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刚斜眼打量阿莲一眼，眼中带着狡黠的笑。阿莲低头看看自己，顿时红了脸。她衣襟上有不少褶子，那大概是爬坡看狐狸洞时揉皱的。裤腿上还有片土，那肯定是在黄河滩上疯跑时蹭上的。鞋也没换，袜子都忘了穿，这还不都怪自刚，说走立刻就走，活像着了火是的。阿莲使劲打打裤上的土，把衣襟抻了又抻，自刚在一边看着她，呲着牙笑，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两个学生回来了，可能是村口某个热心的孩子从哪儿叫回来的。他们不像是从地里回来，他们手里没拿着农具，身上也都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他们两个一个高点一个低点，对院子里站的几位不速之客张着嘴呆着脸，好像琢磨着是把来人赶出去，还是请进屋里坐坐。
自刚满面春风上前自我介绍，其其更是点头哈腰一人递了一只烟。矮个本是个笑面孔，眉目中透出和善，他接过烟马上把脸笑圆。高个有对深眼窝，他接过其其的烟，仍旧冷着脸，特意盯了阿莲几眼。

矮个让他们进窑洞坐，他们都进了那间没锁门的窑洞。这原来是矮个的宿舍。自刚一进门就非常郑重的宣佈，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卫生清洁的窑洞。矮个谦虚的说：他由于改不掉抽烟的毛病，所以一天为了地上的烟灰要扫好几遍。
见众人称赞矮个住的屋，高个终于忍不住了，他毅然绝然领来客去他窑里参观。自刚他们尾随，他来到那间挂嫩绿色窗帘的窑洞前停下。
“原来这是他住的地方呀。”阿莲暗自惊叹。她刚才错误的认为这里还住有女学生呢。
趁高个拿钥匙开门时，自刚抓空对阿莲做个鬼脸，阿莲故意不看他，可还是由不得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襟和裤腿。
门开了，众人眼前一亮，里面好像是个家具店，小小的窑洞里摆放着高低柜、床头柜、写字台，件件式样新颖，工艺考究，油漆漆得贼亮，照得见人影。在乡下，在这偏僻的小村里，能见到这么多讲究的家具，真令人目瞪口呆。

矮个比高个还激动，他两手比划着告诉来客，这些都是高个自己做自己漆的。他说高个还准备做个大衣柜，硬砍了队里一棵树，现在木头还没干，在那边窑里锁着呢。他说高个还背回队里库房两块门板，又让队长要回去了。
“晚一步，”高个遗憾的说，“***背回来要是马上下成料就好了。”
他们说话时阿莲一直听着，他们说话时只说你，谁也不叫谁的名字，阿莲到底不知那两个学生叫什么名字，又不好问。她听那个高个说话老带着“尼马”两字，说到自己时就说“***”，知道他这么说是习惯，是口头语而已。阿莲听着他说，怪有趣，就私下里称呼他“尼马”了。矮个不说尼马，矮个爱说“马娃儿”阿莲也就叫他“马娃儿”了。
阿莲肚子响了一下，猛然醒悟来这里的目的，瞧其其和自刚谁也不提吃饭的事。
“***”这时正得意的向其其介绍他的漆活儿：“尼马多亮，尼马苍蝇落上都滑一跟斗。***油了三遍。尼马摸摸，尼马摸摸。”
其其装模作样的伸出一根手指头碰碰漆面，咂咂嘴，赞叹道：“就是不一样。”

阿莲实在耐不住了，太阳都落山了。如果不管饭还得赶路，没事在这里看什么木匠活。
“我们还没吃饭呢。”阿莲直接了当的说。
尼马住了口，两只眼盯着阿莲。阿莲往后面门边退了两步。
马娃儿还算热情，急忙说：“马娃儿，我那儿还有点剩面，要不马娃儿，再做点。”
阿莲笑了，赶紧说：“不用你们忙，厨房在哪，我们去做。”说着特意向马娃儿示意一下身后的宝珠。
尼马静默了半分钟，照直走过阿莲身边，看都不看她一眼，抛下两个字：走吧。径自走出门。阿莲拉上宝珠赶紧跟上他。
厨房就在旁边，同样的窑洞同样的门。尼马掏出钥匙开了锁，推开门。靠门口有个小灶，上面支着一口铁锅，阿莲掀开盖子看看，里面锅底有点剩面。
“这是尼马他的。”尼马显然指的是马娃儿，看来他们两个是分开吃的。

尼马不用土灶，他有一个精致小巧的煤油炉。炉上有只亮晶晶的铝锅，他掀了掀锅盖，阿莲看到里面箅子上有两个小小的白白的圆馍。阿莲满心羡慕，看人家日子过得多好，多讲究。她想起他们厨房里灶上的那口大锅，哪敢跟人家比哟。
尼马也不理阿莲她们，只顾自己忙。他熟练的点然煤油炉，架上一只白亮白亮的炒锅，用小钥匙打开一只小柜上的小锁头，拉开柜门拿出一只小瓶往祸里倒点油，他又从柜里摸出两个鸡蛋，一手拿一个熟练的同时将蛋磕在一个小碗里……
阿莲又惊又喜，回头看看宝珠，宝珠笑眯眯看她。炒鸡蛋的香味飘来，勾起阿莲肚里的馋虫，她禁不住偷偷咽口水。尼马从柜里拿出一只小瓷罐，用小勺舀出点盐放进锅里，想了想又舀了两勺。鸡蛋炒熟了装进瓷盘，尼马往铝锅里倒点水放在炉子上，他还要馏馍。阿莲刚要说什么，忽然旁边尼马窑洞里暴出一阵大笑。尼马手一抖，像被什么烫着，迅速的直着眼跑出门去。阿莲伸头看看，尼马进了自己窑洞。

宝珠小声问：“莲姐，他做了给谁吃呀？”
阿莲心里也有点疑惑，那两个小馍还够她一个人吃的。“管他呢，”阿莲说。她找了双筷子蹑手蹑脚的走到盘子前，夹了一点鸡蛋放在嘴里。
“好吃么？”宝珠在她身后问。
阿莲两眼猛得睁得老大，嘴里直觉得又咸又苦。她说：“太咸啦。”阿莲刚要吐，宝珠忙拦住，说：“别吐呀，他来了。”果然院里传来了人声。
声音越来越大，是在吵架。阿莲和宝珠慌忙跑出去。
自刚和其其站在院中，其其脸涨得通红。尼马立在窑洞门口跳着脚嚷：“尼马……尼马……尼马……”
马娃儿在后面拽着他，极力劝解：“马娃儿……马娃儿……马娃儿……你们马娃儿……”
自刚见阿莲她们出来，拧着眉头对她们嚷了声：“还不走！”说完使劲把其其推出院去。阿莲拉着宝珠追出去。

走出很远阿莲才闹明白，原来其其无意间把烟灰掉在尼马的床头柜上，刚巧被走进窑洞的尼马看见，奔过去俯下身，脸贴着柜面看了又看，非说柜子上的漆皮被烫坏了。不管其其怎么解释和道歉，尼马还是揪住了其其的脖领子。两人差一点动手。
阿莲不管什么烟灰床头柜，她只知道没吃成饭。她说：“你们不能吃完饭再吵架么？”阿莲很是埋怨自刚他们。
“吃饭？他才不管我们的饭呢，你当我看不出来。”自刚气恼的说。
“我不信，咱们是一块来的，他能光管我们饭。”阿莲嘴上这么说，心里又想起那两个小得可怜的馍。
“因为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大丫头哇。”自刚压低嗓音故装神秘的说，“你没看出来么，他盯着你看的那个样，保不定他看上你了。”
“滚一边去。”阿莲都要恨死自刚了。
自刚转脸问宝珠：“他请你们吃什么？”
宝珠笑着说：“他炒的鸡蛋。”
“哇，”自刚一声惊叹，咂嘴嘬舌的问阿莲：“味道如何？”
阿莲到这会喉咙里还有股咸味，她委屈得险些落下泪来。

25
天快黑了，他们没再顺沟底走，他们从沟旁一条小路爬上坡，上到沟梁，没走多远眼前在绿树浓荫下出现了一个小村落。村口没有人，只有几只准备回窝的鸡，瞪着小眼睛看他们这几位不速之客。
大路沿村边而过，阿莲走到村口停住说：“我到那家要点水喝。”她想去去嘴里的还有点的咸味。
自刚和其其站住，一人点着一支烟。
阿莲去那家，宝珠在后头跟着她。阿莲推开虚掩的门，跨进门槛，试探的朝院里问：“有人吗？”话音未落，霍地墙后窜出只大狗，狂吠着朝她们扑来，阿莲和宝珠连跑带叫往外跑，狗追到门边，被脖子上拴的铁链拽住，愤怒的乱跳，把铁链子哗啦啦乱抖。阿莲回头看，狗拴着呢，这才停下脚，她站在门外心还在呯呯乱跳。她拉着宝珠看一眼还在乱叫的大狗，又往路上看看，自刚和其其在那里，向她们指指点点的笑得前仰后合。

阿莲拉上宝珠赌气往巷子里走，她们不敢再冒失推人家门，过了好几家才看到有一户院门大开，阿莲探头往里看看，有位五十来岁的妇人正打屋里出来。
“大娘，”阿莲甜甜的唤一声，边往四处瞧，生怕从哪再窜出条狗。
大娘上下打量阿莲，又仔细看看宝珠。
“我们是小庄的，从这里路过，想喝口水。”阿莲赶紧说。
大娘迷起眼笑了，说：“行啊，行啊，屋里水缸里有。”
进了房门，里面屋分两间，外间一角盘个大灶，另一角支个大案，案边蹲着口大水缸，盖着黑亮的木盖，盖上放着个黄澄澄的大铜瓢。阿莲掀开缸盖舀了半瓢水，一气灌下一半，她把瓢递给宝珠，宝珠也喝了几口。
“大娘，你家就你一个人？”阿莲笑着问。
“还都没下工呢，我先回来做饭。”灶上的锅冒着白气，大娘又往灶里塞把柴。锅缝里飘散开浓浓的玉米糁粥的香气。
阿莲真是饿了，她偷眼看看案上摆放的大馍，终于忍不住说：“大娘，我吃块馍行吗？”

大娘在和宝珠说话，问宝珠是哪村的，听阿莲说想吃块馍，马上把话打住，埋怨上自己，说：“你看我光顾了说话，也没问你们吃饭没有，你们坐这儿等会，饭马上就熟。”
阿莲高兴极了，说：“我们吃块馍就行啦。”
“什么吃块馍，赶上了就在家吃。他们这就下工，你们就在我们这儿吃。出门人别客气，谁背着锅满处走……”大娘说着掀开热气直冒的锅盖看看，又加了瓢水，她在灶边小凳上坐下，拉起风箱，灶火口钻出一团青烟，跟着就吐出火舌。阿莲想起他们厨房里的大灶也是这么冒着火苗，她闻着那熟悉的燃烧秸杆的气味，觉得格外亲切。
宝珠出去抱柴禾，她倒成了自来熟。
“大娘，”阿莲迟迟疑疑的说，“我们……我们还有两个人呢。”
“在哪呢？”大娘歪头往院里看，“你叫他们进来吗。”
阿莲说：“他们在村口呢。”
阿莲和大娘来到街上，远远的阿莲向自刚他们招招手。阿莲真不想叫他们，尤其是自刚，最坏了，饿死他都应该的。
大娘又往锅里倒瓢水，宝珠坐在小凳上拉起风箱。

自刚他们不客气，大大咧咧的走来，可有理是的。他们找个小凳在院里坐下，这时街上传来人声，上工的人回来了。
先进门的是位五十开外的汉子，他后头跟着个二十来岁的小子。走进家迎面碰上满院子生人，他们深感意外。自刚忙从凳上站起，嘿嘿笑着，紧催着其其掏烟，阿莲红着脸讷讷无言，不知怎么说好。大娘从屋里迎出来，手里拿把苕帚，一边为男人扫身上的土一边说：“他们是小庄的，打咱们这儿路过，没吃饭呢。刚好赶上咱们饭熟，我就留他们吃了饭再走。”
那人接过其其递过的烟卷夹在耳朵上，挺和气的说：“行啊，行啊，都上屋里坐吧。”
阿莲笑了，不再拘束，亲热的叫他大伯，大伯瞧瞧阿莲又看看自刚他们，说：“你们是学生吧，听你们说话咯咯啦啦的。我们村原来也有两个学生，没住几天就走了。他们叫什么……什么来着。”
“大伯，他们跟我们不是一回事。”自刚笑着说。
“分不清，”大伯笑笑说，“瞧着你们学生都差不多。”
大家都跟着笑。

那个年轻的小伙子长得跟大伯十分想象，圆头圆脸的，看来是大伯的儿子。他不说话光傻笑。
大娘给父子俩端来个小瓦盆，里面盛了半瓢水，父子俩蹲在院里洗手。大伯还把头上顶的小手巾拽下，放在瓦盆里沾湿擦脸，那半盆水转眼就浑了。
“你们还没洗吧？”大伯跟自刚说，接着冲屋里喊，“给他们倒盆水。”
“我自己来吧。”自刚跑进屋。
大娘把洗菜的洋瓷盆腾出来，交给自刚，自刚舀了两瓢水端到院中，又回去找大娘要了条毛巾要了块肥皂。阿莲跟在他后面进进出出，气得偷偷跺脚。
“你怎么舀那么多水……你要肥皂干什么……这又不是你家……”阿莲一个劲小声叨咕。
“是大娘让舀的。”自刚瞪起眼珠子，声大极了。
阿莲赶紧住了口，生怕大伯他们听见更不好。

里间屋炕上摆了个小炕桌，大伯和他儿子还有自刚、其其都上了炕。大娘叫阿莲也进去，没等阿莲说话，自刚就在里面拦着说：“叫她进来干什么，她跟我们坐在一起算什么。”
“谁希罕和你坐在一块，你倒想叫我和你坐一块呢。”阿莲狠狠的回敬他说。
大娘拿出一个木制方盘，里面摆上四碟自家腌制的小菜：腌香椿，腌韭菜，腌辣椒，腌红薯杆。中间是一个小瓷碗，里面是桿得细细的盐。宝珠把方盘端进去，又出来帮着端碗。大娘掀开锅盖一碗一碗的盛，宝珠定着眼珠把滚烫的粥一碗一碗往里端，最后，又送进去几个大馍。
伺候完他们，阿莲、宝珠和大娘才各自找个小凳，挨着大灶坐下，灶台上放碟腌韭菜，她们自己拿碗自己舀。阿莲自己捧个大海碗，舀上滚热的粥，放进掰碎的大馍，夹两筷子腌韭菜放在上面，往小凳上一坐吃得满头汗流。
自刚他们在里面边吃边谈。阿莲在外间也跟大娘说起话。大娘说她还有两个女儿，都过了门，这个儿子最小，都快二十了还没说上媳妇，家里穷哇。
阿莲歪头对宝珠微微一笑，宝珠正在听大娘说话，见阿莲看她笑赶紧垂下眼。

宝珠坐在里间屋边，她吃得很少也吃得很慢，她两眼总留意往里看，瞧谁吃完了她就把自己碗放下，进去把别人空碗接过来，拿到锅边添满，再送进去。
大娘吃得也不多。阿莲本来肚子很饿，看她们的样她也不好意思吃了。她把碗里的粥喝尽站起来，把碗放在案板上。宝珠看阿莲放下碗她也连吃几口把碗中粥喝完，学着样把碗放到案上。
“你们再吃点，”大娘客气的说，“怎么吃一碗就够了。”
“我们本来就不饿。”阿莲违心的说。
自刚可不客气，他已经让宝珠给他舀第三回了。大伯在里面叫：“再拿几个馍来！”
阿莲实在忍不住，她走进去。
自刚盘腿坐在炕边，往自己面前大碗里掰馍。别人都吃完了，其其递给大伯一支烟，大伯摇摇手，敲敲烟袋说：“我抽惯了旱烟叶子，抽那烟卷没劲。”
“你怎么还没吃完呀？”阿莲直盯住自刚那张汗脸恨得咬牙，“你怎么吃上没完了！”

自刚笑呵呵的说：“你急什么，你不知道，斋僧不饱不如打杀，这句古话么？”
“那有这么句古话，谁说的？”其其问。
自刚煞有介事的说：“猪八戒。”
大家都笑了。阿莲没笑，气呼呼的眼不离自刚。
“你们学生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大伯笑着说。
阿莲看自刚吃得香，干生气无可奈何，她走上前使劲在自刚腿上拧了一把。自刚立刻装作很痛的样，扯起嗓门叫唤。大家又是一阵笑。
阿莲走出来，听里间大伯问自刚：“她是你的媳妇吧？”
“是的，是的。”自刚回答的很肯定。
阿莲回头喊：“我要是他媳妇，早揪着他耳朵把他扔到街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