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我陪你去索林家族走一趟？”
“是的。”
这个家族聚居于格兰尔特的花楸木大街，是城中区最古老的部分，距离王宫西墙不到半里格。与东边的那些新建的贵族宅邸相比，这片区域的建筑非常古老，有些甚至能追溯至这座大城传说中的第一任领主，格兰尔特白女士——蒂菲拉的时代。厚重的巨石是那些稍显低矮的长屋的基石。它的上方，是雕花繁复的木结构建筑。建筑的檐角，以及顶上的船骨皆雕琢成海怪的模样，狰狞峭立。至于屋宇之间的空地，则遍植橡木，绿荫成片。
两位高位王爵的突然到访，让这个家族的领袖萨迦.索林很是意外。
“我们为真相而来。”吉尔伽美什几乎在瞬间就让这个上了年纪的魂术师放下戒备。
“请随我来。”
萨迦.索林吩咐家人关门谢客，接着在前面带路。“非常感谢你们能为她而来，我的简妮。”他绕过家族的主屋，朝着后面的地穴走去。台阶层层而下，洞口吹出冰寒的风。“我找过他们，伊萨姆.特雷索，可他们坚持说简妮是病死的。我不信！所以……”
地穴深处，一处冰窖中央，停放着少女被冰冻的尸体。“我请求白银祭司的裁夺。他们不会因为凶手属于王族而一味包庇。”
这可不一定。漆拉悻悻地想。要看这是什么事，涉及的又是什么人。不过正常情况下，那三位杀戮的比包庇的要多得多。
“你做得很好。”吉尔伽美什的声音轻柔而具有说服力，“立即冰冻可以保留许多证据。只是，您可以允许我做任何事吗？”
“此话怎讲？”
“因为我验毒，需要用到血液。”那只手在下颚蹭来蹭去，琢磨着对方的心情，“可她去世已久，哪怕保管得再好，血都会有不可避免的沉积和凝结。如果用魂术强行抽出，就会完全破坏尸体。所以，最小的损伤……”
“您需要她的心，对吗？”萨迦.索林正对着金发王者的双眼，逐渐霜白的额发在冷光下倍显苍老。“我只求真相，这也是简妮的意愿。那么大人，是由您来动手，还是由我代劳。”
“让一位父亲亲自动手，未免不适。所以，还是我来吧。您可回避。”
萨迦.索林退去了一旁。吉尔伽美什上前的时候，漆拉注意到他背过脸去。他不想看见这一切，即使他的女儿已经死亡。
心脏被迅速取出，接着藏进金发男子宽大的衣袖中。轻薄的气流围绕着它，以免沾染血污。“证据我已经拿到了，结果稍晚会有人通知您，告辞。”当棋子的金辉逐渐遮蔽地穴内的一切时，漆拉看见萨迦.索林跪在尸体面前哭泣。
“现在要怎么做，吉尔？”隐者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从艾欧斯那边完全转移到简妮的死亡真相上来了，“如何采验？”
“通常情况下，未被使用的‘散魂花’只会在火中显出它属于‘金鳞斑蛇’的金芒。而当它作用于人或是魂兽后，就会在他们的血液中留下特别的金绿光彩。正常情况下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再遇到散魂花，或者是养毒人的血，才会显现出来。所以……”
只需要洒入一些粉末就可以确定。
“漆拉，那个荷包。”
隐者取来了那个被他没收来的证物。它和那些被吉尔伽美什誊抄的卷宗，一起存放在这个不受人打扰的落脚点。
金发王者从心脏里取出一些冻结的血液，浸在温水里。萨迦.索林的冰冻魂术延缓了这些血液的凝结，水慢慢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深肉粉色。接着，气流托起一些粉末，均匀地洒在水面，粉末遇水而溶，接着便如同着了火一样，诡异的绿光飘荡其上，然后慢慢变成稀薄的金色，最后消失。
“不会有错了。”吉尔伽美什肯定，“她就是死于散魂花。”
这个消息被告知了艾欧斯。接着，冰帝派遣使者转告萨迦.索林。
庭审在即，所有涉事家族陆续进入地宫，带着他们所能找到的所有证据。除了亚斯兰国王，其他人都不能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擅自走出地宫。如果需要和外界联系，必须得到祭司同意，由白银使者代为传达。
上次驻留此地是在多久之前？漆拉感叹自己近期流连于雾隐绿岛实在是忘了所有。这里一排房间都属于王爵或者使徒，在他们觐见祭司必须驻留地宫之时。而在对称的另一边，则是此次逗留此地的各个家族的居所。这地方空间重重叠叠，加上强大的防御性魂术隔离，就算近在咫尺，也不能随便走动。因此，拘于此地的所有家族，几乎都被孤立在某个特定的小范围内，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
这也是各大家族绝不轻易上诉至魂术法庭的原因。
“他们似乎都挺安静。”吉尔伽美什的房间就在他的近旁。除了他，作为另一名陪审法官的幽冥也被要求进入地宫。
“当然，八年前的风暴对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心有余悸。”漆拉觉得吉尔提这个问题很白痴，“尤其是，他们进入的那片区域要经过叛国者之门。而通常经过这道门的都有进无出。”
“白银祭司把所有人都当成了罪犯？”
“难道不是么？”
稍晚些的时候，白银使者带来了庭审法官需要的正装。因为是代表祭司行使权力，所以他们三人的着装会非常正式。清一色的白衣：白色的内衣，白色的中衣，白色的外袍，由极细的亚麻和光洁的丝绸制成，没有丝毫纹路。然而在最外面，是一条漆黑如同深水般，缀有华丽宝石，会透出奇异蓝光的十字搭，绕过肩膀，前后方都垂落至脚跟。
同时带来的还有头带和冠冕，以及作为主审的一件前后开叉的浅金色罩衣。
“我必须穿这身吗？”隐者听见左手边最前面的房间传来幽冥的抱怨，“还有这个，是要把头发盘起来吗？”
“是的。”使者耐心地解释。“凡是启用大裁判所的正式庭审都是如此。”
那些在小房间内的严刑逼供就不用这般正式。比如之前的阿尔蒙叛国案，以及更久之前的约瑟芬领主暗杀冰帝事件。这也表示，那三个充当的是旁观者，而非直接下达裁决的判官。
“漆拉，你需要帮忙吗？”金发王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用丝带编他的头发。卷发从脑后发根开始，边编边绕，发尾绕过前额，再绕上头顶缠紧，接着使用头带固定，带子的末端要么垂在脑后，要么接下来用于缠绕冠冕。
“我还好，你大概要去帮帮他。”
幽冥此刻正拿着这一身站在门口，看出来他一样也弄不起来。

接下来的一切，就让漆拉这个半年也不会笑一次的人也忍俊不禁。幽冥的头发很长，而且似乎很久没有认真梳理过。
“你应该经常清理它，否则就会很疼。”金发王者比使用魂术还要卖力。他编得很紧，叫前面的二度王爵不停地变换面部表情。
“我觉得你像是给他上刑。”当这一切处理好，幽冥闷闷不乐地拿着他的冠冕和礼服回自己房间后。隐者再也忍不住开口。
“今天若非在地宫，他一定翻脸。”吉尔伽美什开心地低语，“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昏暗的地下不辩光线，唯有滴漏的水声述说时间。漆拉一夜未眠，他总觉得事情不会太简单，虽然吉尔伽美什已经找到关键证据。
大裁判所的庭审在日出后一小时开始。和上面王宫的熙攘嘈杂不同，这座始终燃烧着幽蓝火焰的地宫中绝不会有一句多余的人声。所有人都穿上了他们正式的装束，以表示对白银祭司的尊重：男性会束起长发，佩戴代表身份的头冠。女性中，已婚者需要用头巾遮蔽头发，未婚者则以头纱或是发网遮蔽，衣服也大多以黑白两色为主。只有代表亚斯兰政权的冰帝，才会穿上象征王室的蓝色。
厚重的大门打开后，漆拉又回到了他八年前主持审判的地方。巨大的圆形房间四周高，中间低，层层下陷。在它的中心，是一方燃烧着圣火的石台。法官们的座位在石台正对面的上方，直面大门。而它稍矮的右侧，有一张孤独的座椅，那是国王旁听的御座。在这里政权要让位于神权，君主要低于白银祭司的代理人。
四周的旁听席呈环状，被数条阶梯分成几块区域。当法官们落座后，相关家族的成员鱼贯而入。没有人私语，全都低着头，说不出的压抑。当所有人就位后，冰帝艾欧斯从地宫门外，走过深邃的长廊，来到这里。所有人都点头致敬，却无需行礼。
接着，便是等待，等待这座地宫的正主，白银祭司的到来。
仿佛深渊被天光照亮一般，大裁判所黝黑的石壁突然透明起来，就像有人在里面勾勒了一轮满月：三位白银祭司同时显影于石面，保持着他们万年不变的姿态。
“我们接受艾萨克.博萨博和萨迦.索林的请求，在此开启大裁判所，直至正义得到伸张，罪行接受惩罚。”祭司的声音出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清晰而威严。接着，光芒暗淡下来，仿佛垂下一层帘幕。祭司的身影变得模糊，庭审正式开始。
与在上方大议事厅中一样，首先是法官宣誓。吉尔伽美什离开他的座位，走到圣火面前。他没有照读手里的宣誓单，而是把那张羊皮纸高举在左手中，完全背诵上面的誓词。最后，也是魂术法庭才有的仪式，法官划破左手，把血滴在宣誓单上，投入圣火。“如有违背，自当血祭。”他挥了一下手，示意让原被告进入大厅。
脚步声打破了地宫的宁静，之前在门外等候的索菲亚.贝德福帕，阿莱丽雅.博萨博，艾萨克.博萨博和萨迦.索林依次进入大厅，走下台阶，来到圣火旁的原被告席。原告在东，被告在西。而另外的一些人，包括地位不高的证人或是可能被传唤的潜在被告，都呆在墙边等候。漆拉从中瞧见了几个孩子的身影，他们因为身份太低，只能坐在石门的阴影下。
“索菲亚.贝德福帕。”吉尔伽美什叫了被告的名字，“阿莱丽雅.博萨博状告你诽谤她，你可有解释？”
“没有。一切都是空穴来风。”索菲亚完全没了呆在上面时的那种骄傲，“我有证人，扫地的图斯，厨娘泰莎，还有女官伊内丝都能为我作证。”
“可我怎么审出来的是，他们都是你叔叔罗德花钱雇来的？”金发王者没有看她，只是慢悠悠地陈述，接着他抬起手，白银使者便驱赶着几人从外面进来。
“不，我没有听见，是他们要我这么说的。”最先进来的那个几乎趴在了地上，“大人，这不关我的事，那位老爷说不干就让小的挨鞭子。”
“还要再一个一个问吗？”
轮到索菲亚噎住了，手指不自在地绞着裙摆。
“带下去！”他挥了挥手，这几个人全部被驱赶出大裁判所。“现在可以重新思考我的问题了吗？小姐。”
“那也请阿莱丽雅状告我之前先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去国王的房间？陛下自己的书记官总不会被我叔叔收买作伪证吧？”
“可以。”吉尔伽美什没有反对。
出乎预料地，阿莱丽雅.博萨博没有再隐瞒什么，而是完整地描述了整个事实。“我希望成为王后。”她最后说，“可姑姑告诉我，我的希望很渺茫：简妮.索林死后，最有可能坐上这个位置的是索菲亚.贝德福帕和她的表妹布朗歇.西蒂尔。其实，成为国王情妇也没什么。我想这个裁判所里的女士，没几个不想爬上陛下的床的。”
“真不要脸！”终于，地宫的凝重也无法压抑涌动的情绪，人群像受了惊的蜂群般摆动不安。
“安静。”吉尔伽美什声音不大，却穿透了躁动的人群，“可以告诉我，笔记本和那个荷包是一起的吗？”
“是的，大人。”阿莱丽雅肯定，“两样东西都是在简妮病倒的前一天晚上，就是陛下宣布人选的舞会之后那天，被我的侍女发现的，就丢在淑女们梳妆的房间角落。”
“不！是她偷的。”索菲亚没有得到允许便开口，“我的笔记本放在了我的寝室里，在舞会的前一天就丢了！她一定是早有此打算，拿过去胡说八道。”
“可我觉得你才是胡说八道啊。”金发王者翻开那本笔记，举起来，先是递给幽冥，然后是漆拉，最后面向所有人，“这是你的笔迹吧？这上面的话，也都是你写的，对吗？”
“我……”
片刻的迟疑，吉尔伽美什突然左右手相交，把笔记换成荷包。“以及，这个是你的吗？”
沉默，恐惧，索菲亚的心跳声急促如同鼓点。“不，这不是我的，我的荷包还在！”她扯过腰带后一个相同的东西，高举过顶，“我的在这里。陛下可以证明。”

她没有说实话。漆拉断定。她完全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所以才会如此慌张，忙着撇清自己。然而吉尔伽美什似乎没看见。“你可以证明这就是她的吗？”金发王者回问阿莱丽雅。
摇头。“这两样东西是放在一起的。而且每个淑女只有一个荷包。我的在这儿。”她也从腰间拿出来。
“去查是哪个淑女丢了荷包，把人带进地宫。”门边的白银使者立刻领命离去。“好了，我们言归正题。你承认这本笔记和它上面所写的内容都是你的？”
根本无法狡赖的事实。漆拉不禁放松心绪。虽然下毒的事情灵光一现后又如堕迷雾，然而艾欧斯的麻烦似乎要解决了，只要这女人承认诽谤。
“我承认。”索菲亚对上吉尔伽美什的蓝眼睛，“我承认我写的都是事实。我觉得我们的陛下如此反常是收到了蛊惑，我的笔记上就是这么写的！这不是诽谤。”
一时间，四周再也无法抑制的私语声，炸开了。
“这不是诽谤，这就是事实。”
“陛下很信任那些贱民，如果不是受了蛊惑，又该如何解释？”
“我觉得索菲亚.贝德福帕无罪，如果说了真话也叫有罪的话……”
“我觉得白银祭司应该管管这件事，亚斯兰的传统可是他们带给这世间的神圣律法。”……
几乎所有的家族都在低语，甚至包括那些互相敌对的。而这其中，贝德福帕家族的声音最大。“我请求。”索菲亚的叔叔罗德站了起来，“陛下能够严惩贱民，守护传统，以正视听！”
“我也请求，而且，那些贱民似乎就在这里。”另一个人也起身。
“让贱民进入这神圣的地宫？”更多的声音在质疑，“这是亵渎。”
“陛下真是被蛊惑得不轻，他还能执掌亚斯兰的权柄么？”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吉尔伽美什！”漆拉一连吼了两遍，金发王者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怎么会这样？”
“很简单，陛下没有处理好他的麻烦事。”这位审判官一副毫不相干的神色，“现在那些眼睛看见的，耳朵听见的，都是无法争辩的事实。而你我都必须秉公执法。别忘了刚才的誓言，我可不想血祭。”
“你？！”隐者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什么都记得，包括艾欧斯对他的所有否定。
“好了各位，安静！”吉尔伽美什提高嗓音，“别忘了你们身处何处，别忘了对白银祭司的尊重。”
人声顿时被一张看不见的大口吞没，空留下还在那张御座上发呆的冰帝。
“陛下，您可需要对那本笔记本进行否认，确定自己受到蛊惑才犯下大错，治其诽谤之罪？还是……”
“你想杀了他们，对吗？”愤怒慢慢聚积在艾欧斯俊秀的脸庞上，“那些男孩们，只是因为我为了他们，拒绝你的提议？！”
天哪，他怎么把这话说出来了？漆拉简直要被袍子绊倒。
“我，否认所有蛊惑。”亚斯兰的国王已经不再思考利弊，“给他们的一切都出自我真实的意愿。”

中章完毕

蹲

{下}
接下来的几天，漆拉觉察到了祭司的不满，以及这件事的糟糕影响正在扩散。
没有哪个国度会容忍一个与传统和律法对着干的王长久地执政下去。艾欧斯的做法给他自身的合法性带来了极大风险。
“吉尔，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漆拉找到仍旧在推敲卷宗的金发王者，“我知道他拒绝你很不明智，可是……”
“他现在需要自证清白。”吉尔伽美什淡然地说，“只要能否定那本日记上对他喜好男色的猜测，就可以以一盖全地否认所有。不需要再通过推卸责任的方式将之认定为蛊惑后的失态。”
“自证清白？”隐者疑惑。
金发王者轻轻合上书卷，“我下午提审了那个丢失荷包的淑女，叫桑查。她就是个小蠢瓜。荷包被偷都不知道。而且，我取过她的血了，不是养毒人。”
“需要怎样自证清白？”漆拉追问。
“这个嘛。”那双蓝眼瞳中藏着愉悦，可四周的空气却逐渐冷凝。“很简单的。只要证明自己是个男人，能够成为丈夫就行。”
“公开合婚？”
“你很聪明嘛。”吉尔伽美什退至墙边，双手向后支起身体，“不一定就是结婚，跟这个意思差不多就行。这样一来，别人也不用再催着他结婚了。一举两得。”真诚闪耀在那张俊朗高贵的面庞上，叫人不得不放下所有怀疑。
“公开合婚，需要让多少人目睹才有效果？”漆拉清楚，这和加冕典礼一样，需要尽可能地让所有臣民见证。然而这又和那种庄严肃穆的庆典不同，它是对一个人隐私的完全公开和审视。这么大的压力下，艾欧斯……
“至少所有的王族，世家，公会，让整个格兰尔特的臣民都来也没关系，只有这样才能破除流言。”
破除流言……
“是你的陛下自己给自己挖的坑，他现在需要自己填坑。”吉尔伽美什把头偏向一旁，让金发散开，“这几天天天都要盘起来，脑袋都给扯痛了。”

“快点结束不就不用盘发戴冠了？”漆拉反呛，“是你把事情搞复杂的，所以这个坑需要自己填。”
离开他后，走在空旷的地宫回廊上时，隐者才有些担心起来。这么多年来艾欧斯连个情人都没有。万一，他真的对女人毫无兴趣，那这件事就真的塌天了。以及，我该如何开口，向他提及此事？
亚斯兰国王是在庭审期间唯一无需住在地宫中的涉事人。然而眼下这种情况，令他完全处在了风暴中心，居于地宫反而更加清净。
“我不后悔，漆拉。”那天在大裁判所认下一切的艾欧斯，此刻正待在地宫中属于国王的寝室中。之前的历代冰帝只会在新婚的时候在这里住上几晚，向白银祭司祈祷早日获得继承人。但是现在，这里几乎成了年轻王者的避难所。“希望你别责怪我的选择，我不能昧着良心作出有利于我的选择，而弃其他人于不顾。”
“现在不谈这个。”漆拉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大概还不知道外面已经有了废王再立的风声，而且似乎就是三位白银祭司中一位的意思。失去权力的国王，唯有死路一条。而所有和他相关的一切，都会被同时清除。“陛下，您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必须从根本消除质疑。”
“还是要杀戮吗？”
“不，这次只要您自己。”漆拉把吉尔伽美什的最后一个方案告诉艾欧斯，“您没有结婚，但是可以公开合婚，以打消所有的疑虑。只要您能证明自己完全可以承担丈夫的职责，那么日记本上的，还有他们随口相传的，就都是诽谤。”
“可是，哪家淑女愿意呢？”
他还是什么都不懂。“这种事，世家淑女是不行的，您必须找全城最懂男人的女子。”
“妓女？”艾欧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是的，她们才能在这方面给出最让人信服的证明。”
粗重的呼吸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冰帝站起身，面相石壁，将自己模糊的轮廓投掷其上，“漆拉，我需要想一想，需要想一想。”
“陛下，如果在这件事中您输了，他们也不会活下来。”隐者退出房间。他明白这时候，任何催促都只会让艾欧斯更加混乱和举棋不定。

余下的时间里，漆拉发现自己根本就静不下来。不知道吉尔伽美什查到什么地步了，关于简妮被杀那件事。而且就目前这个状况，两件事绝对相互关联。那么，如果一边无法突破，倒不妨试试另一边。
“吉尔，你在吗？”他扣响门环。
“没关，进来。”熟悉的声音响起，却失去了一贯的诱惑。吉尔伽美什正让那些卷宗像帘幕一般环绕在他四周。“你终于能把注意力，从你陛下那些麻烦事上转移过来了？”
“我告诉他了。”隐者发现他少见地没看自己，“他还需要……”
“他最好快点想通。否则一旦废王，你我都会有麻烦，包括他一心想保下来的小崽子们。”一页纸卷跟随他的意志落在桌面，“我想你注意到了，索菲亚.贝德福帕在荷包的事情上没说实话。”
“那你为什么不揭穿？”隐者指出。
“揭穿？”那张平静的面孔下似有隐约的烦躁，“拿什么揭穿？她有自己的荷包，对方也不能断定这东西就是她的，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以严刑逼供。就算是祭司，也是在拿到了铁证之后，才毫无顾忌地对那些叛国者大肆用刑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你遵守规则。”漆拉直言不讳，“还是你那些下流的主意都是针对陛下的。”
“话可不能乱说。”吉尔伽美什笑容一点点消失，眼神逐渐冷沉，直到所有温度尽皆褪去，“我希望你能清楚一点。就是，这件事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我会替你的陛下下决定。”
他还在记恨？不，不对……漆拉发现吉尔伽美什完全认真起来了，就像某些野兽嗅到不可控制的危险时那样。“你发现什么了？”
“我很高兴你的理智又回来了。”那张面孔毫无表情地叙述，“我查到了一些东西，可能会让你和你的陛下不太舒服的东西，在我审那个叫桑查的淑女的时候。”他坐了下来，接着示意漆拉也坐，“你可知道，当年阿诗丽和她的儿子为什么没有逃掉？她们当时已经出了最后的关卡，就差一步。”
“是她的红发被发现了。”漆拉回忆起卷宗上是这么记录的。
“错！”金发男子否定，“是因为有一个人在城楼上叫了她的名字，南部领主格森德尔的妻子尤菲米亚，莉薇娅的长女。阿诗丽回头了，才被抓住，才查出她的红发。”
“她这么做是为了确保她弟弟一家全部死绝？”漆拉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你认为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呢？阿尔蒙死去的哥哥有个儿子达恩利，是贵贱通婚的私生子，就算得到承认也绝无继承权。而阿尔蒙一家是叛国，就算不死，也不会再有任何继承王位的机会。”吉尔伽美什冷漠地陈述，“而且，这次原本排在第一的淑女不是索菲亚.贝德福帕，而是布朗歇.西蒂尔，知道为什么变了次序？”
“她受到了威胁，莉薇娅？”漆拉朝着最坏的情况猜测。
“是的。”答案得到了肯定，“有人指出来，当年她为什么一定要置弟弟全家于死地，就是为了赖掉这门婚事，好让已经有婚约的布朗歇能够参加选后。莉薇娅根本看不起弟媳阿诗丽，更加不喜欢把女儿玛蒂尔达嫁给苏伦家族。要知道苏伦家的地位也就是在和公爵家联姻后才提升到王族中来的，他家之前不过是富有的羊毛商。”

“莉薇娅当年给这两门婚姻的评价是有辱家门。而且，在阿诗丽死后，艾欧斯又无婚配的情况下，她成了王族中的第一夫人，都城贵妇中的女王。我想，她的本意就是让女儿成为王后。可惜我们陛下看不透，选了排在第16位的简妮.索林。接着又毫无理由地赶走所有淑女。这可能不得不让她动了第二个念头。”
这可能也解释了当年为什么阿尔蒙全家几乎都是血祭处决，唯有这位夫人被扔出去游街。漆拉发现自己的注意点有些偏了。祭司很清楚她不是王族血统，她的血没有太大用处。“你觉得他们接下来会怎样？”
“废王，所有意图都指向这个。”吉尔伽美什再度透出烦躁，“所以我才要你让他快点下决定。”
他似乎不希望事态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是在担心这之后他会成为目标？
‘他们把我丢在这里，远离格兰尔特，不就是明摆着不让我插手任何事务吗？’‘我甚至觉得，他们答应下来就是为了针对我。’‘白银祭司把所有人都当成了罪犯。’
如果艾欧斯被废，就凭他和我的关系，也会变成和整个朝廷敌对的一份子。何况，祭司非常忌惮他，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

门再度扣响。
“是你的陛下，去开门。”吉尔伽美什没有回头就断言，“我感觉他还没准备好，但是时间可能……”
“漆拉，我同意公开合婚。”艾欧斯琥珀色的眼睛凝然地平视前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不能让已死的白死，活着的受到威胁。”
“你这样子很糟。”吉尔伽美什从后面凑上来，甚至伸出手触了一下他的额头，接着被挥开。
“你放不下的东西，会极大地影响你的心境。”金发王者的话就像在打哑谜，“而且很可能会让你无能，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如果不成功，会怎样……”
没有回答，但是各人心底都有了答案。
“我觉得这件事需要压一压，漆拉。我需要你去找那位智慧之神，我想和他谈一谈。”这个要求叫隐者吃了一惊。
“白银祭司？”
“有的时候躲着他们，不如把话说清楚些为好。不要在他们房间，那地方一点都不保密。”
深泉，这个地宫的深处到处都是，有的散落在空旷的石厅中，有的则在房间里可以找到。它们是整个地宫水路的一部分，也是白银祭司可以自由往来的甬道，唯有他们可以走的道路。
“‘祗灵’会把消息带给他。”铂金光辉从隐者袖中窜出，如同银鱼般游入深水，“但他想不想见你，我不能保证。”
“他会见我的。”金发王者取出那把绿色的匕首，割开左手手掌，滴进去不少血，“他现在很想确定一些事，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悠远的水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一丝细微到不易察觉的魂力漂浮在水中。接着，某个声音响起，就像萦绕在空旷山谷中的绵长回音。“请三度王爵漆拉暂避。”
隐者退出了石室，里面没有传来任何说话的声音，只有水声，似乎溢出了泉池。吉尔伽美什进入了泉水？他不敢偷看。大约半小时之后，‘祗灵’突然窜回了他的袖口。接着，喧嚣的水声打破了石室的宁静。
“你可以进来，他走了。”金发王者的嗓音从里面传来。
漆拉看见他不着寸缕地从泉池中跨出来，忙着抖落头发和皮肤上的水珠。
“不这样他根本就不信我。”吉尔伽美什依次穿好衣服，“他还告诉了我一件有趣的小事情：莉薇娅的长女原本可以成为先代冰帝的王后，结果被来自因德的伊琳珊横插一脚，就只能嫁给一个王室旁支的领主。”
她的长女因为艾欧斯的母亲而失去接近权力核心的机会，她的幼女又因为艾欧斯选择了简妮.索林而失去接近权力核心的机会。她为儿子能够接近王位而确保弟弟一家全部死绝。她会怎么看待艾欧斯? 漆拉不知道该如何思考。
“不管你的陛下做什么，只要他活着，莉薇娅都会视他为敌。”吉尔伽美什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给出这么个结论。“而且，就算冰帝选择了布朗歇做王后，估计也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你和智者聊了什么？”漆拉不想和他过多讨论艾欧斯，“不会就是讲故事吧？”
“交易。我想知道的，他想知道的。也包括，如何帮国王陛下解围。”吉尔伽美什把长发甩至身后，却没有用魂力拧干，“他说，一旦冰帝这次被证实无能，王室元老就会立刻联合两级议会，强行召开废除国王的公投。而且，那位代表力量的白银祭司早已反感如此懦弱的王执掌权力了。智者说不动他。”
左侧房间的那位男性祭司……隐者对他深有感触。强硬，执拗，又敏感多疑。
“他和你说了很多，智者。”
“因为我告诉他。他现在可以来取我的心，他们想要的东西。”沉默，漆拉发现自己看不透吉尔伽美什了。
“为什么又帮我们？”
“很简单，我不希望那个女人成为国王之母。”
他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才会突然改变立场。从对艾欧斯处处紧逼，到完全倾向我们，截然相反的态度。我是应该完全信他，还是需要留下一手？
第一次测试就在国王自己的房间内。两名女子被使者带进地宫。糟糕的是，隐者发现她们也给吓坏了。于是，不得不由吉尔伽美什先安慰她们。结果，这两个女人似乎看上了更为温和光明的吉尔，说什么也不愿意靠近艾欧斯。
“他有心事。”其中一个女人说。
“他在哀悼。”另一个扭来扭去。
“送她们出去。”金发王者命令。
“或许，我真是该好好留意女人的直觉了。漆拉。”他叫了隐者，“我之前就觉得国王还有心事，以为是错觉。但是这两个女人和我有一样的感觉。”
心事……漆拉脑中飞快地划过近期和艾欧斯有关的所有事情：不会是阿莱丽雅那件，他已经说出来了。也不是孩子们，他的态度很强硬。那么，会是简妮……‘简妮是被毒死的，而我明知道凶手藏在其中，却不能指正她们任何一人。’
“告诉我，是因为简妮.索林吗？”
那双眼睛突然活化，就像是春天冰层下的融水般泛着光辉。“我看了她的记忆，但是除了那两个女人的影子，找不到任何答案。”
“你摄魂了？”漆拉惊呼。

“在她咽气的时候。”艾欧斯仿佛一个牵线木偶，不带灵魂地发出声音，“我不甘心。他们都说她病了，所有的御医。可就在几个小时前的舞会上，她还好好的。回去后便摊到了，过了午夜急转而下，整个人高烧，抽搐。所有的医术，或是我知道的魂术都不能减轻症状。第二天下午，她不行了，告诉我想回家。她死在了路上，我根本无法面对她的父亲。”
“为了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抽取了她的亡魂。可是，除了两个争吵的女人，再无其他。我感觉就像掉进了冰洞里，那种恐惧，无助，还有黑暗。这种感觉一直挥之不去，即便我放走了她的灵魂。后来，后来又发生了那件事……”
吉尔伽美什走过来，拍拍漆拉的肩膀。“我觉得你该让他冷静一下。”
“陛下犯忌了。”他放下帷幔，又轻轻张开一道风壁，“他没有把天赋仅仅当成天赋使用。我觉得，他在摄魂的时候，敞开了自己的思想。漆拉，你回忆一下，你使用魂术的时候只需要想象，不需要动心吧？”
讶然。“我觉得他很喜欢简妮，虽然他没给你提及这个词。”
摄魂爱人，在极度悲伤彷徨的情况下，会让死者的亡魂有一定机会永远与自身纠缠。黑暗状态的一个异端。
“你有办法吗？”漆拉觉得这比艾欧斯不喜欢女孩还要糟糕。
“不行。”吉尔伽美什摇头。
“但是你对我……”
“那个根本没办法套用到他身上，好吗？”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出现他脸上，“那可不完全是魂术，而且只合适你一个人。目前，能帮他的只能是白银祭司，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位。”
第二次召见来得突然，沉默的智慧之神在让艾欧斯服下药后，要求他们全都退至外室等候。
“还有两天，漆拉，我们要作最坏的打算。”吉尔伽美什双手环抱胸前，“另外两名祭司，以及全体王室元老都在给我施压，催促开庭审结此事。把那些家族长久拘禁在地宫也不是办法，整个御前议会都快停摆了。”
“可他现在这样，见了妓女只怕会哭。”隐者发现自己更加丧气。
“所以我要预留第二个方案，万一陛下不行，到时别怪我无情就行。”
漆拉没有接话。他很清楚一旦出现非常情况，吉尔伽美什一定会力求自保。而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

“漆拉，吉尔伽美什。”智者的虚影出现在石壁的水膜上，“我已经暂时封印了他的天赋，抽出了他对简妮最后的记忆。但是，实际情况比我估计的要糟糕：他曾经中过散魂花的毒，是他母亲通过生命转移才勉强保住性命的。然而这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救治简妮的时候，沾过她的血。所以，那种毒素会以及其微量的情况永存于他血中。这会让他以后在使用天赋的时候危险倍增。”
“不能解吗？”漆拉还想再挽回一些。
“不能。”回答很肯定，“来自两个不同的养毒人，会带有不同的性状，混合之后就更加复杂。就算直接去求‘死亡’也不一定有用。”
“那……艾欧斯……”
“只要他以后摄魂时，不要带有感情就行。”白银祭司的身影，消失在他空洞的嗓音中。
艾欧斯数小时后才醒，而且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漆拉，我觉得让他主动是不可能了。”吉尔伽美什评价，“现在就要让女人主动，还要在地宫这种环境下，足够的胆大和厚颜。”
“无所畏惧，就像你。”隐者不急思索回道，接着脑袋上猛地挨了一巴掌。
“你不勾上我会出问题吗？”
思前想后，两个人想到了曾在雷恩帮助过的那家妓院。“我觉得她们认识我们，只要说明来意，应该能消除不少恐惧感。”然而在面见老板娘后，漆拉发现，吉尔伽美什和这里的姑娘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
“啊这位大人，下次来就直接进，不用谈价格的。”
隐者注意到那张俊美的脸庞表情慢慢僵硬，接着像面具一样勾勒出个笑脸。“这次来是有些事需要帮忙。”
“噢——”老板娘若有所思地瞥了漆拉一眼，“都进来吧。”
交谈的时间不长，金发王者简单地把事情的起因和要求都给这个上了点年纪，却浓妆艳抹的女人讲清。“就是这样，国王陛下需要公开合婚，以破谣言。但是地点，却是在白银祭司的地宫，所以……”
“您觉得我们会害怕，对吗？”随着她脸部的表情变化，隐者觉得上面的粉都要掉下来了，“越城节上，我们的姑娘可是能裸奔全城的，去地宫应该没问题。睡国王又不是去砍头，越是规矩的地方就越刺激。”
“那就好。不过，人我需要挑一挑。”
老板娘拍拍巴掌，来了一个小厮。“去，告诉她们，排队，挑上了能去帝都上国王的床。”最后一句让漆拉几乎要把喝下去的茶喷在桌面上。
集合的速度很快，甚至不输于那些防备军。当吉尔伽美什走下去的时候，隐者看见那些女人都挤挤挨挨地往他身上蹭。最终，他挑中了一个长相秀丽，似乎并不大胆的姑娘。
“就她。以及，你，还有你，老板娘随行。”
回到地宫后，漆拉开始佩服吉尔伽美什的眼光了。四个女人并不像那些大家族的人一般畏畏缩缩。除了被告知不要大声喧哗外，几个女人对自己的住所十分满意。“她们的心，比这里的大多数高位者都干净。”吉尔伽美什如是说。
见面安排得很微妙，是在晚餐后。金发王者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淑女们穿的裙子。一瞬间，漆拉发现这个女孩有点神似简妮.索林，像又不像的那种。“如果他们今晚能在一起，明天的合婚问题就不大。”
一夜的无眠。
“他们会……”
“不会。我觉得他们应该聊了一夜。”吉尔伽美什披上白衣，束好头发，“来吧漆拉，今天我们要对付的，可不止那几个相互争吵的女人呢。”
再度庭审的地点从大裁判所改到了血祭地点上方的大厅，这里曾是王族公开献祭时的聚集地。面积更大也更为平坦。更重要的是，这里可以是半公开的，当空间经过调整后。会有一条直道与外界相连。
大多数被邀请鉴证的人已经赶到。空旷的大厅里，到处是挨挨挤挤的身影。大厅中央围起了三重帘幕，透明的幔帐可以在光源下看见里面的人影，而身处其中则看不见外界。“希望陛下不要紧张。”吉尔伽美什步上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坐，漆拉却没有紧跟身后，留在了地宫内部的那个入口处。
许多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人群中，既有来自王族的，也有来自世家的。忽然，他的目光捕捉到了几个使徒的身影，包括一度，二度，四度，五度的使徒都在其中，但五度和七度王爵却没有来。
“真是烦死了。”四度女爵紧紧地依靠在她那位二度情人身边，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裙子被踩住。幽冥的头发又梳了起来，看样子是特蕾雅的手艺。他们旁若无人地擦过漆拉，走去吉尔伽美什身边的高坐。
然而紧接其后，隐者看见那几个孩子在白银使者的看押下，蜷缩在甬道石壁的凹陷处。‘我要预留第二个方案……别怪我无情就行。’莫非指的就是这个。
漆拉低下头，知道这是无法改变情况的最后决定。
亚斯兰的国王是最后到来的，他的身边陪伴着那个姑娘。
“陛下，您，确定没有问题？”
“放心吧，漆拉。”艾欧斯看起来疲惫，却比之前更加平静，那种萦绕于他的悲哀似乎消失了。“她告诉我，死去的人会永远留存于记忆。而活下去，就是保存这份记忆的唯一方法。”

一些从王宫里来的女侍为国王引路，直到帘幕之前。忽然间，人群都安静下来，某种奇怪的寒意溢出心底。是白银祭司来了，虽然看不见他们显影，但是可以感觉到那种威压，属于他们的确实的力量。
“我愿意在此证明，接受所有审视。”艾欧斯高声说道。侍女为他解开晨衣，只余腰布。而那个姑娘则麻利地脱了个干净。“陛下信我。”
四周光线暗淡下来，而那个幔帐，则像被满月照亮了一样，透出柔和的银光。所有人都能看见里面的影子。漆拉注意到有些害羞的女士背过脸去，而那些男人，则兴奋地交头接耳。
“陛下没让人失望。”吉尔伽美什突然凑过来，低语一句。他抬起手，招来那个老板娘，后者在帷幔光辉暗淡下来的时候，滋溜一下钻进去，取出来一方长巾，上面还沾了一些东西。
“各位！”她的嗓门特别大，“看见了吗？先生们都懂的。咱们陛下不仅是丈夫，还是伟丈夫，一夜能履行十次丈夫的义务。”
私语声忽然变大了，盖过了之前质疑的声音。对面不少想要发难的面孔被弄得无所适从，就连漆拉也被这下流的证词弄搞得脸微微泛红。“她真敢说。”
“是我让她说的。”吉尔伽美什看起来很开心，“我告诉她。有我在，这里没人敢动她。”
“你不考虑祭司？”
“你太低估他们了，他们根本不在意这个。”
“谁知道你有没有作假？”第一个唱反调的从贝德福帕家族里站起来，打破石厅的寂静。
“呦，这位大人，您可以来闻闻呀，看假不假。”老板娘说着一步跳到他面前，把那块布直凑到他鼻子上去。这家伙躲避连连，却还在胡子上沾了一点，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她真干得出来！”幽冥突然一拳垂在高坐的扶手上，把旁边的特蕾雅吓了一跳。
看来他也不喜欢那些家伙。隐者小心地控制心绪，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
很快，就连法官们也发现，这里的气氛变了。那种属于地宫自带的阴郁几乎被欢乐的笑场扫空。
“等等，我有话要说。”莉薇娅.西蒂尔缓缓地从沉默中起身。她已经上了年纪，金发亦有白霜。她没有对证据作出质疑，而是话锋直指吉尔伽美什。“我怎么听说，这些下流的证据，这些下作的**，都是我们的主审官大人给找来的？法官亲自下场，和这些不入流的谈判，不觉得有失你魂术界领袖的身份吗？”

一瞬间，漆拉觉得自己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看见金发王者那张脸依然平静，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但是那种穿透心脏的寒意，从他周身腾起，迅速扩散开。特蕾雅甚至一惊之下退出座位，然后尴尬地拍拍裙子，回到幽冥身边。
没有回答和解释，开口的仍然是老板娘。“你这老寡妇，觉得我们下流你自己上啊，去证明。你是做姑姑的，却时刻惦记侄子的王位，到底是谁低贱？”
然而没有人在听这句话。
莉薇娅凝视着吉尔伽美什的眼睛，傲慢逐渐变成恐惧。
就在这种僵持中，艾欧斯突然掀开帷幔，走了出来，平静而坦荡。
“各位亚斯兰的臣民，所有拥我为王的人们。”声音在石厅中回荡，撞击出浑厚的轰响，“我，韦尔斯之子今天在此，以这种近乎自辱的方式证明清白，是因为我不愿意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推卸给需要获得我保护的子民去承担。生而为王，责任如此。如果各位之中，仍有人心存疑虑，尽可上前求证。”
“吾王万岁。”第一个人在人群中屈膝下跪，他穿着农夫的短衣。
“吾王万岁。”另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矮下身体。“吾王万岁。”第三个，第四个……“吾王万岁。”“吾王万岁。”更多的声音响起，逐渐变成喧嚣的海浪，他们中有仆从，有匠人，有文书，有猎户。随着这声音扩大，一些魂术世家的人也开始下跪。
“万岁。”新进的贵族们放下了他们的疑虑。“万岁。”魂术公会的人抛弃了他们的担忧。“万岁。”古老的世家也显出信任的目光。“万岁，万岁，万岁……”那些顽固的家伙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终臣服于面前。
直到最后，最后的最后，莉薇娅，阿尔蒙高傲的姐姐才缓缓屈下身体，“吾王万岁。”她的脸上写满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这件事上，她输得彻底。
“既然国王陛下的能力得到了证实，那么索菲亚.贝德福帕和她的家族，就是确凿无疑的诽谤。”吉尔伽美什的声音如同冰针坠地，不带一丝温度，“下面，我还需要审理另外一个案件——简妮.索林的毒杀案，请所有闲杂人等退出地宫。”
许多人沉默地离去，包括毫不相干的平民，低等贵族和公会成员。老板娘和那几个姑娘走到金发王者面前，深深地鞠了一弓，“大人，感谢您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整个雷恩都会对我们刮目相看的。”
“也感谢您的帮助。”吉尔伽美什优雅地回礼，“会有使者送你们回去。”
艾欧斯重新披上晨衣，却没有刻意穿回礼服。他今天获得的，早已超过了那件庄严的王袍和辉煌的金冠。“我要让简妮安息。”他对金发王者说道。
很快，石厅又恢复到那种沉寂中去。当最后一个无关者离开的时候，整个地宫的防御机制立刻改变空间结构。
直道消失了，通往血祭地点的阶梯却在同一时间塌陷展开。
“今天，那个地方或许能派上用场。”金发王者的话语让原本弥漫的寒意更胜一重。“索菲亚.贝德福帕。”他叫了这个名字，“说一说，那个荷包的来历吧。”
“那不是我的东西。”女人立刻否认。因为成了罪犯，她失去了站着回答的资格，被迫跪于地面。
“那个荷包的主人我找到了。”金发王者悠悠地说道，“她告诉我，你进过她的房间。”
“所有的淑女都进过彼此的房间。”索菲亚立刻辩解，“这根本就不能作为证据。那些侍女，打扫的仆妇，都有可能进入我们的房间。她的荷包丢了，和我的笔记本在一起，是不是阿莱丽雅故意栽赃还不知道。一切都那么巧，不就是因为我是排在第一的淑女？！而且，你说简妮是被毒死的，可当时所有御医都确认她是生病死的。毒药反应也都试了，根本没有！”
“那是因为我验了，想听原因么？”
吉尔伽美什击了三下掌，两名白银使者抬来了一张桌子，第三人则怀抱着一个金瓶跟在后面，接着把瓶子置于桌面，打开，里面露出一颗冰封的心脏。
“简妮.索林的心，我带来这里了。”
一丝小小的惊悸出现在人群，就像是蜂群遇到了惊扰。“她中的毒很特别。”吉尔伽美什从座位上起身，走到长桌面前，“只能在再次遇到这种毒药的时候，才会显现出特征。所以，我觉得弄丢那个荷包的人很蠢。要是没这个，连我也没辙。”
他轻轻地用手抚过那颗心，冰冻瞬间消弭。“我现在，只要撒一点粉末上去……”一抹绿焰突然窜了上来，就像北天的极光。“属于死亡的颜色，来自死亡的秘药。”
“请白银祭司和魂术法庭为我的女儿伸张正义。”萨迦.索林突然站了起来，“查清事实，严惩凶手！”
“所以，请证明一下，这个荷包你没有拿过？”吉尔伽美什倾身。
迟疑，惶恐，凌乱……一齐出现在那张脸上。“我可以验血证明。”索菲亚脱口而出，旋即咬住了牙齿。
她说漏嘴了，我们可没提过养毒人的血也会起反应。“吉尔伽美什。”隐者叫了他的名字。金发王者立刻就明白了，他挤了挤眼睛：“还不行，我不想纠缠。”接着，他转过身，“既然你想证明，那可以。”
索菲亚松了口气，甩开钳制她的白银使者，靠近心脏。几片锋利的冰凌出现在她手中，接着划开手掌。血一滴滴落在那颗心上，没有绿焰，没有极光，只是将它微微染红。“我不是凶手。”她说。
吉尔伽美什没有说话，只是报以一个微笑。“阿莱丽雅.博萨博，你也需要证实一下。”
状告她的女人走过来，同样凝结冰凌划破手掌。

没有绿焰，什么也没有，只有血染红了那颗心。
“萨迦.索林。”吉尔伽美什把脸转向老人，“你看，什么也没有，她们两个都不是。”
“不可能。”索林家族的领袖走上前，双眼直视金发王者，没有一丝畏惧和退缩，“我不信！”
“没办法不信。”吉尔伽美什一脸诚实，“没有证据。”
他在干什么？漆拉皱眉。吉尔伽美什一向难以揣摩，但是就这么放过已经发现的证据，不是他的做派。
“不，不会的。”萨迦.索林的整个人僵立于原地，“我要求。”他思索片刻后说，“要求彻查所有淑女。她们中一定有下毒的人！”
反对声顿时传来，就像有人朝着平静的水面投了一块大石。
“我不同意！”说话的是南部领主格森德尔，他的妻子是莉薇娅的长女尤菲米亚，女儿则是选后淑女中最年轻的那个。
“我也反对。”另一个世家的掌家人开口，“无休止地扩大怀疑对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是啊，捕风捉影。”
“他的女儿死了，就抱怨所有淑女，阻止陛下继续选后。”
“尊敬的白银祭司，我要求终结此事。”起来说话的是莉薇娅的某个表妹，也是参选家族之一的女家长。
“尊敬的白银祭司，我也要求……”
“尊敬的白银祭司，我要求进行命运的判决。”萨迦.索林突然越过所有声音。他摘下头冠，散开长发，并脱下外袍，“就赌凶手是29位淑女中的一人。”
“你可清楚赌输的结果？”吉尔伽美什半是威胁地提醒。
“清楚。愿赌服输。如果凶手不在，萨迦.索林自愿血祭，刺心放血。”他无畏地对上那双蓝眼睛，“您不是说了吗？今天那个地方或许能派上用场。就让我来做这第一个吧。”
寂静，甚至连心跳声也消失了。漆拉清楚这个老人已经把一切都压在上面。一旦失败，他就会立刻被带往血祭地点。而在场的所有人，都必须目睹他的死亡。
“如你所愿。”中间那位祭司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的思绪，“愿赌服输。”
一个接着一个，所有的淑女都离开她们的座位，来到石厅中央。她们几乎都是魂术师，凝结冰凌划破手掌并不需要帮助。然而吉尔伽美什示意幽冥在一旁监督。
“为什么你不亲自来？”那双蛇曈满是不愿，“详细的案情细节只有你熟。”
“卷宗不都给你看了？”金发王者回到他的座位，“我监督恐怕有人会说我试图造假，栽赃。”他瞥了一眼侧旁的莉薇娅，接着指了漆拉，“而他和我又太熟，不方便。你是执法者，掌管这个的，信服度自然比我高。”
幽冥无可奈何，只得站立在一侧。他很不喜欢身上的白袍，太长，又太麻烦。在最前面的几个淑女已经验血完毕之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脱掉了那条黑色的十字搭，丢给一旁的使者。
时间在抖动的光影间滑过。
“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幽冥看看最后的几人，回头咧嘴一笑：“看来今天这赌要输，要见血啊。”
萨迦.索林闭上眼睛，他已毫不在乎。
“还有最后一个了。”杀戮王爵露出某种嗜血的表情。他等着面前的这个女子把血滴上去。然而等了半天，对方却是一副犹豫退缩的神情。“布朗歇.西蒂尔，你是不是魂术师？”他抬了抬下巴。
对方似乎没听见。
忽然间，幽冥上前一步，一把夺过她的手臂。黑色的冰箭从手腕处穿了过去，布朗歇顿时尖叫起来。但是她的血，在触碰到心脏的那刻开始燃烧，幽暗深邃，比鬼火还要捉摸不透。
就是她，散魂花的养毒者。
“你怎么就确定这东西有毒？”南部领主格森德尔未经允许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