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发在老福特，突然想起贴吧这边没有发

我初次见到陛下，是梦华年间，那时他还是个倔强、浑身是刺的男孩。他入宫时我侍奉在芸妃身边，同主子一起每日在曹贵妃的淫威下如履薄冰谨小慎微。那时皇太子不爱读书，常趁大司命疏忽悄悄溜出来，却又并不像其他少年那样为着贪玩。我偶尔看到他的几次，殿下都是坐在宫城中的某棵大树上，呆呆地看着天上悠然浮动的云。

“殿下小心摔了。”又一次见到他想从树上跳下来，见那树干上苍苔深重，怕他滑倒，虽然不想多事，我还是小心地站到树下，抬头叮咛。
“不妨事。”他越过我，轻捷地落地，看向我放在一边的食盒：“拿了什么东西？”“回殿下，是芸妃宫里的点心。”我行礼道，以为小孩馋了，笑道：“殿下可要用些？”
“不必了。”他冷冷截断我的话。我讶然抬头，看到他眼中深俨的防备。
心下了然，我只作不知，和颜微笑：“那奴婢先送过去了——殿下若有什么想吃的，派人来熙蘅宫吩咐一声，奴婢给殿下做。”
皇太子没有回答，我也没再瞧他的神色，低头退下。
他那样的出身，又是在曹家和大司命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候进宫，想来日子也不好过吧。

那之后我跟在芸妃身边又见到过殿下几次，芸妃其实也有心照拂这位小皇子，但在这曹家阴影覆盖下的宫廷里，谁又敢多行一步多说一句呢？无非只能寒暄般关切几句罢了。

好像是一个冬夜里，将至新年，因着夏御史遇刺，宫里的下人们都有些人心惶惶。
那晚芸妃忽然有些腹痛，我与采芷一同往前边太医院去寻太医。到得东宫附近，极阗寂的浓稠黑夜里，却忽然听到路边草木中有些动静。我二人驻足屏息听去时，竟还能隐隐听到些嘶吼声，仿佛受了伤的野兽，在愤怒地挣扎。
我与采芷对视一眼，心惊胆战地提着灯慢慢照过去，盛开的腊梅树下、一线被压折了的凌乱风铃草里，摇晃烛光照出一袭赭黄服色——是皇太子？
心中一惊，我忙上前去查看。皇太子衣衫凌乱、伏在地上，脖颈处血管通红暴起，看着甚是骇人，像是下一刻血液便会冲破肌肤的束缚、喷溅开来。采芷在后边战战兢兢地探过来半个头，发出一声惊叫。我忙止住她，将灯放在路边，试着去搀扶，低声唤道：“殿下？”
皇太子额头抵着地面，有些狂乱地抓了几下我的手，另一只手试图指向前方：“水……”

“殿下是否病了？奴婢们现在便去传太医。”他的手滚烫，我有些焦急，又不明白皇太子贴身伺候的人怎么忽然都消失了。
殿下听到这话，忙更紧地攥住了我的手，摇头，仍是重复：“水。”
“那殿下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端水来。”说着感觉到采芷在身后拉了拉我，回过头，就见她胆怯地对我摇头，意思不要管这些事，恐怕惹了祸端。
我其实也慌得很，在宫里谨小慎微了四五年，见多了宫人无辜遭祸，怎会不知明哲保身的道理；何况当今曹家势大，这位殿下将来还真不知景况如何……但对上这少年，我却心中不忍，他身上那般孤冷倔犟的气息，让我不由异想天开地生出小小的希望，或许这与整个帝都格格不入的西荒少年，真的能改变宫城里的光景。

我轻声吩咐采芷让她先去请太医给芸妃看诊，这样涉足进危险的事，便让我一人来吧。但殿下依然拉着我的手，不让我去倒水，固执地指向前方：“那里……”

我恍然，想起小径边确实有一个连通御花园的小水池。我拉着他的手臂搭上肩头，尽力将他扶起，两人跌跌撞撞地趟过草丛走过去。

他整个人扑进了水池里，池子里的水其实很浅，被他的动作搅起沉积在水底的泥沙，而他全然不顾，仿佛窒息很久的人不顾一切地大口呼吸，他几乎整张脸都埋在水里，吞饮还掺着沙子的、冰冷刺骨的水。
我看着他伏身池中被冷水浸透，不自觉扯紧了袍子，在寒风中更觉冷了些。他喝够了水，翻身瘫倒在池子里，几乎脱力地喘息。我借着池边微弱的银砂宫灯看过去，眼见着他脖子上可怖的赤红迅速消退。
“这、这是……”我心中大惧，战栗不已：“殿下……是有人投毒要谋害殿下！须得禀告帝君，严惩刺客！”
皇太子很疲倦地闭着眼，脸色因寒意而渐渐苍白，他也顾不上。过了一阵子，应该是终于缓了过来，他皱着眉艰难坐起，抹一把脸上的水：“他们杀不了我，只能用这种东西引起帝王之血的冲突，叫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罢了。”他说话的态度那样淡漠，我却几乎能想见其中的痛苦。“告诉那个老东西？呵，除了多几个无辜的人被推出来顶罪，有任何作用吗？”我垂首无言，的确，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曹贵妃在故意折磨殿下，最后也无非是我们这样的奴仆被责罚，又怎能动摇得了曹氏分毫？
正心酸间，殿下已从水中站起，对我颔首：“今日还要多谢你，南姐。”我慌忙屈膝：“殿下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