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书书这话本来是想站在陆雪琪的立场上训斥他的，反倒被她扫来的目光再次冻的一哆嗦，仿佛是谁刚打开了冰箱的门。
他苦大仇深的看向陆雪琪，“姐，怪我怪我，这些人都是我叫来的，我看他实在太无聊，再这样闷不吭声的憋下去，别真憋成了脑瘫，所以才叫人来热闹热闹……”
他说不下去了，那目光简直能冻死人，赶紧随便找了个理由，分分钟开溜。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没人说话。
曾书书走后，陆雪琪转身就开始收拾着床铺，又将几件衣服拆了叠、叠了拆。然后又随手打开了一侧的窗户，冷风呼呼的大灌而入，不知道是不是想把刚才那真浓密的香水味吹走。
张小凡迎着这阵风，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怕这样的氛围，“姐，你别生气。”
陆雪琪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忙着手里的活。
“我只是，不想看你这么辛苦。”他的目光也飘飘忽忽的，就好像无处落脚那样茫然。
陆雪琪这才微微动容，回首将那盒生煎包递在他面前，没说一句话。
张小凡接过来，打开饭盒，一阵扑鼻的香气，余温还冒着气。
他吃了两口，没法向之前那样狼吞虎咽的，他的咀嚼功能像是还没完全恢复，终于能慢条斯理的吃东西了。
“你觉得这个病房冷冷清清的，不够热闹是吗？”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他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她，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缩了缩，“那几个人说了好几天要来看我，我也不好总是拒绝。其实我想了一下，”他像是想到什么绝妙的点子。认真盘算着，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我看她们几个挺想来医院的，不如我给他们排个值班表，每天来一个，轮班来。这样你就能回去休息了。”
陆雪琪捏着床单的手紧握成拳，背着他，也看不见什么表情，只是胸口似乎起伏了几下，越来越剧烈，然后又在一瞬间，突然归于平静。
她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东西，一个转身就走出了病房，没花多久功夫，又走了回来。
张小凡看着她风风火火的动作十分纳闷，下一秒，一碗热气滚滚的中药就递在了他面前。
她意思性的吹了几下，目光几乎是死死锁定在药瓶上的，手也握的很紧，张小凡甚至怀疑她有没有力气把杯子捏爆，但她没什么多余的意见，只剪短的说了两个字，“喝药。”
他愣愣的，还想用手接过来，但那装药的保温杯已经不由分说的怼在了嘴边，他下意识的张嘴抿了一口。
“撕！”他缩了一下，然后就是蔓延在舌尖的味道和触觉，瞬间令他眉头紧锁痛苦不已。
“烫……好苦……”
又烫又苦，他简直想割了自己的舌头。
“苦就少说两句话，慢慢喝。”她凉悠悠地说。

寒冷的冬季已经过去，转眼又是春夏。
张小凡开始做复健。
他的两条腿，一条膝盖粉碎性骨折，另一条小腿腿骨骨折，愈合了很久，才可以下地。
他觉得自己恢复的很慢，做检查的时候难免抱怨了两句，结果被骨科的专家大姐训斥他不知足。
“这么重的伤，既没有缺胳膊断腿，也没有毁了一张俊脸，更没有下半身瘫痪，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大姐道，说着还横了他一眼：“你是嫌折腾你女朋友没有够吧？你瞅瞅，你自己还没怎么的，她倒瘦了一大圈。”
“男人，可不能这么忘恩负义啊小伙子，我告诉你，老话说的好，亏妻者百财不入……”
越说越离谱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张小凡皱眉，他瞥了一眼在旁边一声不吭的陆雪琪，她正在专心的研究那几张CT片，时不时还和旁边年轻的男医生交头接耳。
忽然觉得喉咙很痒，于是重重的咳了一声，倒把大姐吓了一跳：“小伙子别一惊一乍的。今天等会我就通知住院部，该给你做复健了。你可别嫌累嫌烦，这种事别人代劳不了，你女朋友也代劳不了，你……”
他只得叹气。
“大姐，您误会了。”他笑笑，“她是我姐，不是什么女朋友。”
“亲姐？”
他卡了一下，然后才嗯了一声：“差不多吧。”
屋子里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
“哦，难怪了，”专家大姐喃喃的，“我说哪有女朋友这么痴情的，碰到别人，早跑没影了。”
“但是你俩可长的不太像，是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
他眨着眼睛，一本正经：“我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弟。”
专家大姐好像有点没反应过来：“你说啥玩意？”
结果人已经推着轮椅走远了。

天气马上快要炎热起来的时候，陆雪琪推着他到医院楼下的长廊里理发。
自从术后，张小凡就没怎么剃过头发，所以长到现在毫无头型可言，整天顶着杂草似的头发对平时最修边幅的他来说其实是一件非常煎熬的事情，于是天气刚要热起来，他就坚持要理发。
陆雪琪觉得养个孩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不听话，脾气倔，还总是气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他在受伤以后其实脑子的恢复并不是很彻底，至少保留了十岁智力障碍时期的一定特质，让人拿他没办法。
打听了一圈，也没听说有能上门理发的师傅，身边也没有会理发的朋友，所以陆雪琪琢磨半天，自己买了理发用的推子和剪刀，又用了两天的时间来研究手法，到了第三天，就准备自己亲自动手给他理发。
好在张小凡的脑袋只需要剃个最简单的板寸，倒也不需要多纯熟的技巧。
快剃完的时候发现他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也没有表现出对一个小时才剃一个板寸的不耐烦，就那么一动不动的坐在那，眼睛专注的盯着某个方向，一眨不眨的看着。
陆雪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倒不由得也是一怔
原来是一只小奶狗，月份不大，也不是什么品种狗，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此刻正在草丛里翻着肚皮呼呼大睡，对周围人来人往的环境毫不设防，十分的憨态可掬，更透着一股单纯的傻气。
她想起来，其实张小凡小时候是很喜欢小狗的，曾经在路边见到过一只差不多的流浪狗，很小，不知道为什么和狗妈妈走散了，两个人放学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他当即就把小狗带了回去，然而两个孩子哪有什么决定权，最后小狗被张建军扔了。
其实她知道那只小狗是被张建军扔到路边被车碾死了，当时她也难过了很久，一个人偷偷把小狗的尸体埋在了路边的一棵树底下，但是她不敢告诉他。
不管他的脾气多么乖张，做事的手段她也可能不会认同，但其实陆雪琪知道，她的弟弟一直是个内心很柔软的男孩子。
他这副怅然的样子让她心里有了点酸涩，可能他也想起那只小狗了。于是她俯下身，问他：“要不要带回去？”
张小凡还是一动没动的，过了好半天，才神色平静的说：“不用了。”
“也许不是流浪狗，只是别人家养的自己跑出来玩。”

张小凡自从开始复健以后，又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在天气彻底炎热起来之前，他坚持出院的要求终于得到了医院的允许。
几个主治医生在出院前夕絮絮的叮嘱着，最近这半年要以休养为主，不可剧烈运动，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一定要避免沾水，饮食以清淡为主……
他们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他其实没太听进去，陆雪琪倒是在一旁记录的很认真。
推开门，家里还是那样一尘不染，陆雪琪每次回来都会打扫的干干净净，东西归置的整整齐齐。就连他房间的铺陈也什么都没变，除了换了一床新的床单被套，平平整整叠放在那里。
上一次在家里发生的事，现在看起来已经恍如隔世。只是这里的一切都还如旧，什么也没变过，就好像一直在等着他平安归来。
陆雪琪将他安排好以后就去了厨房做饭，他其实挺想帮忙，结果还没踏进厨房半步，就被她赶了出去。
“医生说了，要静养。”
他的复健还算很成功，现在基本上行走已经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如果走的久了或者站立的久了，还是会需要用到轮椅和拐杖。陆雪琪眼见他前两天还在下楼梯的时候险些跌了一跤，就不由得有些后怕，所以坚持让他回客厅看电视。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阵，电视放着，自顾自上演着狗血苦情剧，他的目光始终飘在厨房的方向，看着那个背影，耳朵里将吵吵嚷嚷的电视对话音自动滤掉。
两个人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一起吃顿饭了，在医院里基本都是对付着，她大部分时间都是端着盒饭随便吃两口，有的时候一遇上查房检查，等所有事项完毕，饭菜也都凉了。后来，她图简便，三明治是不错的选择。
她做了好几样他平时爱吃的菜，完工收了火之后，却听见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转头看去，张小凡已经不在沙发上了，循着声音，看见他正在卫生间里摆弄着热水器。
在医院住了这么久，虽然每天都有护工帮他擦洗身体，但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好好洗过一次澡，他觉得自己比一条腌了几个月的腌鱼还要臭，再不洗，他可真的要变成臭腌鱼了。
“你放下！”
她连忙上前一步，赶在他之前抬手关了正在放水的淋浴。
他愣在原地，左右为难，但还是听话的放下了莲蓬头，“我就简单冲一下。”
“不行。”她寒着脸，严肃拒绝，做个饭的功夫没盯住他，又乱来，“医生说了，伤口没长好前不能沾水。”
他感到一阵头大，试图向她保证，“没关系的，我尽量避开伤口就是了。”
怎么避，他现在行动都还不能完全自如，动作幅度稍微扩大，就会拉扯到伤口，更加难保淋浴冲出来的水不会溅上去。
“那也不行。”
他叹了口气，几乎是求饶的，“饶了我吧，再不洗澡，我真得难受死了。”
他耷拉着眉毛又眼巴巴的样子倒真的像个小孩子，让她没办法拒绝。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无可奈何的答应了。
“你坐下，我帮你。”

21
他几乎被吓了一跳，很久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手足无措的表情了，联想到小时候的样子，还挺有意思。陆雪琪不由分说的从他手里接过莲蓬头便开始调试水温，他则是同样无可奈何的怔了片刻，将外衣脱下放到了门外的椅子上。
由于两个人之前都不在家，家里的暖气停了一阵子，前一天才重新开通，管道里鼓鼓囊囊的响着流水和空气交错的声音，室内逐渐暖和起来。
就这么脱了外衣坐在凳子上，除了短裤和围着的毛巾，什么也不剩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洗澡是这样困难且别扭的一件事。
陆雪琪站在他身后，仔仔细细将他后背上那些歪七扭八长长蔓延的伤口贴上了一层防水的纱布，然后又用保鲜膜缠绕了一圈确保万无一失。
那样深，那样长的伤口，虽然在他手术后已经见过，可每次看到的时候，仍旧触目惊心，就好像那伤口也长在她自己身上，疼痛也如影随形。
可她还是会满脸不忍，一遍遍心疼的和他确认，“疼吗？”
他总是轻描淡写的笑一笑摇摇头。
淋浴的花洒溅出层层水雾，热气升腾，不一会儿就将玻璃上蒙上了一层白雾。
她试了试水温才敢将花洒移在他身体上，男生宽阔的背脊上除了伤口，便是肌肉的沟壑，因为坐在那里需要力气，它们又明显呈现出壁垒分明的优雅线条，看上去非常的坚硬。
热水接触皮肤的一瞬，满身的肌肉微微收缩了些许，然后便用力的舒展开来，显得是那样的突兀，又仿佛是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引得她连忙又收回了手，也收回了眼睛，问：“水烫吗？”
他摇了摇头，身体绷的笔直，仿佛在练军姿一样挺拔的坐着，一动不动目视前方，只是所有的感官好像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滚烫的压根不是水，是她贴过来的手，和她轻盈的呼吸，一下一下，就贴在他身上。
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主意。
她这才小心翼翼的将水重新淋在他身上。
头发渐渐长出来了许多，已经遮住了上面的伤痕，她的指尖轻轻滑过，在浓密的黑发与白色泡沫之下一道道痕迹仍旧依稀可见。
不由的，又有些心疼。
他从没觉得这么难熬，她的手指细腻又柔软，贴着他的头皮、脸颊、脖子、后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似乎怕触着他的伤口，又怕揉搓的太重让他不舒服。所以格外的柔软轻盈。
“你……能不能洗快点？”

我是正经好人谢谢

明天吧，全部一起

好家伙，奋笔疾书呢

“您现在这生活节奏，基本和楼下老爷爷保持了一致。”
曾书书看着摇着躺椅在阳台上晒太阳的张小凡，无力吐槽。
陆雪琪上午不在，学校有事在忙。
他这段时间仍旧在家静养，学校的领导又来过几次，让他好好在家呆着，没有完全恢复前哪也别去。并且让他放心，学校的事不用操心，自会有人替他安排好。
日子这么晃晃悠悠的过去了一天又一天，的确有些无趣，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每天都会回来，陪着他，无论有再忙的事情，她都一定会回家。
“你整天这样坐着，无不无聊啊，要不来打盘游戏。”
张小凡摇头，没有多少搭理曾书书的兴致。目光一直望着窗外，楼下那棵郁郁葱葱的树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唉，真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啊。曾书书心里叹气，想到上次打牌的那几个妹子，这几天还一直联系自己，一直央求要过来探病。根本不知道，心上人很可能马上就要得道飞升，或者六根清净准备出家了。
他现在完全不懂为什么张小凡这么招那帮小姑娘喜欢，好像什么都不用做，甚至连搭讪献殷勤也不需要，就会有前赴后继的妹子过来。
这个世道真是变了。
又联想到张小凡受伤的消息刚刚传出来的时候，他几乎整天被泪水淹没，他又打了个寒颤。
连忙万分庆幸的打了个哈哈，低声咕哝着，“也好，也好，省的那帮小姑娘整天乌央乌央的等在门外面给你送礼。”
张小凡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略带询问的目光。
“有屁快放。”
曾书书这才嘿嘿一笑，难得有些羡慕的说，“受伤是男人最好的勋章，懂不？唉你是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都说你做了大难不死的英雄，光荣负伤，这下好了，学校那帮小女生，都心疼坏了，扑的那叫一个猛，深怕送礼晚了一步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你在说什么？”张小凡微微皱眉，这货从来都是添油加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是完全不能相信的，“送什么礼？”
“唔……”曾书书掰着指头想了一下，“各种各样探病的礼物呗，当然，我觉得这只是表象，重点在于，一些，情真意切的，情书。”
“唉？你可真别不信我，我记得我昨天就看到那个叫韩蕾的，A大大四那个学姐，上次运动会人家翘了课给你送水的那个，她不知道怎么打听的你家的地址，还给了你姐一盒巧克力。里边有纸条，上次她不是问你的联系方式吗？你没给人家。现在估计是想再使把劲。当时你睡着了，不知道。”
“她和你姐同龄，长的也挺漂亮的。”
他回忆了半天，根本没在有限的记忆里想起来有这么一号人物。
“没印象了。”他说。
曾书书对着他，总有种终有一日会喷他一脸血的错觉。
“你对什么有印象？你除了你姐，你还记得哪个女的长什么样了？！”
“哦不对，你现在脑子不好，眼睛也不行了？你是不是连你姐长啥样也忘了？”
“滚。”
行吧行吧，死鸭子嘴硬。曾书书举手投降：“不信你问你姐好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别把我卖了。我是纯粹的觉得，那些妹子真是情深一片，白白辜负了，可惜了可惜了。”
“那东西都去哪了？”
曾书书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你问你姐呗。”好笑的挑挑眉毛，又神秘兮兮的凑上来：“你发现没？你姐对你最近管的挺严啊，别说异性，就是个母苍蝇都不放进来。”
张小凡再懒得搭理他。

陆雪琪下午来换走曾书书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了奇怪的氛围。
张小凡好像总是有意无意的看着她，看着窗户，看着门外，看着走廊。
那看似欲言又止的目光若有若无的在她身边流连了无数遍。
她终于有所察觉，抬头向他看去，“哪里不舒服吗？需不需要去医院？”
其实这段时间他已经好很多了，比刚出院那阵子晚上头痛发作需要靠止痛药来入睡已经好了太多。
头发好像又开始长了，浓黑茂密，看上去好像又恢复了往日旺盛的生命力，因为一直在努力坚持复健，身上也渐渐有了过往肌肉的线条，只是仍旧不太爱说话。
他微微摇头，“我没事，挺好的。”然后目光渐渐下移，看着别的地方，迟疑了一下才说，“听曾书书说，有个叫韩蕾的女生，上回给我带了盒巧克力，你……有见过吗？”
“嗯，可能见过吧。”她闻言重新低下头去，视线又回到了屏幕上，聚精会神的盯着放在腿上的电脑，口中淡淡的回答，“你问这个做什么。”
虽然她没什么表情，但是他觉得此刻的气氛，好像有点危险？
“哦。”他尴尬的抓了抓头发，战术性的。然后轻咳了一声。
“那个，曾书书说他觉得那个牌子的巧克力好吃，他想尝尝，上午问我要呢。”
“嗯。”陆雪琪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然后说：“我卖了。”
“卖……了？”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向她看去，为之愕然。
像是觉得他大惊小怪，她眼也不抬，风轻云淡的语气说，“留着又没什么用，卖了换钱还能贴补家用。”
他楞在原地，一时语塞，等等，这个说辞好像有点耳熟，这个操作也十分的熟悉而复古。
而且现在，他其实不太相信她还差那点钱来补贴“家用”。
“她们送来的东西，拒也拒不掉，扔了怪可惜，卖了刚刚好。”她不咸不淡的说，自始至终也没打算征求他半点意见。
额，虽然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
“有意见？”姐姐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向这边望过来，语气冷淡，但似乎是非常虚心的准备听取自己的想法。
“没有，”他叹了口气，回答，“卖了挺好。”
“嗯，那就好。”陆雪琪又将注意力放回到电脑上，“快到复健的时间了，别忘了。”
“哦。”

在张小凡终于恢复了大半精神的时候，学校开了场内部的表彰会。
来了很多人，校领导和市领导不用说，据说连省里的几个大领导也都过来了，略坐了坐，又和他聊了一会才离开。
他穿着一身笔挺正黑的西装，领带却是斜纹深蓝，明亮的探照灯下，乌发黑眼，是那样的熠熠生辉。
他的致辞不多，但每一句都不是废话，略带沙哑的低沉声音缓缓略过整个会场，将那日面临的困境一一娓娓道来。
说到关键处，台下的观众不约而同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更有情绪激动的女生小声抽泣起来。
“最后我想说，作为警校生，未来的预备役警察，我希望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有余力保护大家。这次我只是侥幸，所以我可以活下来，站在这里和大家侃侃而谈，接受光明和奖章。但是那些逝去的人，为了保护我们献出自己生命的人，他们的付出总会被人遗忘，他们的亲人余生都要在痛不欲生中度过。”
他的目光掠过黑压压的观众，看向角落中的那个人。
似有感应，她此时也抬起头来，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遥遥相遇，彼此似乎都可以听见心里的那声隐约叹息。
“所以我决定，这次我所拿到的全部奖金，以及后面可能收到的任何财物，我都会全部如数捐给那些烈士的家属，那些更需要这些钱的人。”
“我的话就这些，谢谢大家。”他放下话筒，深深的向台下的观众鞠躬。
如雷的掌声热烈响起，在会场上经久不散。

表彰会还在继续，一时半会看来结束不了，于是陆雪琪独自走出会场，正准备找个有阳光的地方休息休息。
这时却见从会场同样钻出来一群男生，一个个年轻的面孔，一届又一届警校生，那模样和精气神，倒是和他之前的样子有些相似。
看起来年龄都不大，看着她还会脸红，但还是鼓足勇气走过来。
“姐姐，是要找人吗？”其中一个男生问。
学校里鲜少女生，她一看就不是本校的人，但如此姣好的面容不由引得许多人纷纷侧目，自然而然就围了上来。
她摇了摇头，今天心情不错，她脸上并未见明显的冰冷之意，神情也似乎比较温和，所以让大家的胆子都大了一些。
“那……我能向你要个联系方式吗？”另一个男生说，他笑起来有些故作不正经的做作，但闪着大大的眼睛，热烈的望着她，彻底暴露了自己心底那点小心思。
“姐姐，也给我一个吧……”
“还有我还有我……你们急什么急……一个一个来……”
陆雪琪几乎是有些哭笑不得，她当然不能对着这些小男孩冷言冷语，正想找个借口推拒离去，结果还未开口，就听见熟悉的低沉声音在身后响起。
“注意纪律，全体立正站好。”
男孩们几乎条件反射般的挺直了身体，站在那不敢动弹了。
“你怎么跑这来了？”张小凡沉着一张脸走过来，他锋锐的眉毛皱起来，脸色非常难看。那几人这才有些错愕，反应过来，正是刚才在讲台上演讲的英雄学长。
“学长，这是你女朋友吗？抱歉啊。”男生们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
不等他说些什么，陆雪琪已经抢先一步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淡淡否定，“不是，我是他姐姐。”
“哪种姐姐？亲生的，还是？……”有人小心翼翼的，问。
陆雪琪的目光在张小凡那张有点铁青色的脸上滑过，语气仍然淡淡。
“算是亲的。”
那几人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又堆了起来，瞬间忘记了英雄学长的威严，一个个的喜笑颜开跃跃欲试。
还带着一丝青涩的腼腆，语意暧昧，大着胆子问她，“那姐姐，你还缺弟弟吗，和学长不太一样的，那种弟弟……”
“姐姐，你最近有没有空，学长是不是需要有人照顾？你别客气，告诉我们，其实我们可以照顾……”
身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咳，“说一下姓名、班级，我找你们的班导好好聊聊。”
众人噤声。
心里嘀咕，不是说是亲生的吗？管这么宽干嘛？
“再不走，明天全校通报纪律处分。”张小凡又道。
打不过打不过，根本打不过。学长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尤其是那双冰冷的眼神，太瘆人了……那几人见状赶忙一溜烟跑了。
“快结束了，等等我，一起走。”他这才似笑非笑的回过头来，叮嘱，“不能乱跑，听见没？”
依然是这样，她还是拿他没有办法。

22
转眼又是秋来。
张小凡的训练还在缓慢的恢复，偶尔需要曾书书过来带一些新增的理论课。前两天他刚补考了六门课程，成绩已经出来了，都是很优异的成绩。
只不过曾书书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挂了两门，所以天天嚷嚷着要张小凡来给他画重点继续补考。
不过张小凡看他在自己家里又打游戏又刷短视频的样子，好像距离成绩合格还有一段路要走。
“哎，我听说你姐这两天就走，具体几号啊？”曾书书磕着瓜子，问，他眯着眼睛狗狗祟祟的瞄着书房的方向，“要去多久啊？”
初秋的上午，太阳刚刚升起来，屋子里仿佛还残留着酷暑留下的炎热，曾书书怕热，刚坐下就要打开空调，结果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得作罢。他现在觉得自己像一条哈皮狗，只差吐着舌头喷洒出体内的热气，不由得斜眼向张小凡看去。
张小凡半靠在沙发上，手里举着份报纸在看，曾书书觉得自从他病了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喝水只喝凉白开，看书看报，规律作息，腿上还盖了条薄毯子，像个老干部。
听见他问，不耐的又揆过去一面：“不知道，就这两天。”
“哦。”又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你就没啥好说的吗？”
“比如装个头疼，装个腿疼的，你说说你，怎么好的这么快，唉，我真是为你发愁。”曾书书说到这就长吁短叹的，有点恨铁不成钢，“你的脑袋真好了吗？要不要找个什么地方再撞一下。”
张小凡更觉得烦了：“你能不能闭嘴消停一会？”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你。”曾书书瞪大眼睛，“人走了你可别在那哭啊。”
“还有，”他再次斜眼过来，“你那个报纸拿反好半天了。”
“关你屁事。”

中午照旧是姐弟两个一起吃饭，张小凡现在恢复的差不多了，除了走路稍微有一点跛，但如果不细看也瞧不出来。他现在能自己做一些很简单的家常菜，只不过最近他的胃口很差，每顿饭只喝几口粥就饱了。
“冰箱里有饺子，牛肉馅的，饿了就拿出来煮一包。”陆雪琪看着他这副怏怏的样子，不得不再叮嘱一遍，她又走到客厅的茶几旁看了一下刚刚整理好的药，瓶瓶罐罐的摆满了一整张桌子，“记得要按时吃药，注意事项我写了，贴在冰箱上。每隔半个月要去医院做复查。”
“还有，腿上的骨头愈合的慢，最近不要跑不要跳，别急着去训练。”
他嘴里绊着两粒米，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她也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他笑了笑，但也只是笑了一下：“我明天下午正好没事，我送你去。”
“不用了，”她语气淡淡的拒绝，“你好好养身体，我和文敏姐说好了，明天她过来送我。”
餐厅并不明亮，可是阳光却透过窄窄的窗户折射出暖暖的光线，乌黑的头发像是被染成了浅淡的黄色，让她的整张脸都显得那样的柔和。
她就坐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却让他觉得遥远。
这一瞬间，他好像想起了很多事情，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来，受伤后常常是这样，昏昏沉沉的时候有很多话，他想说给她听，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给她听，可是真的见到她，他却又想不起来了。
他不说话了，微微沉着嘴角，像是带着孩子气的执拗。
只是望了她一眼，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陆雪琪这天晚上睡得不好。
她最近已经很少再做噩梦了，自从他清醒以来，她就极少再做梦，每天都是在累极的状态下沉沉睡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晚上又开始做梦。
她梦见小时候，背着书包，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天上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母亲也不知道去哪了，她在那条陌生的街道上走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找到家，因为没有带伞，身上的衣服渐渐被雨水打湿，袜子也早就湿透了，她茫然的站在那，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快要天黑了，可是她依然不知道家在哪里，黑暗中她只能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一声，是那样的急促，像是要从胸口里跳出来。
前方似有灯光，她慢慢的走过去，可是却发现需要穿过一条幽黑的小巷子，她突然想起来，灯光的所在就是她的家，可是她却无法穿过这条巷子。
那么黑的地方，仿佛潜藏着无数的怪兽，又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只要踏足其中，就会被彻底的吞噬掉，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她心里害怕极了，一个人站在那里，黑暗好像如影随形，渐渐从巷子里蔓延过来，一直蔓延到脚边，她退一步，黑色便前进一步，她退无可退，靠着墙，紧紧抱住怀里的书包，在绝望的心情里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勇气，只能闭上眼，任由自己被黑暗蚕食。
这时身后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她回过头去，就看见了张小凡。
很奇怪，她还是十来岁的年纪，可是他已经是个少年人的样子了，他冲着她不动声色的笑，笑容静谧而温暖。
他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别怕。我在这里。”
他就这样一边牵着她，一边为她撑着伞，领着她走进那条幽黑的小路。她像是忽然安定了下来，再也没有任何的恐惧，梦里的少年掌心温热，笑容温和，是个非常让人安心的所在。他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出了巷子。
前方就是灯光下的家，她想让他一起回家，但是他却停住了。
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隐约的让人看不清，但他的笑容依然温和，俯下身，摇着头：“我不能和你一起了。”他说。“姐，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不要再害怕了。”
他说完便掉头就走，又向着黑暗走去，她在身后大声的喊他，叫他的名字，可是他都没有理会，就这么头也不回的又走入到黑暗里。
她想追上去，她终于克服了恐惧重新追上去，可是空空荡荡的小巷里，却没了他的身影，四周都是如墨的黑色和沉寂，她再也找不回他了。
于是终于被惊醒。
看了眼时间，晚上十一点，路灯还没有灭，映的屋子里依稀似有光亮。
额头上是冰凉的汗水，她擦了擦，只觉得疲惫，躺在那里半天，却发现再也无法入睡，只好坐起来，起身来到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