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先生的人生是坎坷的，应当责备奶妈贪想着砂锅里煲的鸡味，而在槛上绊了一跤，将襁褓中的蔚先生差些跌摔出去。蔚先生的婚姻并不算完满，可是他是能容忍的，燕尔时也颇有兴致的手书：好事多磨，方觉滋味，敬献他那位颇有家资的泰山。蔚太太一天要吃七种水果时，蔚先生对宾客极为赞扬，他说：“水果、牛乳，这都是极有益母亲与胎儿的。”掩门谢客后，他也仍然要用家学——蔚老先生岐黄有术，家中老少咸宜——敲定几个药方，交由蔚太太打发。

蔚先生自号楹友，素有才名，小辈可以来请教经书古卷，长者也能从蔚先生的新体诗里漱漱口。蔚先生常有人心不古之叹，他有意为女儿取名女儿，一是表意珍爱，二也有不便明说的意思，女儿只有这一个便够的了，他是没想过自己竟不能一举得男的。然而泰山还未说什么，妻子已是十分不悦，虽说初见时她也很凄然的觉着婴儿颇丑，但终究是她肚子里掉下的一块肉，哪里能见得这样的敷衍。

女佣抱着蔚女儿去看牙，这件事倒是由蔚太太主张的。她年轻做姑娘时，亲戚带着孩子来家里做客，那小孩下巴底下便是肥冻般的肩膀，扒着母亲的腿要供着的佛手玩，张开的嘴巴里歪七扭八的落座着几颗牙齿，让人觉得龌龊。妇人仿佛看不见那张藏着妖魔似的嘴巴，熟稔而敷衍的拍着他的后背，嘴里念着：“噢……噢……不要烦姑妈，姑妈疼你的！”后来一并买了衣服料子，路过了一家牙医诊所，妇人抱着孩子便进去，蔚太太大为诧异，那孩子也贴着母亲的脖子，大张着眼白多于眼黑的双眼。医生不断摸着缎子一样波光粼粼的头发，中文说得很熟练，妇人也高扬着嗓子和他交谈：“噢……噢……几多钱？”末了扭过身子看蔚太太，蔚太太正对着一边金属品桌子上摆着的杂志出神，这里干净又现代，那孩子嘴里的妖魔一时羞惭起来，只听得自己母亲絮絮念叨：“有空就来看呢……”蔚太太对此事记忆颇深，坐月子时受了一肚子婆婆的气，待将女儿抱进怀里，一腔委屈都化作了慈母情深，竟摸着她粉红的小嘴，恨不得女儿立时长出牙来，好让医生甄别其中有无妖魔。