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长安，如堕梦中】
【天边昏黑和猩红交错，一道天雷闪过，无人问津。西市之内，春色依旧，灯火如龙】
【猿臂轻舒，举起这只纯银的酒壶，郑重的依次敬酒。十年来，三人难得共处一席；现在，一切浑如新生。正是这一群生下就受人驱使、永不停歇的猎犬，跟随主人的步伐，一路向西奔逐，历经磨难，才能像今日这般重聚在帝国权利的中心。实可悲哀，但也令人充满对未来的好奇与渴望】
【目光在他们两兄弟之间睃巡，最后盯着伏三，陈恳地说】
三哥，你老了【言罢，自己亦觉好笑，坐回原处，晃了晃杯中的酒】你在成都，也有这样好的酒吗？

是吗？我总不至于老死了吧！如果我说，成都的酒太差，岂非落了成都尹的面子，如果我说，成都的酒比长安的更好，弹劾的折子明天就会飞到陛下案前，你问这种问题，简直是何居心，应该罚酒！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拿了两根筷子，从半空的金尊，敲到了半醉的杯盘，这地方的光线都浮荡着，像女人的眼睛，能用来点水烟似的，被一把笑着打翻。
好是坏比出来的，弘郎不知道吗？只有把好和坏放在一起，才分得出上下啊！

【手举着杯，不自觉听伏三敲碗入了神，直到他如少时那般发作起来，方才省悟】
【人欲发狂，手段却是不多，无外血溅五步，甚者将害得世间血流漂杵。狗若发狂，自然会搅得一地的杯盘狼藉，不足为奇】
【见我不语，反而欲笑，伏大轻咳一声，递来一个了然的眼色。浑身一激，赶紧击掌附和】
三哥嘉音，不减当年啊！
【如此盛景，若教当今圣人看了，想必亦会感慨“忠贞之士，尽禽兽矣”】
该罚，该罚【又是大笑着一拍额头，捧杯满口称是】这一杯，我祝三哥益寿延年，今后学张子房，从仙人游——牙不落、背不驼、腿不弯！
不过，三哥，古语有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当你老了，你也要让我觉得你“尚能饭否”才行啊！
【揶揄人是真，高兴却更真。昔年蛰居洛阳，自负人才风流，成日只知纠集宵小、斗鸡走狗，于世务嗤之以鼻，骤闻伏三得罪皇后，谁不人心惶惶？都以为必死无疑——岂知这颗咬不动、滴不穿的顽石，也有“完璧归赵”的一日？】

【转眼间，几杯黄汤下肚，更是七荤八素。情至酣时，整个身子都趴在案上，与伏大一唱一和地掷色子。铜盘之内，从来生死有定】六！我赢了，罚酒！
【心醉赌局，头也不抬】圣人治下，万国来朝，自是太平盛世，你我还能和谁比？
三哥果真老糊涂了，你也该罚！

当年旧事，我都忘了，你还记得？那二人掷骰盅，伏便先倚着椅背看，穷极无聊，连筷子歌都不再念打，戳两只胡饼为鞋，跳跳走，趴趴走，人是否有这样伶仃的一双腿呢？问自己，不知把我的脑子打开，丢一颗骰子进去，又要清出什么东西，才好腾地方见输赢呢？骰子总得空心才有地方玩，可脑子空空是不好的，肚子空空倒是好的，肚子不空，怎么能喝得下酒？容得下船？还看得见沟壑？我没说我老啊！不过......老......也不算坏事，就算老，也得是老于用兵的老，不能是楚师老矣的老！赢吧赢吧，原来你的意思也不在酒，那又何必......问我酒呢？不诚实，真是很不诚实，恭喜恭喜，弘郎已然是好政客，学会了指桑骂槐，请君入瓮，本事大得很了，很好很好......我倒以为！张良要做神仙.....正是因汉高祖多疑，韩信彭越，英布萧何，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君不以臣为人，臣自然也就，不想当人，想当神仙去了，今日......圣人治下，万国来朝，自是太平盛世！怎么好这样祝酒，不好不好不好，换一个，换一个再！

【好运不常有。】
【凡为王者略具仁德智慧，不犯众怒，纵是常胜将军，也不过是寄生皇家、毫无权柄的鹰犬。功名利禄和项上人头都别在腰间，一生难免几经困厄、沉浮起伏……幸运者如脱兔，不幸者锅中烹。不过是天下见惯之事，不足为惧。果如是，我也当令欲杀我者，在那之前，学会畏我】
好，好，那三哥想我祝你什么？不如，我祝三哥早生……【想起他未曾娶妻，喉头滚动，生生的又噎回去】
不过，我明日举武举，三哥也要祝我一杯才行

【有人尚未得志，已在逞强斗狠，有人一朝得志，便如恶鬼难缠。说时语迟，伏大难能赢我一盘，竟激动得手脚并用，从案的另一侧爬过来，一双皂靴如马尥蹶子般踢翻了银酒壶，叮叮噹噹，徒留一室酒臭】
【费劲把他从膝头踢走，抹了抹嘴】咳、咳，我不比三哥，乃是个无一是处的不肖子。前些年闲居洛阳，无事可做，闲庭漫步时，抚摸那庭中的梨花树，时时回想你我三人在这株树下，烹茶煮酒……
【双掌摩挲，捧着微酡的两颊，感慨赌局如棋局，棋局如世局】三哥此言差矣。既然君不负臣，臣不负君，君臣父子兄弟，俱是如此啊！此道上及国君，下及小人，三哥未曾负我，我又何必指桑骂槐？
我意不在酒，却意在三哥。自然是……觉得三哥雅量高致，所以心驰神往，愿聆三哥教诲！

早生......总不能是华发，可惜可惜可惜，你我还都不是.......翻云覆雨，点石成金，指鹿......为马......金口玉言的得道神仙，否则，我也要平步青云，直上九十九重高天而去，再不济，我原先并不知道，祝福是要.....自己先拟定了，再请别人来念的，弘郎！小气至极！指甲盖的心思.....不愿与我花费！不过，再回来想，......君不负臣，臣不负君，为君做臣之我，还是老老实实做人，暂搁下做神仙的志愿......，说的话未必成真，也就，不祝也罢，神仙.....不做也无妨了！想来人间有许多可爱处，......人时鸡犬，若不能与我同去，神仙应也无聊，若能与我同去，我也不算是什么神仙，这一杯，我先......先请在座之诸君与我弘郎同饮！
筷子上的小饼，叮叮当当，来回来去，戳着走了几步，就插穿了肚子，还好这饼的肚子里不见千秋，否则要漏出肉汤油星，脏人的手。伏提着筷子想，这个饼，圆圆的，麦子，香香的，有股很温柔的灶气。对着那半空而零落的几只酒杯，心生出一丁点的怅然，仿佛人是一只胡饼，戳，戳，调兵遣将！于是......边说边想，搂着某司马的门客，低声问，仲卿，昔年的梨花，我的确已忘了，但梨树下，是否喝过酒呢？应该是喝过的，白梨，古琴，宝剑，名马，无一不可下酒，至于指桑骂槐，指酒骂人，算了算了，指梨骂我，我不和梨花.....生气！何况比自然是.....要比的，可是不是比酒，而是，比人！人和酒毕竟.....不同，弘郎意既在人，就，就下了他的酒杯！弘郎，你方才.....赢了，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