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军士官学校附近的大神社建起来没太久的时候的事。
花泽幸次郎更习惯叫大神社的旧名“东京招魂社”。长兄幸一郎在数年前的西南战争中为了政府战死,骨灰盒便放进了大神社中。靠着兄长的牺牲侥幸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花泽幸次郎继承了家主的位置还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然而他以年纪轻为由,将婚约不断向后延迟。
“你还在为幸一郎的死而内疚吗。军人太重感情了,感情可会变成累赘!”
作为前辈的奥田想让花泽幸次郎在酒宴上放松下来。他喊了角落里的艺妓别只顾着埋头弹奏,上前给不解情趣的美男子花泽幸次郎斟酒吧。弹筝的艺妓低着头想避开,然而宴会上的军官不想让同伴落单,不耐烦地把酒杯扔到她脚边,催促她停下,她才放下筝,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在灯下看清她容貌的人都停下了酒杯,仿佛发现了照亮夜色的明珠。光滑洁白的皮肤细腻无比,恨不得伸手触摸。秀发同满头的珠宝钗饰一起披散着光芒。长长的睫毛下秋波随烛光闪烁,然而那是一种比珠光更危险、脆弱,又强烈无比的光芒。
“还不快点给客人斟酒吗!”
或许害怕萨摩陆军动不动大呼小叫的无礼行为,女人在桌前紧抓着酒壶犹豫不决,连花泽幸次郎都开始怀疑她不适宜投身艺妓行。
“松开吧。”
他自行取过女人抓着的酒瓶,好像口渴一样一口气喝下了半瓶酒。自相残杀的内战之后,他心中积聚的苦恼无法向在东京青云直上的同僚说明。同哥哥一样的好友鲤登平二趁着归省去看望心爱的妻子和孩子,也不在他身边,接下来要靠花泽幸次郎独自面临军政界的勾心斗角。
“喂,没事吗,幸次。”
因为面前还放着空酒杯,刚才表现得不太纯熟的艺妓从酒壶里又倒了一杯。奥田不快地教她把多倒出来的酒喝掉,然而花泽幸次郎不想看见她为难,先将杯酒一饮而尽。
奥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提醒,“如果你想升职,就应该再柔和一点。在军队里,领袖的品质影响着未来的行动。”
不用他说,花泽幸次郎也十分清楚自身没有兄长那样出众的领导能力。
舞妓扇子开合的声音。三味线和筝的旋律,迎来送往的嬉笑声,华服扫过地板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切都是不愉快的。女人倒完酒准备站起来时,未婚妻那边的亲戚在她腿上摸了一下。女人转过身,回到角落里拍打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而花泽幸次郎从女人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悲哀。
对此毫不知情的姻亲将脸探过来加入谈话,“你的目标很重要。要把上面的老头子拉下来,成为新的师团长。”
他低下头,勉强说了一句,“谢谢阁下的帮助。”
“说什么见外的话,这也是为了萨摩派整体着想。”
从西南战争以后,留在政府里的萨摩派逐渐走向结党营私的腐败。花泽幸次郎认为即使自身当上师团长也无法从党争中保持清白。
“我去外头稍微走一走。”
“要去小解吗。正好我也要去。”
既是姻亲又是军队里前辈的男人喊上了方才弹筝的艺妓作陪。花泽幸次郎故意走了和他们相反的方向。他厌倦了同乡的军官们吹嘘在政府里占据的地位,也讨厌在军队上层蔓延开的奢华风气。举行宴会的新贵宅院是按花泽幸次郎不太熟悉的西式风格扩建和装修的,相似的房间和走廊很多,没有地标,结构很不舒服。 花泽幸次郎出于军人般的直觉,停下了漫无方向的步伐,想找到伺候的仆人问清回去的方向。
然而宅邸这一头的仆人好像被遣散了一样,一个人影也不见。花泽幸次郎感觉好像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他仔细地辨别着衣裙划动的声音,把注意力转向走廊尽头的格子门。
因为女人的悲鸣,他果断闯进了房间。
是刚刚不情不愿向萨摩陆军倒酒的艺妓。
她被不守规矩的客人踩住裙摆撂倒在地仍拼命挣扎地扑向门口,慌乱中将怀镜摔裂在地。瞧见同是军人的花泽幸次郎闯入了房间,因恐惧而声嘶力竭。
艳丽的长发被扯散了顺着暴露的肩膀垂落到雪白的胸口附近。见状,花泽幸次郎体内的血液奔涌上头,出手揍了在宴会上刚说要提携他的前辈。
女人看见客人被摔飞出去,呆滞得不知如何对应。楚楚可怜的流波同花泽幸次郎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错,真是要命。
花泽幸次郎把不知不觉积聚起来的口水咽了下去,抓着女人的手腕大步迈出门槛。
女人没有出声也没抵抗,只是见花泽幸次郎不辨方向而指了出门的路。
“有马车回去吗。”
花泽幸次郎想起来他还拽着柔嫩的手腕。他很快松了手,静待女人的答复。
不再害怕的女人张开了红唇,“多谢您”。
动听的声音和庭院里的竹鹿声一起传入耳膜,令他稍稍平静下来。
在绿叶茂密的阴影中,那张脸更显秀丽,清泉般滋润了观者的心灵。然而乌烟瘴气的宴会并没有结束,女人也没信任得和初次见面的青年将校坐同一辆马车回去,推说要和其他艺妓一起坐马车回去。
她坐在离花泽幸次郎不太远的地方将衣带重新系好。花泽幸次郎不知道艺妓整理衣服如此缓慢,一转头便看到牛奶般的肌肤从绫罗绸缎里溢出来不少。
女人骤然间脸颊发烫,用两手捂住身子。
怯生生的声音也很惹人怜爱。
“ ……请原谅妾的无礼。 ”
“无礼的是那些人。”
花泽幸次郎愤懑地不知该往何处走,恨不能在空旷的庭院里挥舞竹刀。女人在他不近人情的外表下发现了真正的热血,轻声说了“真是正直之士”这一评价。
“不要来这边的宴会。不然我也救不了你。”
他留意到艺妓们从宴会出来后焦急地四处寻找落下的同伴。为了避免被误解为好色之徒,他只能和女人在交叉的小径前匆匆道别。
门口的马车灯点亮后,那脸变得像熟透的桃子一样粉润,低垂的眉毛下是一双泪水汪汪的眼睛。唇彩油亮的花瓣微张着,吐露甜美的气息,“不知何时……”
花泽幸次郎没在口头上留下再次见面的希望。不过同僚都知道他为了万玉楼的百菊出头,起劲地推波助澜,想看严苛的男人什么时候在红裙前陷落。
“花泽大人是很好的客人不是吗,从来不乱动手动脚。长相也很英俊。”
“我不喜欢那眉毛。还总是瞪着眼,像我们欠了他债一样,百菊姐应对他辛苦了。”
“当着姐姐的面,百舞姐请别说这话。”
东京长大的艺妓普遍不喜欢萨摩的男人,特别是不喜欢粗犷的说话方式。然而百京对着什么样的客人都能唱着长调:“黑发婉转君膝前”。她的三味线技艺不算高,但歌唱的姿态很美,容易吸引客人的注意。碰到陆军将校给艺妓灌酒,百菊勉强着说要代作为妹妹的艺妓领一杯罚酒。水蜜桃似的肌肤沾了酒精,更加吹弹可破。因为花泽幸次郎在边上总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同僚故意扔出金子,试探百菊能不能把桌面的酒都喝掉。
百菊不自觉抬眸看了他一下,花泽幸次郎便豪迈地将桌上几瓶酒一饮而尽。
“可别以为这样能放倒我。”
百菊就着他喝过的杯子喝掉残余的酒,周围的起哄声更响了几分。
她抱着筝坐在乐席弹奏,不知不觉间唱起了茨城水户一带的曲调。水户过去站在旧幕府的阵营一侧,在明治时代也被排挤到了边缘。不适应新时代的武士陷入贫困,只能卖儿鬻女的情况并不少见,所以歌声里能感受到被时代抛下的人的哀怨。
“白雪之夜,斩断枕前的黑发……”
歌唱仍在继续,花泽幸次郎感觉到和兄长的死一样幽深的东西环绕在四周。他很罕见地在艺妓楼里睡着。睡梦里,柔软的手像抚摸猫一样整理了他的头发和做梦时也紧锁的眉头。
等他睁开猫一样锐利的眼睛时,百菊收回手,脸上仍带着奇妙的微笑。
他认为从水户被卖来东京的旧士族女人肯定对萨摩派恨之入骨,从百菊的膝头坐起,呵斥道,别摆出这幅假笑的样子来。
如果这只对他一人绽放的微笑并非假意,更加令他心情烦乱。
“幸次郎大人,总是很辛苦的样子。”
水汪汪的眼睛里装进他时突然迸发了一种独特的光彩。大家都在从花泽幸次郎身上寻找死者幸一郎的影子,而百菊先发现花泽幸次郎这一存在。
稍一向她放松脸色,百菊又问起了他的近况。艺妓和客人间的逢场作戏过了头,甚至借了神佛的名义:“您和萨摩派其他人不一样。浅草寺里的佛祖菩萨一定要多些保佑大人。妾也为此每日祈祷。”
看到白脂红粉的笑脸,感受到的不是喜悦或幸福,还有一种揪紧心头的东西。
“下次。。。”花泽幸次郎盘腿坐起来,以难以听见的音量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