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风转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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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字燕卿，诲瞒。父刑部尚书周哭，执縻爵峻，煌煌鼎足惟公。兄曰狮禅、海曙，拜冠军使、理藩院尚书，誓旅扬翰，熠燿而臻。妃生元月之朔，己亥岁首，醮者判女命異，勿令天知，周哭遂拟“瞒”讳，以欺天蔽地，神佛不觉。鞠女三：相主法，钦主翡，仁主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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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幼留隐宗邸，奉于亲显，凡朱紫之庭禄养者，必受孳金陂缨塘，济美于先。徽京，玉蕴泉发之乡，士林集也。瞒受惠于文地，能抉明经史论之腴，亦娓典指陈杂籍。文懿佼佼，寻常芹藻未易与之颉颃，尝以纂闺阁事，凯切炳蔚，泮壁生色，有著：《竹坡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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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卿善画，取法恣肆，母元氏言妃：“学贯今古，未必形驰魄走，借便西洋，骼体肌容乃工。”
凡性灵者，多襟带卜筮，妃亦能勘四局。受荫辉耀垂故，徒涯紫宫，远疲智鷁，往素有间。另有考于妃示友书怀，尝论：“凡人情莫银儿、金孙、熙利，未有真廉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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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武元年，女赴帝都。三年进选，赐居承乾宫衍庆殿。四年六月，擢嫔，敕曰“慧”封，同岁杪，以夙彰淑慎，进贵嫔。五年七月，光精太阴之象，商羊舞霈，擢慧妃。是年金镜开楹，宫行七夕典，妃制《清宫仿三朝七夕景》图，录妃嫱与公主月曼乞巧、尚古弘文之景，受赐英吉利所赠的彭布罗克犬，寄名雪爪卢。六年三月，绨缃缥帙，琼枝继佩，誉纯徽；是载嘉平，进慧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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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武七年九月，前藏转世灵童与热/振/活/佛入京，慧妃协翊兴佛，设数席道场，命妇共制束丝八色经幡而献，宫妃誊抄《心经》、《金刚经》、《地藏经》等，诸佛堂附增文殊菩萨、观音等檀木像，药师佛等金像，并新绘汉藏大佛图。腊月，皇后以慧妃周氏以佛济心，淑慎其身，和孝彰于远近，令则冠于宫闱，赞曰“ 璇辉宝月，含章兰掖 ”，请示慈宁得允，擢晋周氏为慧皇贵妃。绍武十年，易徽曰光，进光慧皇贵妃，褒兹妃之壸范，光昭于芝庭。

濛濛柳絮从不安的朱墙之外翩翩飘进，一如躁动的光，不尽的雨，作为不请自来的引诱者，带给囿足其中的绮客无尽的憬往和恼恨，不肯随春死，又恨郎抛掷。这絮绵轻若云丝，刻意要逮，每每都是空手而还，只能任它们追逐绿罗裙与绛珠唇。这或许是个启示，启示周妃应该多将寡白的脖颈仰向闱墙之外，关注京城最自由鲜活的文翰和情操，而不是将一双妙眸葬在寂气沉沉的兰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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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瞒算是虔诚的佛的门徒么？素手合十，情貌俱忱，任谁来看，周燕卿也是孽海中虔心不渝的信女——而彼时阖眸默诵的我在想，原来只要将矫饰做到十二万分的极致，连自己也会深信不疑。我尚能在钦安殿摩弄菩提十八子一整日，任由海灯昏昧的烟气塑修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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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宫阊阖衔着天朝的赫赫武功，皇极的滋滋德化，象征着爱新觉罗的龙德荣光，亦如狮齿虚虚咬在旗人包衣的颈项上，既不致命，又足够威慑，只要踏入了龙阙玉槛，便已遭这两排朱红的阑齿锁脉断筋，终生囿死在殿阁间。我俄而侧首，遥观雉扇云开，华筵称觞，望向乾枢御座上的天子，他谕以紫泥金诏，朝颁四海八极，中外咸知：国朝雍熙，万邦和协，大清既嘉恩鼎钟黼黻的臣工，也赍赏襄翊壸政的妃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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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到三日礼佛的终末了，去了鹅黄丹翠，素禅纱着在年青妃子的身上，如一拢夜幽幽罩着蟾月，原本清润活泼的女儿也同慈眉悯目的大观音一般，其实老成过了些。远远儿打眼，西六宫的朱灯一只一只挑亮了眼，原来已经入夜了。主仆二人走到单甬路上，周遭静得生疑，向来不喜静夜，胆魄更不用在狡猾的自然黑暗，黏稠的、惨白的夜霭却在此时又腾起，仿佛前几日雨的遗骸起了尸——在很多年前，我一直视玉京帝都的古老巨阙如食人之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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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武五年的月光下，沸腾的墨干涸成一个纪年里最元气淋漓的一笔，我得意地洇墨，钤印，誊章，在每一寸幅帛上烘出瘦小的花。等到整肃华美的神宇擎起第一只宫灯，熠火点燃黎明惺忪的雾霭，我将仿三朝七夕景图呈于坤宁女君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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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佳娘娘工绘在面靥的隽眉并不吝惜笑意，朝周妃投下几分别于青简肃笔里的矜妩。或许是有意幸我以亲蔼，她的鬈鬘尚未梳匿于沉重的凤钿下，新鬓只花未簪，只透着丁香油的馥郁，不着护甲的素指轻缓地抚过那幅长卷。西洋的颜料在她眼中或许不过是人世的尘粒，但那已经耗费了我太多心神，我不怯于承认想要得到中宫女君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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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两年后，周瞒的罥烟眉切进雨声中时，心正随沧海流枯，顽石化尘。短短数步便能踏进椒涂内殿，我却罕见地迟滞了片刻。这仿佛也是一次洗练，真正要暴露的是藏匿于脱尘五蕴下的可怖幽灵，它蛊惑我在慎刑司落下杀人刀，令内监为贪欲付出代价，令周妃沾上第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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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天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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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笔今儿不能远引曲喻、旁征博据了，怎么只许向你？”
“自然向我。他日怎么也是位机运魁首、权鏖宗师了，不得用一篇大赋来配？你只管写下，字字句句，不必小心慎敛，我当然——”
燕卿狷妄恣意，不啻割腥啖膻的北蛮。
“镇、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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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年更春时，我摔罢金鸭小屏，听着落落萧索的离别橹声北上。一段水路实是饮风朝曙，就连侍侧的戴青也叫苦，我只漫长思咂起父亲为我圈下的“瞒”字：命跋难摹，当年醮道要尚书大人“瞒天”，将骨血匿鞠在徽地深宅里，究竟是避祸还是伺福？归家的子椒、细腰曾和我说道京华，王朝至高的“御权台”，她们形喻得不经心，我亦听得不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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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九衢的尘埃再繁嚣，周瞒也会觉得，不如古岩寺腾散的一缕香油灰——毕竟那是我最初次叩佛时，伏心请辨的慎正野望，它的燃烧是我在此安身立命的本钱。过往寺佛所听，大概是千篇一律的“荣夸帝里，恩连戚畹”，或是“荷蒙圣眷，翘楚宫媵”，这样话听多了，怎不对芸生降悯？

【阊阖步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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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囿足太久，似流雪里僵冻懒眠的白蛇，尚未经识清晏齐乐的庆典与钧天同悲的丧祭。关于势压壸朝、资倾坤极的妃御们，既存结谊心，又惫懒于帝都唬煞人的衰寒严冬，只肯同岳姬在朝朝寒峭里分绒偎炭，一壁诉喝北国的可恶，连骨中的南麝土，血里的绩溪水都要冻碎，一壁推脱出行，谁还牵念弱要弱膝倾腰去换得妃子一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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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是经惯国族的盛世和凶年，父亲母亲并不冀望我做慕司马的文君，或是选伯鸾的德耀，但又深知周氏女儿避不得要偕同紫禁，贪一个两全，只能琢燕卿半副贞心，磋百倍瞻志，送我进一方胭脂彀牢。金阑翠幌拂乱周燕卿一双多情眼，眷于每一丛蝉鬓，每一幅澹靥。足下是最不情憎分明的福地，死都艳丽得惊人，元年赉采的诸位芝兰，又曾见过何种美丽的死亡，何种遗恨的仳离？较真来算，也不过堪堪逝去三载春秋，一千个昼晚，竟使她们妃心慊硬，爱憎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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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凿的是，紫禁有一张宽仁的大口，什么心术情毒都甘愿往其中吞嚼，酵出最浓烈的情感，诱使一位位绮丛鸳灵相争相夺，更谬的是，我明知这样的道理，仍然在权瓮里淫/浸，懽享着最恶毒而率性的熏陶。文休曾对周燕卿推心置腹：既不能与伪善者周全，那便伪恶，淋淋漓漓地伪恶，使伪善者却步敛笑，讪讪地掉头而去。而我深以为然。

【椒英淑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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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舟，照你所说，我已是一位不知蔡女班姬、昧典又鄙训的非典型簪缨女儿了。”
“嘻，往日或许还同你辩上一辩，刻下听来，却觉得痛快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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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当浮一大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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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吉利的藻册中写，认知是生存的瘟疫，拥有欲望，便是始终意识到自己与尘世的纠缠，生存于永久的变动中，意味着终生的迷失。或许这位异国的先哲是正确的，譬如绍武六年的升平盛世图里，浮白高谈的周妃，隐隐窥见一种畸发的忧兆，不清不明，朦胧可惧，但已迷失在金炉篆霭和招飐鬓影里，还只当自己醺然陶陶，败走金波口，逡魂在华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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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没有鹰扬于王京之外、九围之间的钟鼎华胄。周氏也曾发迹在徽州，擅名于帝都，族人们北上了方才悉知，这块王畿皇域之内，人人自谓手握灵蛇珠，户户自誉怀抱荆山玉，觉罗氏的异族王朝设仕网以该之，悉揽贤才，才有如今前朝掖廷的兰茞荪蕙，而如周氏这般的汉臣也效力丹墀前，秀选紫闼内，谱载岳妃口中的“椒英淑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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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周燕卿曾经翻阅徽州旧宅里那些寂然而煌盛的名字，露庵，奴面，香臣，侈青……谁不道稚女虔爇心香，周瞒也爱拜告双星，伏祈鉴佑，不过只盼承继蕙志芳魂，共有一个理想，肝肠似火，泣笑似花，仗使骄心和情操来与旗人女儿的命途斡旋。此时怅然念起早已瘗玉埋香的椒掖贤英们，只觉坐在一方早早筑好的茔室上，在爱的废墟余烬间缅怀畴昔的尊荣。

【幽兰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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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伴在周姬身侧，一如潜雪回肩必噙鸾梅，晷阳拂眼必含玉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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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女啊……昔年展卷侍读，袂翻砚影时，我立于檀案之后，只对那暧而浑的一声“岳女”兴意盎然，《吴越春秋》载：越有处/女，出于南林。越王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术，号曰越女，命教军士。岳穗当侍剑，不该作书。久后才知，岳非彼越，只有一个周姬，确是真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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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的珠箔罗幌遮红掩翠，蔽去内阁的颦嗔春光。一截儿雪白的臂腕横于攒花软簟上，金钏生温，直将燕卿体热度到岳女身上。慢慢握住那脂玉秀润的红酥手，这双手曾援笔誊情，八圜高掇，在绣闼娟圃里写尽天下哀艳，叫我疑心岳穗的腴艳皮囊底下，莫不是宝月一窍、蟾魄三孔？岳氏女儿的情窍千寻，哪怕在我面前，也极少倾尽，或许周、岳两姓，宿缘既定，偏要今生攻玉分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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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座好食美人心的缧绁丹阙来说，周氏与岳氏都还只是陷于罝网的猎物罢了，我望着她掌心和璧般的珐琅表，再不寻瘢索绽。表上银针仍然谨恪地行走，细细数来我与岳女十载金兰清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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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脉地，我擒住那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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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老天该知道我有多么生气，岳穂是最清质精敏、察色惬当的纵横家，以为可以瞒过我，昧着情到外头施展了，可兰闱里的行踪是最容易查探的事，它甚至算不上一个秘密！当我从侍婢口中得知昭贵嫔而今时常出入坤宁椒房，博得坤君青睐时，几乎即刻便想到了日前宪妃姐姐的话锋玄机，彼时我忧虑人际，还曾提醒过岳姬切莫鲁莽行事，她却不管不顾，攀了宪妃的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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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哪里了，舟舟。我找了你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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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身兰麝，我与她仅仅隔了咫尺之距。俗语说水中着盐，甘苦自知，我与岳穂却更胜此话，知彼之甘，受彼之苦。我们认识得太久了，久到近乎忘记我们并不同姓，甚至出身不同，多年以来，胜过姊妹的情谊叫我立刻分辨出她反常行事背后所谋划的心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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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今，也是坤宁的常客了。娘娘如何夸赞你？‘体察入微，知意中意，言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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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说得有些讥讽刻薄，这并非我的本意，只是岳姬此番行事，全然隔绝了自己，仿佛刹那便将我们十载情谊抛诸脑后，只顾追逐禁内御前的权力风光去了。

知道岳舟是在堵我的话，但此时怅然念起早已瘗玉埋香的椒掖贤英们，只觉坐在一方早早筑好的茔室上，在爱的废墟余烬间缅怀畴昔的尊荣，浅息一叹，又与岳姬啜下一樽抚躁消恼的般若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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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叹我并非她们。神都玉京育养了先妃们的七窍心，而我只有徽州赐予的一身闲情，何况，壸闱之势，哪里是你我这样的‘后进生’好覆手左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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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后，倘或有人偶然提及，大抵也不会把我放在姑奶奶的名字后……若得幸，岳穂，我望她们提起时，想到的会是你我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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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的钟鼓沉顿地响起，醴浆寒浸浸地裹住肺腑，檀口吐露的虔语，尽是周妃丰热的心血暖就，落在面前璀璨金瓯，不啻为一种歃血盟。

【彤庭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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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洞天福地，不仅育出富察姐姐这样仪容姣美、贤婉可亲的御女，亦有纯妃这般体态幽媚、艳光彻骨的娇娘， 我暗啧二妃言谈中天然的熟稔默契，却也好奇她们流连于己身的深深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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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宪妃昵语里颇为自然的亲近，使我与岳姬的远山俱冁，细窥其个中，漫参其意中，必有缘故，只是刻下周燕卿尚且参不透罢了。见富察姐姐虚虚相扶，顺势而起，瓠犀噙着谢声，我被富察漓漓清澄彻底的瞳珠摄住，似乎是跌进了镜子里面，跌到另一个昏昏昧昧，鬓摇衣香的绍武元年。那些投赠的眸波，源处不明，凉的凉，烫的烫，一种巨大的、被愧怍注视的感受，直烧至身上来。
……
我在典丽矞皇的椒殿金匾下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正视自己的贪欲与嗔恚。而今懿名垂范的四位妃嫱，她们应秉承德，受锡明命，顺理成章地接过天子与中宫所赐的恩荣，先于十二宫的姬妾们，登掌权宠的高巅。拥有俯瞰的权力无异是诱人的，周妃也坦荡承认这一点，但承认受诱惑并没有什么错，这又不超出我的认知，并不意味着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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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扬起马蹄袖，迢递金瓯酿，祝向正将两眸净泚银汉布于金册宝印的四位妃嫱。并不顾她们是否顾赠横波，周妃一瓯，便贺“淑范丕昭，徽章荣贲”。

【玄墀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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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周家的女儿，连《贤女雅释》的来由都这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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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努纯妃面似流花雪，正漾莹薄的节绛，观之是位眉崖高峭、中含芒刺的冷鬘华，我虽尚未熟稔，却依着旧性，暗自眸量起相貌气度。《太清神鉴》有载：道为貌兮天与形，默授阴阳秉性情。阴阳之气天地真，化出尘寰几样人。相法虽非固一，到底是天收地敛终有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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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说笑了，哪里有不愿与两位娘娘谈及的话儿呢，不过是叹嫔妾出身徽州，哪里听过这样的女华经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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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宫瘗玉埋香何止一人，冷殿攧窨、椒宠春恩，不都是妃血饰过的杀人刀，一把造不完的孽？偶然闻及一桩巧合，道是先丽妃的模样同自己尤为相似，不过秉性言谈天差地别，她来自巴林草原，是最豪阔明媚的塞上骊珠，听闻与宪纯二妃素有金兰之谊，我无意用此巧合做文章，只觉得纯妃口中所强调的“周家女儿”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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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绍武三年冬月的这场内宫经筵上，我便领教过乌努氏的朱口俐齿。再后来，她已被称为华皇贵妃时，支撑她气度尊位的，仍是昔年身为纯贵妃时一样的秉性与脾气。就如周瞒那时的忖度——她绝不会改变。

【玉壶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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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所有人都遥远，只针对于周妃的遥远……让人猜不透的前尘，阴郁的怀念，一个秘密就缄默在她的面庞上，熹妃黄氏，自她亟亟地从周妃的面前离开，与遁逃无差的离开，已经又过去好些日子，我犹记得那双杏子眼里溢出来的光泽，好冷酷、矛盾的情感，我要不要去解这个迷案呢？我索性假装已经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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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小兕终于说起：她与她最初的相逢。不是在这座宝篆兰庭里，而是另一座菖馥荚瑞的珍台闲馆、无人知之处，讲起一个端阳日里辛辣、微醺的雄黄酒般的旧事。在这里，在衍庆殿中，人作殊方语，莺为故国声。我既是听者，亦是叙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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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称她熹姐姐，或是黄熹妃，我们可以暂时不做瑶墀妾妃、华庭媵臣，只做金阁里最寻常的一对宿缘嫒女。黄小兕不是烝皇国典最推彰的那类妃妾，她心绪骀浩，情义丰沛，面对同类坦诚太过，好像我已是她足够信任的同伴，令她可以把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追思亲口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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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草原的长庚星截然不同，也无意做谁的影子。但我依然想要结交你这位朋友，小兕，你会怎么想呢？”
“周瞒，只要你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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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册《马上小集》上钤印尚新，捧在我的手中，似乎没有太多重量，但在漫长的宫闱岁月中，它会成为妃嫱们遗留下来的玉壶冰心，见证关于她们的故事。

【巨阙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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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紫禁诸多昆琮骊珠里记下黎升的貌音，泰半是因她本该为巨阙桎梏而感到矛盾倍生、自由危殆，情灵通侻的女儿却无师自明，知晓精神丰饶也是一种无羁无縻的洒脱，于是托意藻林，遍览中西，不去理会京彦主流追崇的精审，篇篇都去剖判条流。一如许多士子，被攻讦“为利禄所累”，苦读几十载，一心卯力于功名，固执地要做操觚中邦的翰林，又不肯直白陈表，大方承认：自己既钟爱厝杂遒丽的骈句俪词，又想兼顾八股才选的正名之业，昭彰所谓的“有志贲望”——嗳，假清高，尚不如丹阙女儿坦荡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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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英雄肉身下狱寻父，谋图伟大事业，意国人让自己的精神落入苦痛幽冥，自无间狱寻至他们的上帝之国，小元昧，你也想要寻访这些诗人的灵魂，了解他们是如何洗去自己的业障罪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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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文里古怪的圈捺已成了觉罗黎升的微疴，令她在纸和墨中间发热，发怔，发惑！她正无意识地嚼碎懿文瑞颂，忘掉儒术肄礼，去品咂殖舶、劫掠的异族，想要理清究竟是什么催动着这些血热的诺曼维京一次次扬起桅帆。这很危险，周妃必须要向她言明——可元昧已真正接近寰宇生存的真相，不再受青土和海隅的框桎，多亏这些狂妄而坦陈的文字。我该让她警惕残酷而真实的篇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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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抚过黎升的素荑，替她拾起那册芸香深酽的卷条，而今我们二人俱困于四寸天，却又在谈论西洋胎体的根源，实在是一场很矛盾的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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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他们在想，横行傲桀可能招致毁灭，但无开拓和囊收，则是必然衰亡。”

【绿章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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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美女们与我合影留念，快乐毕业啦！

周瞒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老婆们下辈子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