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妈,你来接我,我没有上晚自习。
我没有听到任何失望的沮丧的声音,也没有任何追问,我只是被温暖着,温暖着。
妈妈说,你站在门口等我,右边,知道吗?
我终于又感到了作为一个孩子的快感,作为一个孩子,才可以哭得没有理由,才可以哭得如此尽兴。
我的妈妈永远是和温暖连在一起的,可是我想到她也会心疼。她被我折磨着,她开始变老。
那天我翻从前的照片,我看见了年轻的她,她是那么美丽啊。她穿了旗袍式的素花白色连衣裙,很瘦。她穿了红色亮皮的矮跟凉鞋,她的身高使她都不需要高跟鞋。这样美丽的人居然都会老!我深信这与我的顽劣是分不开的。我又自私地想到我不如她美丽,所以我一定会老得更快。
我还看到她和爸爸的结婚照。他们真是一对璧人,他们都很漂亮,光芒四射。他们也都很能干,没有我,他们会很幸福。
我从小就是个富裕的孩子,我拥有令我周围孩子羡慕不已的眨眼睛的布娃娃,亮晶晶的发卡,还有巨大的生日蛋糕。爸妈他们总爱这样问:孩子,你开心吗?
我天生贪婪。我天生有着泉涌般的泪腺,所以我不开心。我像灾难,像恶魔,我沾染了无辜而善良的他们。
我的高三上得比谁都疼痛。我无缘由地认为自己在退步在堕落在完蛋。我会发很大的脾气,虐待我的咖啡杯或者玩具,再或者就是我妈妈,她总可以做到和那些静物一样的安静。我还会很矫情地缩在窗帘后面的墙角哭。我坐很久,坐到被妈妈发现,她那种心疼的表情居然使我的内心掠过一丝快感。
妈妈说,你不想学就不学吧,你将来不想工作我就养你一辈子。她太了解我了,我是那么脆弱,她必须为我减压。她在我灰色的减肥生涯中也遭受着双倍的折磨。她买一冰箱的食物,然后劝导我注意身体,劝我吃一点,可是它们一直被那么放着,直到烂掉。她只有沉默,因为她亲眼见过我在肥胖里挣扎、扭曲。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我开始掉头发,很黑很长的一绺一绺,轻轻地落下来,那么轻易,我常想其实生命就像它们那样的单薄。妈妈每个清早给我梳头发时都会很伤心,她梳得格外轻,可还是掉啊,她会忍不住说,你原来的头发多么好啊。
六
爸爸和妈妈出现在眼前时,我已经没有力气表演一个微笑了。我说我很饿,让我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不饿啦。
我去了医院。我的胃很不配合地闹乱子。我还被判定为严重贫血。
我要求住院。我渴望着在纯白的房间里将所有痛苦搁浅,我渴望着在梦醒的早晨发现被鲜花和水果包围。
我睡了很长的一觉,一直睡到明白自己那么幸福。我告诉自己,阿柴、爸妈、瘦的身体、好的成绩、健康、我钟爱的格子裙,他们谁都不会离开我,我会留住他们,然后抛弃眼泪。我就在那间病房,在那夜,长大。
一夜长大。
我醒来时听见有人在向我妈妈建议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听见妈妈坚决的声音,她说我的孩子没有病,她是最健康的。
她还说她喜欢我哭,她说我的孩子是个敏感善良的好孩子,灵敏的触觉使她容易受到伤害,哭泣会使她舒服,眼泪使她得到更多的关怀,使她成长。
妈妈的爱是这样没有道理,无关乎我是否优秀,无关乎我漂亮或者丑陋,她甚至也爱着我的缺点,我的眼泪我的毒药般的泪痣。
然后我发现了花朵,窗边的长颈玻璃瓶里,庞大的向日葵,擎向天空的笑脸,阳光的金子色。这是我最喜欢的花朵,坚强的花朵。我知道阿柴来过,我最喜欢的人送来了我最喜欢的花朵。
我起身到窗前,一枚一枚地数葵花饱满的花瓣。
我面对的是非常明亮的玻璃窗,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年轻,笑。
我突然发现右脸颊没有了那朵褐色的小花,那朵诡异的恶之花。我再凑近,寻找,还是没有。甚至没有任何它存在过的痕迹。
我知道它终于消失了,那么彻底。
作者:张悦然
回复: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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