东来手腕将他双臂一下扣在身后，东来大惊，这种状况他要挣脱的话，必然会伤到攻击的人，也就是静儿。
    
     算了，就算夫纲不振也不能伤到老婆啊。只好干挺，任打任摔吧。
    
     他双眼一闭，壮士断腕又若何！裴某不在乎！
    
     ——但是，裴座，你又猜错了。
    
     话说纵然裴东来不反抗，想要把人高马大的他双手扣在背后，静儿也得用上双手才行，这样一来，两人的姿势就变成他双手背后，而她的双手绕过，便如抱住他一样。
    
     裴东来正闭着眼准备挨上一拳，然而——
    
     “呃……”
    
     只觉得熟悉的温香之气袭来——当然熟悉，静儿从不爱脂粉，这便是她的体香，定亲后厮守缠绵，他怎么不熟悉。
    
     然后，脖颈上突然多了柔软的触感，接着，有些刺痛，有点微痒，却又说不出的舒服，便如万蚁钻心，顺着皮肤直达脑海，那种滋味，怎是销魂了得！
    
     “静，静儿……”
    
     他忍不住呻吟一声，睁开眼，才明白她踮起脚尖在他脖颈上轻咬吮吸，
    
     话说床第之欢，动情之处她也会如此，又咬又抓，只是很少在脖颈见人处而已。现在突然这样，裴东来只觉得腾的一下，一股热血涌上来，心如擂鼓，浑身便如火烧一般。
    
     （火烧……噗，裴座，这是你的命运吗……众人：PIA飞你个作者）
    
     过了饿一会，静儿离开他，很认真的瞅着他的脖子。
    
     果然，红印旁边因为她的轻咬而多了另一个痕迹，对比起来的确有所不同。看来之前那个应不是人留下的。
    
     “好吧，算你过关——啊！”
    
     静儿后退一步，还没来得说其他，已经被裴东来一把抱住紧紧贴在他身上，她吓了一跳，抬头见他嘴角抿紧，呼吸不稳，像是极力在压抑什么，身体紧绷的像是石头，手掌用力握在她的腰上，力道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