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天际渐渐翻出微光，将矮丛里剔透的水珠晾晒抹干，廊下越过的鸟儿引着脖颈发出阵阵低鸣，似与昨夜后脑中震荡着的觳纹涟漪相吻。案上仍余留着半碗苦汤儿，墨色沉底、乌青干涸，仿若有无数游鱼在那苦楚中濒死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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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撑起身子，另一手将床榻上的纱帘掀开缝隙，将把手递出去的片刻，几个侍奉盥洗的侍女已鱼贯而入，将一应摆在面前。数人往来中，除去脚步落地的细微响动、再无旁的杂音。照例梳洗用膳，再披戴着晨星往上书房赶去。一路匆匆，初秋的凉意袭卷而来，顺着衣领直往里钻，将锁骨肩胛以凉意浸透。喉咙一阵阵翻着痒意，在凉风中强压着未将那口气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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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走近上书房的廊下，似有一股从书卷中扒下来的墨味，说是芳香不为过、言其恶臭亦有理。正要跨步进去时，自身后而来的脚步声将目光引去，瞳眸回望、瞧见茂林身影。顿住步伐，于廊下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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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我可比你要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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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神佛慈悲，使孱弱之人总有依傍，如野花之侧常伴古树，藤蔓之旁总有高墙。自汗父将茂林指派予我伴读来，他总勤勉非常、恨不得将我应所担之劳一肩承担。细询方知，他有幼妹、自然总是要担兄长的身份，惯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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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手将捧着的书卷塞到他怀里，又径自往上书房内走去，边走还不忘询他几句】昨日让背诵的《孟子》一篇，你可背熟了？【落座稳妥，转身将手肘压在他的案桌上，低语道】昨夜我又头疼了半夜，只怕记住的那点儿要全忘干净了。

【“皎皎、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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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梦中惊醒，紧攥着中衣的领子，毫无缘由的疼痛席卷全身。青色纱帐分明如此轻薄，却是一瓮死气沉沉的碧水，贮着一个渺小的觉罗；于他，无异于是深渊。夜色沉沉，凝结成无形的网，像是有多少愤懑结成的，要趁着人不察觉、不防备、只顾流连于美梦时，笼上来将人溺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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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揆既往，朱檐垂、春山平，日晃晃、柏青青，食梅饮茶、择芳撷英，叠袖抵足唯一片冰心；即今日，碧瓦碎、秋声沉，月朗朗、松森森，伤禽嘶马、惊弦咽竹，断肠种愁余千缕离恨。见得人世以来，相依为命，未尝分离，一经分离，教人如何不添寂寞一腔病？因此，在无数个深夜里惊醒难眠，又在无数个白日里装模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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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苦常从极处回。所幸遇见的是十一阿哥，他孱弱如雏鸟，不得受风雨，须人襄助。“他需要我”的念头向下扎根，于是，危而持之，颠而扶之。巍巍宫墙、缦回廊腰，忽然觅得一方立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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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寻常的日子，因再一次梦到皎皎，稍晚片刻。匆匆洗漱用膳，挟着课业欲往上书房，一出门感知到微凉的风，下意识折返取袖炉。一路疾行，恰望见他清瘦的身影，萧萧肃肃，临风嘉竹。快步跟上，接过书卷，又将微暖的炉子塞到他怀里去，夸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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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于做学问，是越发精诚了，起得这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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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身在宫中，长日无聊，识文解经，读圣人言语，反成了最好的消遣。本该盯着他晨起的饮食衣着，瞧他面色不大好，闻他昨夜又没能安眠，硬压下心头泛起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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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院都是一帮不中用的，这安神汤药吃了几日，也没多大起色。【至于功课，早筹谋好办法，微微一笑。】你再好生歇会。若师傅抽问，自然是我先顶上；若默写释义，自有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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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知道他的毛病，其实也不会过于苛责。向来多思，将昨夜抄得密密的“豆腐块”压在镇纸下，若有万一，再悄悄与他。如此，便能趁夫子不注意时，再窃学一番。】

【来时觑着的寒意在片刻间陡然消弭，缠金丝小炉渗出阵阵温厚的暖意，由掌心蔓延、经百骸而舒肉身。余光瞥见木牖之外，廊檐下仍有秋风扫拂、将半黄半绿的叶片剐蹭跌落，撞身在凛凛坚硬的砖石之上。转睨上书房内，龙子龙孙们一片蓬勃、未有半点秋日将衰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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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过茂林桌案上的茶壶，右腕抬拎起、褐色热汤里白花花的蒸汽顺着茶碗广口汩汩冒出，蔽住瞳仁片刻。眼眶因昭昭雾气而湿润，抬眸言说时更多几分孱弱之态】精诚确是谬赞了，不过这几日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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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壶落定，白瓷与木案触碰、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响动，瞬间淹没在这蓬勃之中。苍白的指骨拢着茶碗外壁，未饮而与他娓娓相道】工笔画中许多精妙皆出自笔法，需日积月累的临摹练习。可亦有许多神来之笔，取画龙点睛之妙，这些妙处靠日夜苦练是没用的，还需胸中有丘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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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色朝向他那头递了一眼，捏着茶碗的手掌亦随着眼神的起伏抬动，送向嘴边、小口啜饮。酽茶进了喉，似有鼓槌敲击金钟，刹时间将精神提了几分。书画相通之道，如山涧明月，纵使山涧景色奇绝，还须一捧月光追随着。哪怕月光蛰伏，仍可唤几点星子、将细碎洒落于水。这道偈文恍如自梦境而来，不知在哪日落笔时，凭空灌进脑中，奉为圭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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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捻翻书页时，想翻明白的不是书中道理，而是能使我耳目聪明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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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贤道理无算，求贤者方求道理，非我也。奈何命运促狭，觉罗氏如何能不求贤。窄路逼仄至此，我只得于命运下屈从、将将求作皮囊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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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瓷碗里余下的热茶饮尽，膺中顿有热浪翻滚，将蜡白无血的面色晕红。而我深知，如此面色不过是黄昏时的最后一道晖光，转瞬则有如死灰般的天穹将大地遮蔽。那是冰冷的、毫无生机的夜幕，秋虫儿自以为是的鸣叫，与我狂妄的支撑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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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拄着下巴颏儿，眼巴巴地瞧着他】我就知道你这山人是有妙计的，有你在，我还有什么可愁的。【压低了几分声音，再言道】孔孟之道是有些道理，但细究下来，多是迂腐，我心里是懒得背的。奈何汗父推崇，我们这些做儿子的，自然要穷幽极微、析毫剖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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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铗锋锐，不可再细言】今日你我配合，把先生这道应付过去，回头我定是要细读的，万一汗父哪日要考起来，我可万不能出岔子。我本就于骑射上生疏，比不过旁的兄弟在汗父面前露脸，若连文道都比不过旁人，只怕啊，再无出头之日了。

【松竹满径，风摇枝叶动，在窗牖间横斜交错的疏影。热茶的雾气使我恍惚，我同皎皎各执一卷书，阿玛逐字逐句地教授，是多久以前了呢？有十一相伴，竟不觉日月难熬。似在出神，心思全数在眼前人身上。】
甚么事？
【提壶斟茶，捧着茶盏洗耳恭听，兴致盎然，或许他又有什么真知灼见。】
积之不厚，何以发之？渊智达洞，累学功也。【圣人言语教化下的头脑，不假思索便进行反驳，好似太文绉绉，摸了一下鼻翼，略微软和些语气。】我知你不爱听这些。
【夫莫积于中，日星岂能入怀？溪流涓涓，江河浩浩。这样倒反天罡的言辞，先生听见，得受十下戒尺。小阿哥日渐长大，有自己的主意和脾气，平素不喜欢违拗他的想法。更何况，圣人便是对的吗？随他去，还是继续辩——】
所谓丘壑，不正是在一笔一划的描摹中，琢磨出的妙笔吗？拙劣、尚可、登堂入室、炉火纯青，岂有一步登天之理？诚集韵增广，书中见天地，形神自生。
无根之木，未尝招得鸟雀来伴，枯腐就在须臾。苦求一点灵光，能求得吗？
【须知，世间好物不长久，瞬间也是。言辞凛凛，装出一番浩然儒生的模样，就想看看他怎么回。怕这鱼儿不咬钩，还特意再激将一番，将茶盏一搁，自顾自笑起来。】
哈，我想到了，照你这般说法，咱俩应该去读佛偈，能顿悟于顷刻。
【碍于上书房里人多口杂，靠到他肩膀上，低沉的笑意从胸腔震动，还不欲被人发现。闻他提及先生今日会有的课业安排，不以为意，轻飘飘地纵容他。】
不想背就不背，往后开牙立府，难道还缺个替你拽文撰词的长史吗？翰林院的人一茬一茬地进，总能挑到合你心意的。
【学问一道，千百年前的故纸堆，也总得去芜存菁，既是“往圣绝学”，哪能桩桩件件都合乎当今的。】
知其所以然，能糊弄先生，能经世致用，足矣。
【不爱听他妄自菲薄。】
【这个锐意锋芒的少年，是我无能、昏沉岁月里仅剩的一点支撑。我尚记得，改元之前，王府无端灯火通明，瞬息白茫茫一片，披麻缟素。从那以后，偌大的寿王府，就再也没亮起来过。失怙，尝世道无常；别府，与皎皎生离；入宫，与十一相识。我一厢情愿地，将仅剩在人间的热血，一腔归于皎皎，一腔留给了宫中的他。】
【病痛，使他知生民疾苦。时常抱恙，他却比任何人都勤谨。】
你从来都比旁人好。
【他本该是这紫禁城里最耀眼的一抹骄阳，萤火岂能与曜日同辉。正襟而坐，饮尽杯中茶，郑重其事地再做强调。】
比志同契，惟予与子。

【松竹满径，风摇枝叶动，在窗牖间横斜交错的疏影。热茶的雾气使我恍惚，我同皎皎各执一卷书，阿玛逐字逐句地教授，是多久以前了呢？有十一相伴，竟不觉日月难熬。似在出神，心思全数在眼前人身上。】

甚么事？

【提壶斟茶，捧着茶盏洗耳恭听，兴致盎然，或许他又有什么真知灼见。】

积之不厚，何以发之？渊智达洞，累学功也。【圣人言语教化下的头脑，不假思索便进行反驳，好似太文绉绉，摸了一下鼻翼，略微软和些语气。】我知你不爱听这些。

【夫莫积于中，日星岂能入怀？溪流涓涓，江河浩浩。这样倒反天罡的言辞，先生听见，得受十下戒尺。小阿哥日渐长大，有自己的主意和脾气，平素不喜欢违拗他的想法。更何况，圣人便是对的吗？随他去，还是继续辩——】

所谓丘壑，不正是在一笔一划的描摹中，琢磨出的妙笔吗？拙劣、尚可、登堂入室、炉火纯青，岂有一步登天之理？诚集韵增广，书中见天地，形神自生。

无根之木，未尝招得鸟雀来伴，枯腐就在须臾。苦求一点灵光，能求得吗？

【须知，世间好物不长久，瞬间也是。言辞凛凛，装出一番浩然儒生的模样，就想看看他怎么回。怕这鱼儿不咬钩，还特意再激将一番，将茶盏一搁，自顾自笑起来。】

哈，我想到了，照你这般说法，咱俩应该去读佛偈，能顿悟于顷刻。

【碍于上书房里人多口杂，靠到他肩膀上，低沉的笑意从胸腔震动，还不欲被人发现。闻他提及先生今日会有的课业安排，不以为意，轻飘飘地纵容他。】

不想背就不背，往后开牙立府，难道还缺个替你拽文撰词的长史吗？翰林院的人一茬一茬地进，总能挑到合你心意的。

【学问一道，千百年前的故纸堆，也总得去芜存菁，既是“往圣绝学”，哪能桩桩件件都合乎当今的。】

知其所以然，能糊弄先生，能经世致用，足矣。

【不爱听他妄自菲薄。】

【这个锐意锋芒的少年，是我无能、昏沉岁月里仅剩的一点支撑。我尚记得，改元之前，王府无端灯火通明，瞬息白茫茫一片，披麻缟素。从那以后，偌大的寿王府，就再也没亮起来过。失怙，尝世道无常；别府，与皎皎生离；入宫，与十一相识。我一厢情愿地，将仅剩在人间的热血，一腔归于皎皎，一腔留给了宫中的他。】

【病痛，使他知生民疾苦。时常抱恙，他却比任何人都勤谨。】

你从来都比旁人好。

【他本该是这紫禁城里最耀眼的一抹骄阳，萤火岂能与曜日同辉。正襟而坐，饮尽杯中茶，郑重其事地再做强调。】

比志同契，惟予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