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魁:论广州方言形成的历史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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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方言是流行于广州地区的一支汉语方言,广东、广西的许多地区都使用这种方言,所以又称为粤方言,一般叫做广州话或广府话、白话。它是汉语方言的一个重要支系。
广州话是如何从汉语的母语中分化出来的?分化之后又如何发展?这些,是在研究广州方言时必须弄清楚的问题。但是,在现阶段来说,由于材料的不足,这些问题研究起来困难很多。本文只是就笔者所掌握的一些材料,对广州方言形成过程的若干问题作一个粗略的论述,至于深入的、详细的研究,还有待于大家的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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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楚方言对广州话形成的重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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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成广州方言的出现和形成,首要的不是秦时大规模移民,而是楚方言流传、扩展的结果。为了穷源究流,我们得从楚国的方言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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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的先代本属炎帝族的一支,其后代主要是苗族。苗族本来居住在黄河流域。夏禹之时,它与以禹为首的夏族发生了争战,结果被禹打败,退出了黄河流域。后来在长江流域定居下来,并且在长江中游建立了一个有许多部族汇合的联盟,其中有一个比较强大的部族就是荆楚。周灭殷时,周族的势力范围达到了汉水流域,荆楚(以苗族为主)归附于周,接受周族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其首领熊绎接受周的封爵,受封地于丹阳。西周时,熊氏的子孙不断扩大疆土,称为楚。至周穆王时,楚形成独霸南方的局面。周夷王时,楚国更加强大。在臣服于周及后来的扩展过程中,楚国的统治阶级逐渐接受了汉族的语言,出现了汉语与苗语的融合过程。特别是在楚国与晋国争霸中原的历史时期,战争十分频繁,士兵和居民的大量接触和迁徙,结果大大加强了南北语言的交流。许多苗族人民学会了中原汉语,并且逐渐使用汉语而放弃自己的本族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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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704年以后,楚国的势力不断向东南扩展,它吞并了南方四十五个诸侯国,向东占有了吴越之地,向南开发了湘江流域,辟地千里,并且开展了与南越的交通和贸易。楚成王时,当时称为南海的广东各族居民,也臣服于楚。至公元前401年,楚悼王进而派吴起率兵平定了百越。可见,在秦始皇派兵入越之前,楚国经已与广东发生长期的、大量的交往,特别是吴起平越之役,又迁移了许多楚人来到广东。在战国时代,广州地区就已接受了楚人的影响,承受了楚国的语言和文化。到公元前223年,秦灭楚时,又有一部分楚国人逃跑到广东的北部和广西等地,楚国的影响更进一步加强了。
楚国在其早期的发展过程中,在它原有的巫文化的基础上,接受了华夏的文化,逐渐融合成楚文化。而原来所使用的民族语言(苗语),也发生了与汉语融合的过程。由于汉族的文化及生产水平较高等因素,融合的结果是汉语成为胜利者,楚人逐渐接受汉化,使用汉语,并且终于形成了属于汉语的一支楚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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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方言在战国时已是一支相当重要的汉语方言。那时候,正是“诸侯力政、不统于王”,“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的时代,齐、鲁、晋、卫、郑、楚各国,各有各的方言。楚国的方言,与其他各地的方言更有明显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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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楚人的进入广东,也就发生了楚方言与壮语等的交融过程,这样,南来的楚人便成了汉语最早的传播者。因此,广州方言的出现,应该说首先是来自楚方言的传播和分化。在现代的广州话中,仍保留了许多先秦时代流传下来的楚方言的词语,就是这种历史渊源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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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扬雄的《方言》中,除了经常提到荆楚和江(长江)湘(湘江)之间的方言之外,还常提到南楚和“南楚以南”的方言。这个南楚和南楚以南的方言,指的就是湖南南部和广东、广西等地的方言,这些方言与荆楚方言已颇有不同,但也有一定程度的一致性。而且,南楚方言之所以能够出现,与楚方言的影响、传播不无关系。有人认为,南楚方言是楚方言与湖南、广东、广西等地的越语融合而成的方言。广东、广西等地的壮语、侗语、傣语等,属于壮侗语族,又称为台语。这些先住民族的古代语言,一般称之为古台语。因此,也可以说,南楚的语言也就是古台语与汉语融合而成的一支独特的汉语方言。这个南楚方言(及“南楚以南”的方言)应该就是广州方言的雏型或前身。这个方言在其总体特点上,表现其属于汉语的系统,但在语音、词汇和语法结构上,又存有若干原来民族语言的特点。这种情形,正如现代潮安、丰顺等地的畲语一样,他们所使用的语言,与汉语的客家方言很接近,但也有一些本民族语的特点(广东的博罗、增城、惠东、海丰一带的畲语,则基本上保存本族语的特点,而与苗语分支的瑶族布努话很接近)。现代畲语的这种情况,正是古代广东百越先民语言的一种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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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之前,广东一带就出现了这个南楚的方言。我们看扬雄《方言》及其他古籍中所述的楚方言及南楚方言的许多词语,就与广州话相当一致,这正是广州话某些词语的“语源”。如《初学记》卷十九引《通俗文》谓“南楚以美色为娃”,《说文》也曰:“吴楚之间谓好日娃”。娃字《广韵》在佳韵,作於佳切,释为“美女貌”;隋颜之推《颜氏家训·音辞篇》说:“古今言语,时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异。苍颜训诂,反稗为逋卖,反娃为於乖”。娃读於乖切的音,则入皆韵,与《广韵》略有差异。而这个於乖切的音,与现代广州方言称美(鲜艳)为[wɐi55]相合,广州话用的正是这个古代的南楚方言词。又如扬雄《方言》谓“陈楚之间、南楚之外日睇”(《说文》引《方言》作“南楚谓眄曰睇”),这个睇[thɐi35]就是现代广州话所用的词(此字《集韵》作大计切,视也)。《方言》“南楚凡骂庸贱谓之儓,或谓之覄(下“服”)”。这个词就是广州话对乡下人的贱称,如说“这个人好[pɔk5]”,称农民为“[pɔk5]佬”,这是古代楚方言的遗留。《广雅》释此字为“丑也”,《康熙字典》则解为“农夫之丑称也”。广州话称孵小鸡叫菢[pou22],这也是楚方言词,《广韵》谓“鸟伏卵”,又引《方言》曰:“南楚人谓鸡抱”。《方言》卷十曰:“崽者子也,湘沅之会,凡言子者谓之崽”,广州话把儿子叫做[tsɐi35],用的正是这个古楚方言词。又广州话把掀开、揭开的动作叫做[khin35],这就是楚方言词搴。《楚辞·九歌》云:“搴芙蓉兮木末”。此字《广韵》作九辇切,取也。《集韵》九件切,“《说文》拔取也,南楚语”。广州话把盛物竹器叫做筲箕,这也是楚方言词。《方言》日:“簇,南楚谓之筲”。广州话把睁大眼睛看东西叫做[luk5],这个词也是楚方言词,写作睩,它见于宋玉的《招魂》:“蛾眉曼睩目腾光些”。此字《广韵》作卢谷切,释为“视貌”;《集韵》作“龙玉切,谨视貌”。又广州话称缝衣服的动作为纫[jɐn35],此也为楚方言词。《方言》卷六云:“擘,楚谓之纫”。《离骚》曰:“纫秋兰以为佩”。《礼记·内则》云:“衣裳绽裂,纫箴请补缀”。说的都是这个词。又广州方言谓“这样”为时[kɐm33],这个词也是楚方言词,本写作泔+阝。《方言》曰:“泔+阝,或也,沅澧之间凡言或如此者日如是”。郭璞注曰:“亦言憨,声之转耳”。此字《广韵》写作邯,谓“江湘人言[或]也”(或字脱,据戴震《方言疏证》说补)。《集韵》作胡甘切。胡甘切之音乃由[kam]音演变而来。广州话把事情不认真办叫做“儿嬉”(相当于普通话的“儿戏”)。这个“嬉”也是楚方言词的遗留。《方言》卷十云“媱、惕,游也。江沅之间谓戏为媱,或谓之惕,或谓之嬉。”这个嬉字在《楚辞》中写作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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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例子,表明历史的记述与语言的关系的一致性,它说明了广州话与楚方言确有密切的关系。这种关系有两种可能:一是广州话与古代楚方言没有直接的承传关系,后代广州话中的某些词语只是从楚方言中“借用”过来的,或者是有一部分楚方言词传入了广州话;另一种可能是广州话本来就是楚方言的一支后代,广州话不断发展,楚方言本身也不断发展,结果才形成为两支各不相同的方言。广州话与楚方言的关系究属哪一种情形,目前材料不足,不必遽下结论,但广州话与古代的楚方言有着密切关系,这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总之,最早的广州话的来源,不是从中原汉语通过大规模的移民运动一下子直接“移植”而来,而是经过楚方言为媒介缓慢地推进,与当地的民族语言——古越语等融合而成。这种情况,与客家话的“集团性”方言的发展过程是不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